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山居
婦人随着符遙進來,怕她體力不支摔倒, 扶着她的胳膊, 緩緩說道, “你們的衣服都濕透了,我給他換了我家老頭子的衣服,你穿的是我的。我們窮鄉僻壤的, 沒什麽好料子, 你不要介意。”
符遙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棗紅色粗布衣裳。她點點頭, 目光又移到薛冉身上, 仿佛在打量着一個從未認識過的人一樣。
以往她并非沒見過薛冉不施脂粉的樣子, 只不過那時的薛冉也是穿着裙子的。即便她有時覺得薛冉的輪廓過于硬朗,也從未産生過懷疑。
然而此時的薛冉被河水沖散了發髻, 如墨的長發鋪在枕頭上。臉上的胭脂水粉也被洗了個幹淨,再配上一身男人的粗布灰衣, 女子的溫婉氣息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無雙”般的溫潤清朗。
那位婦人瞧她看直了一雙眼睛,抿唇笑了下, 悄悄退出了房間, 還體貼地為他們關上了房門。
符遙坐在床邊, 輕輕執起薛冉的手,半晌笑了下,喃喃自語道,“果然, 無論你是男是女,都同樣讓我移不開視線。”
“你快點好起來吧,我真的很讨厭看到你昏迷不醒的樣子。”她在薛冉蒼白的臉頰上落下一個吻,輕聲喚道,“冉兒,相公?等你好了,我們重新辦婚事好不好?你要娶我。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符遙将頭輕輕靠在薛冉肩上,莫名覺得鼻子發酸,明明大難不死,她該高興才是,但偏偏就是有種想哭的沖動。
她側頭望着盆中慢慢燃盡的炭火,從與薛冉的初見開始,将這近一年來的點點滴滴不斷在心中上演。
不知過了多久,符遙感覺自己的手被輕輕碰了下。薛冉那比以往多了幾分低沉與沙啞的聲音響起,他說,“我答應......”
符遙怔愣半晌,扭頭對上薛冉蒼白面色中未減半分的笑意,她隐忍許久,在圓溜溜的杏眼中打轉兒的淚水,終于沒忍住,落了下來。
“我家相公是個愛哭鬼,可怎麽辦啊?”薛冉笑道,想擡起手擦掉她的眼淚,奈何實在沒有力氣。
符遙見狀抽了抽鼻子,捉住薛冉的手放到自己臉上,毫不客氣地把眼淚鼻涕全都蹭在他手上,破涕為笑道,“我才不是你相公,你要好起來,趕快娶我。我要做你的娘子!”
“好好好,我的娘子,別哭了。”薛冉低聲哄道。
不多時,符遙聽見了敲門聲,連忙起身站起,随意擦了把眼淚開了門。
門外又是那對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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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遙笑了下,“多謝大叔大嬸救命之恩,還未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我姓周,你叫一聲周大叔就好了。”
“周大叔,周大嬸。”符遙從善如流,又道,“我叫符遙,他……”符遙略遲疑了一瞬,“他是我相公。”
周大嬸一副“你不用說,我過來人什麽都懂”的眼神看着符遙,笑眯眯地說道,“我就知道,虧你剛才還跟我們老兩口裝不知道他是男子。放心啦,雖然不知道你相公是因為什麽改扮作女子,但是我們一定會保密的。”
符遙跟着出了門,簡單的吃了幾口,又把飯菜端到房中喂薛冉。
“你說說這一年,你讓我喂了多少次了?”符遙邊喂邊像個老夫老妻一樣地念叨道,“身嬌體弱的,若是個女子也就罷了,結果你還是個大男人!”
“是我不好。”薛冉笑道,“我保證趕快好起來,以後我來喂你。”
“誰要你喂!會不會說話。”符遙瞪他一眼,手上動作卻不停,繼續溫溫柔柔地舀一勺,吹涼,再輕輕送到他嘴邊,“我們啊,都要好好的,以後誰也不許生病。”
“對!遙兒說的都對!”
符遙笑嗔道,“快吃吧,就會哄我。”
薛冉傷重,周大夫說不宜移動。符遙便留在這裏陪他,差村民去符家幫忙報了個平安。
山中歲月倒也別有一番情趣。符遙甚至開始和周大嬸學着做飯,并且學的還不錯,有模有樣的。說來符遙此人,只要不讓她學四書五經,學其他任何東西,腦子都靈光得很。
三個人投喂一只病號,薛冉的傷勢好得也很快,不過半月,便已基本愈合,可以下床自由活動了。
但符遙仍舊很擔心,怕傷口裂開,總是不讓他做比較大的動作。譬如穿衣穿鞋之類,都被她一手包攬了。像極了薛冉的貼身小丫頭。
薛冉一邊感動,一邊又覺得受寵若驚。然後他又問自己,若當初把蕊兒換作符遙,孟惜顏希望他們在一起,他會不會同意。
他想了許久,覺得還是不會的。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舍不得……
他還是希望有朝一日和符遙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幾日後,符遠親自來接他們,同行的還有失蹤多日的蘇先生和蘇绮曼。
當然,也少不了謝應黎。這家夥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绮曼,眼睛都恨不得粘在人家身上。全然不顧蘇先生的吹胡子瞪眼睛,與蘇绮曼拉着小手走了一路,好不甜蜜。
直到看見男裝的薛冉,正和符遙并排坐在院中曬太陽。他的目光終于舍得從蘇绮曼身上移開了片刻,他瞪着薛冉,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你……”
“如你所見,我是男的。”薛冉淡淡道。
蘇绮曼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瞪得比銅鈴還大,符哥哥變成符姐姐就算了,怎麽薛姐姐又突然變成了薛哥哥呢?
