第45章 44只反派
棺材, 不,是黑色的轎辇一直飛,走得是直線,徑直穿過荒野水域上空,速度平穩又很快。
偶爾有人擡頭遠望看見了,也只以為是一只黑色的大鳥。
兩個人一路弈棋, 飲酒,閑聊, 任由這轎辇在方士符咒的驅使下,向着林幽篁所示的地方飛去。
顧矜霄随手撫一段琴音, 林幽篁一面飲酒一面細聽。
酒喝得不多, 林幽篁的眼波卻像掬了一捧清酒,他笑:“都說聽音識人, 聽了顧兄這麽多曲琴音,我卻到現在都猜不準, 顧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是極簡單複雜之人。”顧矜霄平靜地擡眼看他, 手中弦音不斷,“跟你一樣。”
林幽篁起初見顧莫問第一面的時候, 的确是這麽覺得的,這個男人眼裏仿佛與生俱來的黑暗,在告訴他, 他們是同類。
認識久了, 他卻不能肯定了。
林幽篁笑容難得無害, 呢喃一般低語:“我要你來我身邊, 你就來了。可是,顧兄是要什麽呢?”
“你覺得我要什麽?”顧矜霄尾音極輕的聲音,帶上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
“我從你的眼裏看到了死氣和殺意,如影随形,漫無邊際。以為,你會喜歡跟我一起,享受摧毀那些礙眼東西的愉快。但,那是以前。”
林幽篁閉上眼睛,似是這樣就能更貼近琴音描述的心境。
“現在呢?”
琴音飄渺空靈,似邪似仙,悠遠漫長又忽而耳語輕訴。縱使有血腥殺戮,也只是若隐若現的泥土下的骨屑。
林幽篁唇邊笑意漸生:“顧兄的眼裏,生和死好像都是一樣的,這想法很令人着迷,對某些人來說也很可怕。有時候我覺得,救人或是殺人,在顧兄眼裏或許毫無分別。”
顧矜霄垂眸看着指間的弦動,輕輕地說:“一個人若是陰間呆久了,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多,有時也會分不清正反兩面,誰是鏡誰是影。人人皆知人死為鬼,卻不知,對有些鬼而言,轉世輪回抹消一切記憶,更像是徹底殺死他。”
他薄唇的線條很好看,有些不符合氣質的秀美,一點弧度就溫柔:“佛法說,人生如夢幻泡影。你說,既是虛假,死亡就是把他們從人世的幻境裏叫醒。這是惡還是善?已經醒來的人,将他強行拖回夢裏複生,想起的記憶再次抹消。他是謝我,還是恨?”
林幽篁的眼睛緩緩睜開,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一眨不眨,像是看進漫不見底的深流。
顧矜霄輕笑一聲,嘆息一般:“古時先賢把方士另行別類,以為異邪,其實并沒有錯。因為我們只有一半踏足人間,而非全然站在活人的立場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說的地方到了。”
那琴音不知何時停了,連同悄然落地的轎辇。
與世隔絕的山野深林裏,種滿了高大的喬木,此刻滿樹深紅的木棉花正邊開邊落。
這棺材似的轎辇,就悄然出現,在這片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的紅,和山林綿密的綠草間。
黑色的紗幔自然的分開,轎辇裏走出來兩個人。
青白色衣服的男人,通身的清俊尊貴,似鐘鳴鼎食之家才養得出來這貴氣沉靜。
紅衣的男人,微擡着下巴,既風度翩翩得優雅,又輕狂肆意得桀骜。
縱使容顏豔麗,桃花眼似有若無舀一灣笑意,也難以忽略那惑人色相之下,骨子裏透出的鋒芒冷漠。
“這麽大片的木棉花,也就只有這裏能賞到了。”林幽篁望着那生着青苔的石階山道,“顧兄可有興致,與我一道在這山林走走。山上的風景更佳。”
“好。”
兩個人并肩拾階而上,身後那黑色的轎辇,自發的浮空,遠遠地飄在這大片的木棉林上空。
山間的風很大,縱是這綿延不絕的林木,也難以阻擋風勢。
枝上茂密的木棉花,便雨也似得,大朵大朵的飄落了。深深淺淺的紅,綠蔭遮蔽下的昏暗山林裏,仿佛濃墨重彩的畫卷。
山風也吹起他們的衣擺和長發。
林幽篁微微眯着眼睛,心情很好的笑了。
“你看,真的很美。”
就像上次在落花谷谷口,巨大山桃花樹上一樣,他總是偏愛這種狂風驟雨中,盛極高大的花樹,一邊極力掙紮,一邊凋零逝去的景象。
這次不止是一棵,而是鋪天蓋地,整個世界皆是如此。
“的确很美。”顧矜霄的眸光也專注地看着,“一半淩厲毀滅,一半向死而生。”
林幽篁閉眼,微微仰着頭,眉宇愉悅至極,如入仙境。唇角的笑意,仿佛對着情人一般,近乎沉醉的甜蜜:“這種感覺,就像身處千軍萬馬厮殺的戰場。不斷的殺,不斷的死,此時應該配上一曲七殺之舞。不知道,白骨夫人可願一舞?”
