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下

缪書茶坐在病床邊看缪暢,缪暢睡着了,手上還在輸液。藥水太涼了,缪書茶把手搓熱了蓋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小心捂着,想起和醫生的對話。醫生說缪暢是下水救人,溺水者救過來了,就在隔壁病房。缪書茶點了點頭。醫生說缪暢本來就有點低燒,江水又這麽冷,這是凍壞了。缪書茶還是點頭,他不知道缪暢發燒了。醫生說現在是睡着了,不用太擔心。缪書茶繼續胡亂的點頭,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那女醫生和楊潭差不多年紀,家裏也有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兒子,看兄弟倆感情這麽好,心裏湧起些憐惜和心疼,便換了種長輩口吻。她輕輕拍了拍缪書茶的肩膀,斟酌着開口:“雖然見義勇為是好事,但是你哥現在這個情況還是要處處多注意着點。這次沒事是運氣好是僥幸,下次就不一定了,很危險啊。不能掉以輕心!”缪書茶有些困惑地問了一句:“現在這個情況是指?”醫生凝着眉說:“腎髒移植手術真的不是小事啊,他今天沒跟你說自己發燒了吧?是不是平時自己也不太注意身體?那只能靠你們家人多關心多照顧了。”缪書茶猛然呆在原地,腦子裏把醫生的話又從頭到尾重複了一遍,怎麽每個字都聽得懂,串到一起就不知道什麽意思了呢。什麽腎髒移植手術……她在說什麽啊?

匆匆道謝送走了醫生,缪書茶腿上一絲勁兒都使不上,幾乎是扶着牆一點一點挪進病房裏的。病房裏空調開的很暖,但是缪暢的手還是涼涼的,面色很白唇色也很白,睡夢中還微微蹙着眉。缪書茶把手輕輕按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那顆心的跳動,才覺得不那麽心慌。手慢慢往下劃,從病號服的衣擺裏探進去,往腰側肋骨的地方摸過去,缪暢的身上也很涼,肋骨嶙峋地支棱着,比缪書茶想象中還要瘦。然後他顫着手指摸到了,——那裏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疤。

缪書茶抱膝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像是想把自己縮到看不見一樣。他怕得渾身發抖,手機都握不住。點開浏覽器,在搜索框裏打下“腎髒移植手術”幾個字,一個個網頁點進去越看越心驚。為什麽缪暢好像很容易感冒經常發燒,因為免疫力太差了;為什麽缪暢總是看起來很累沒精神,因為不能幹重活;為什麽缪暢只想和他親吻,因為怕一旦更進一步缪書茶就會看到這個疤發現這個秘密……

缪書茶不敢在病房裏哭,怕把缪暢吵醒。他跌跌撞撞地推開門,沖進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裏痛哭出聲。醫院畢竟是天天在上演生離死別的地方,哭得再兇、哭到天昏地暗喘不過氣、哭到吐、哭到沒力氣了靠着牆坐下,都不會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缪書茶過了好久才從洗手間出來,在走廊的排椅上仰頭坐了一會兒,白花花的天花板好像在一重一重壓下來一樣讓人難受。他以為四年前缪暢突然離開的時候自己已經流完了眼淚,可是重逢之後他好像總是在哭,可是這些眼淚又有什麽用呢?

他欠缪暢的,這輩子都還不起了。

缪暢是被窗外的啁啾鳥鳴喚醒的,他睜開眼看到陌生的病房,自己躺在病床上。手邊毛茸茸趴着一個腦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十指交纏着握緊他的手。缪暢看着缪書茶頭頂的發旋和翹起的一簇碎發,覺得很乖很可愛像小孩一樣。他想撐起上半身坐起來一點,結果手才剛動了一下,就被缪書茶猛地一用力死死抓住了。缪暢晃着手腕叫他:“小書醒醒。”缪書茶在他手背上蹭了兩下,擡起頭。他的額頭上留着壓在衣袖上嗑出的紅印,眼睛又紅又腫,一看就哭過,眼睛下面兩公分的地方橫着貼了一個創可貼。他揉了一下眼睛,朦朦胧胧地望着缪暢:“哥……”缪暢摸了一下他臉上那道傷口:“怎麽趴這兒睡啊,那兒不是有……”缪書茶睡的時候一直壓着自己的手臂,現在動一下才發現那半邊身體都麻了,細細密密針紮一樣刺痛。他沉着聲切斷了缪暢的話:“我都知道了。”