“白骨夫人是誰?”美景雖美,顧矜霄的神情卻還是沉靜無波。
“就是我跟顧兄提起的,那對美人兒之一。如此美景,卻無人踏足。自然是因為,此處已經有了兩位極為不好客的主人。”
那木棉花海裏,一只塗着蔻丹的柔美的手,握緊了一只骨架不大,比一般男人好看,但一眼看去還是屬于男人的手。
花樹下,山階上的兩個人還在對話。
“一位是白骨夫人,那另一位是誰?”青白衣服,儒門貴公子一樣的青年,淡淡地問。
那雖然帶笑,聲線卻清淩冷漠的聲音回他:“另一位,叫鴉、美、人。烏鴉的鴉。”
鴉美人三個字一出來,那木棉花海裏的隐隐露出的兩只手,又是一陣糾纏。
那只骨架偏小的男人的手,似是生怒,緊緊攥起,被塗着蔻丹的柔美的手整個握住,微微制止的晃了晃。被包裹住的手似乎想要掙脫,卻又極力聽話的忍住了。
“白骨夫人和鴉美人,是一對姐妹嗎?”
林幽篁輕笑一聲,慵懶地睜開眼:“不,這是一對姐弟。生得國色天香,仿佛雙生的姐弟。只是,弟弟看着比姐姐小幾歲的樣子。看來這相似只是意外。”
烏鴉啼鳴,白骨蛻生。都代表着不祥的死氣。
“他們都是落花谷的客人?”既是林幽篁要殺的人,看上去只有這一個原因了。
“當然。白骨夫人血祭夫君,鴉美人血祭情人。拿的是一對兒的分水峨眉刺。”
一問一答間,這飒飒木棉花雨裏,翩跹袅娜,走來一位穿着黑色華麗裙裝的夫人。仿佛這木棉花林化身的精怪。
那婦人雲鬓高挽,只右側垂下妩媚悠長的一簇秀發。那秀發長得,幾乎垂過肩膀。
她的膚色白皙細膩,看不出塗抹脂粉的痕跡。朱唇如火,黛眉纖長。眼尾微挑的杏眼,似怨有情。
被她注視着的兩個人,卻還在繼續他們的話題,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她一般。
顧矜霄輕聲道:“聽上去,他們最重要的人是彼此。怎麽血祭了別人?”
林幽篁意味深長地笑了:“美人都很會騙人。何況,這還是一對美人兒。”
“連落花谷都被騙過了?”
“是啊,燕雙飛剛剛出谷辦得第一件事,就是上了這個當。為了維持落花谷的神秘強大,不能對外直說,于是有人對他出了個主意,讓他私底下,以別的名義滿江湖的通緝他們。”
白骨夫人此刻已然走到他們身前,相距十來步的距離。
她微微福了一禮,不卑不亢,隐隐還帶着絕色美人所特有的驕傲。
“公子想要賞舞,喚妾身一聲便是,怎地說起舊事來了?妾身姐弟今日能安然無恙,在此過與世無争的日子,還要多謝公子的成全。別說一支舞,縱是為公子沏茶暖被,也是您一句話的事。”
那聲音緩緩道來,柔若無骨,無一絲媚意,卻已然叫人酥了骨頭。
顧矜霄一聽就明白了:“看來對燕雙飛出主意的那個人,是你。”
林幽篁眨眨眼默認了。
那夫人忽然掩袖一笑:“公子方才那話确實對極了,美人都很會騙人,卻有誰能美過武林第一美人林大小姐?”
她美目輕眨,袖子橫斜遮掩,只露出那雙含情眉目:“這位顧公子不知,落花谷的消息網何等的密不透風?除非早有預謀,布置多年,就是為了騙一個人,等閑人誰能騙到落花谷?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這幕後的大人運籌帷幄。您說呢,大小姐?”
被叫做大小姐,林幽篁的神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似笑非笑的慵懶,不語看着她表演。
顧矜霄:“你的意思是,你們姐弟血祭鑄造分水峨眉刺,是林兄指使?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殺他的未婚夫燕雙飛。不過,是妾身見識短淺了,不識英雄,沒想到,大小姐的目标竟然不止燕雙飛,而是他背後的整個落花谷。要我說,多此一舉。燕雙飛對大小姐癡情一片,恨不得摘下月亮給您。您只要嫁過去了,就是燕家的未來主母,整個落花谷不還都是您的?”
這白骨夫人,語氣柔若無骨,言笑晏晏,說出的話卻都是不見血的針刺,字字往林幽篁的軟肋上紮,仿佛怕激怒不了他似得。
這外柔內剛,決絕狠厲的行事,若不是不想活了,一心找死,就是另有倚仗。
然而,林幽篁卻只是微微彎了桃花眼笑,頗為有趣的樣子,看着她的眼神,就和看着漫天掙紮毀滅的木棉花,一般無二。
林幽篁不為所動,不置一詞。
白骨夫人卻不能,她的喉嚨隐隐有些幹澀之意,微微吞咽了一下。
面上卻笑得越發柔,輕輕嘆息一聲:“大小姐曾說過,妾身為您做成此事,就放妾身自由。再不打擾。今日帶着人來此處,當真只是要妾身作那什麽七殺之舞嗎?而不是,鳥盡弓藏,過河拆橋!”
最後四個字,從笑容軟柔的嬌美紅唇說出,配合那盈盈如水的目光,說不出的凄婉可憐,又端莊驕傲。
她看着林幽篁,但林幽篁知道,她的目光裏并沒有自己,而是全身所有的地方,都在努力對着旁邊那個人。在這剎那,釋放她所有的美麗魅力。
就像,山間的花樹,為唯一的過客盛放。
林間狂風摧折中的木棉花,極盡所能的掙紮。
她在引誘那個人,勾引那個人,不是為求生,是為了——殺他林幽篁!
果真是,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