缪暢不确定他指的是什麽,暗暗注意着他的神色沒有回話。缪書茶聲音啞得像磨在砂紙上:“是給她了嗎?給……那個女人了嗎?”他說不出“生母”兩個字,這種喪心病狂的人怎麽配做母親?!缪暢瞳孔一縮,兩手不安的握緊了被子,不敢去看缪書茶的眼睛。雖然心裏已經猜到肯定是這樣,但是看缪暢默認又是另一回事了。缪書茶踹開椅子站起來,心裏的怨恨摻着憤怒一起爆發了:“缪暢你瘋了吧?我們缪家養了你十七年!不是為了讓你就這樣随随便便把……身上的東西就這樣送人!”缪暢伸着手去拉他:“你冷靜點聽我說……”缪書茶一字一句仿佛咬牙切齒:“她就是為了這個才去善北找你的?她就是為了這個才找你的吧!”

缪暢把他簌簌顫抖的手用力攥住:“配型也不一定成功。那時候她尿毒症比較嚴重……”缪書茶冷笑着說話,眼底卻全是苦澀:“生了孩子不管,扔在福利院門口的人;十八年間音訊全無,為了配型治病突然跑回來認兒子的人;做完手術利用完就丢,讓剛成年的孩子獨自在外面艱難生活的人。這就是你切了個腎給她的人!你是不是瘋了?!”缪暢把他拉過來一點,摸着他掌心的軟肉安撫情緒:“小聲一點,外面護士聽見該進來訓你了。”“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沒有高考?!是不是!”缪書茶早就被洶湧複雜的情緒淹沒了,聲音嘶啞得話不成話,“她憑什麽?!她哪裏值得你這樣做啊……”

缪暢等他終于發洩完了,指了指床沿拉他坐下來:“別哭。”缪書茶臉上那個創可貼都打濕了,病房裏全是他支離破碎的聲音:“這四年裏,我沒有哪一天不在後悔對你說過的那些話。你過得所有不好全都是因為我。缪暢,我要怎麽還你啊?我怎麽辦啊?”缪暢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缪書茶又失神一樣喃喃念道:“怎麽辦啊……我用一輩子賠罪都賠不起,況且你也不需要我了。”缪暢被他這話攪得心裏揪着一樣發疼。昨天一晚上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他先是落入了可能失去缪書茶的巨大惶恐,又經歷了一番差點溺水的生死危機,驚險的一夜裏倒是一下子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缪暢的聲音沉靜又溫和,像小時候楊潭給他們講道理那樣:“小書,沒有人應該去背負另一個人的人生。不是你的錯,我沒有怪你。”缪書茶一邊搖頭一邊擡起淚漣漣的雙眼,看得缪暢心頭一陣悸動,捧着他的雙頰在額頭上很輕地親了一下:“乖。”缪書茶擡起手去摸他剛剛吻過的地方,像是要緊緊抓住那一點點餘溫一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怯怯地試探着問:“你現在是缪暢還是哥哥啊?”缪書茶不敢看缪暢,眼神低低垂着,指甲掐進手心肉裏戳出一個個小月牙。他想知道答案,他也怕知道答案。

缪暢湊上去,一只手握着他的後頸壓過來,他們一下子靠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缪暢的語氣很嚴肅:“我想通了,怕哪天死了還沒跟你說清楚。”缪書茶面色一凝,在他手心裏掙紮了一下:“靠!不許胡說八道!”“我喜歡你,缪書茶。”缪暢動作很緩很輕柔地把他抓回來,虔誠又鄭重地說,“不是作為哥哥,是作為我自己。我喜歡你。”直到缪暢托着他的下巴吻上來缪書茶仍然覺得像夢。

這是新一年的第一天,他們在寧靜的病房裏交換了這一年的第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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