“你們這對夫妻……真的是很有意思。”謝應黎懵圈兒道。
符遠反應地最快,一把扯過符遙,瞪了薛冉一眼,“你竟然是個男的?這些日子沒少占我妹妹便宜吧?不行!你們的婚事不作數!你必須用八擡大轎來娶我妹妹才行!”
“這是自然。”薛冉笑着答應。
“哎呀,哥!”符遙掙開符遠,又跑到薛冉身邊細心地扶着。
她看向不發一言的蘇先生,問道,“您和绮曼這些日子去哪裏了?”
蘇先生嘆了口氣。事情到了如今這種地步,再瞞着也沒有意義了。
他将十幾年前的事情,以及蘇绮曼的身世全都一一道來。
衆人一陣唏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謝應黎握着蘇绮曼的手又緊了幾分。
“瑜王是不是從宗人府逃了?”薛冉淡淡問道,時至今日,他已不願再稱一句父王。
蘇先生面色沉重地點點頭,“半個多月前,他被人救走了。”
薛冉皺眉道,“宗人府戒備森嚴,何人才能闖進去将他救走?”
蘇先生搖頭表示不知,他只知道那一日宗人府外死傷無數,瑜王如同人間蒸發一樣消失無蹤。皇帝震怒,禦書房內的燈火徹夜未熄。
同日,又聽聞符遙和薛冉去觀音廟中上香時出事,蘇绮曼擔心的不行,跑去禦書房大鬧一場。皇帝到底還是心疼女兒,不得已同意放她出宮。
周家夫婦十分熱情,非要讓他們用頓家常便飯再走。符遙和薛冉住了這段時日,對他們也有了些感情,符遙便替這些人做主同意了。
飯桌上,倒也算得上其樂融融,幾人聊的熱火朝天,除了蘇绮曼只顧悶頭吃飯,間或用手比劃幾句。
周大秋畢竟是個大夫,見狀便多問了幾句,“這位姑娘可是只啞不聾?”
蘇先生頓了下,點了點頭。
“是天生如此?”
蘇先生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她小時候原本是會說話的。”
“原來如此,那便不奇怪了。所謂聾啞二疾,大多是同時存在的,我瞧着蘇姑娘并非如此,便好奇多問了幾句,先生莫要介意。”
蘇先生不介意,他只是自責。周大夫這一問,又勾起了他當年的回憶。
他将蘇兮言母女二人從宮中接出來後,躲着追兵四處逃跑的那段日子,他們兩個大人倒是無妨,只是可憐了三歲的蘇绮曼,她受了太多的苦。
那時蘇绮曼吃不好睡不好,總是哭鬧,他和蘇兮言怕哭聲引來追兵。總是會捂着她的嘴巴不讓她出聲。那段時間蘇绮曼聽到的最多的話大概就是“噓,不要說話。”“不許哭!”“不要鬧了!”
久而久之,蘇绮曼便漸漸的不再說話了。
有一次他們躲追兵,藏進了麥稭垛,蘇绮曼眨巴着眼睛說,“娘,草草紮得我肉肉好痛哦。”
那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蘇兮言和蘇先生精神緊繃地怕被人發現,哪裏顧得上她,再一次捂住了她的嘴巴……
于是他們再也沒能聽見過蘇绮曼的聲音,蘇兮言臨死前最大的願望便是想聽女兒再叫一句娘親,終究是奢望……
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蘇先生又嘆了口氣,都怪他們這些大人的恩恩怨怨,連累了無辜的孩子。孩子明明什麽也沒有做錯……
啓程之前,蘇先生悄悄問周大夫,“绮曼這病……可還能好?”這并非是他第一次找大夫了,然而每一次大夫都說是無能為力,他便漸漸的絕望了。
這次也不例外,周大夫不出所料地遙遙頭,道,“心病還需心藥醫。”
“可是她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根本沒辦法對症下藥啊!”蘇先生皺眉道。
“只能看天意了……或許某一日微風拂面,陽光正好,身邊是兩情相悅的夫君。她心中斷了多年的那根弦接上了,她會突然開口也說不定。”
蘇先生若有所思地回過頭,正好對上從門縫處的一只眼睛。
蘇先生快走幾步,啪地一聲打開門。
門外,謝應黎尴尬地嘿嘿笑了兩聲,用手摸了摸後脖頸。
然而這次蘇先生卻出乎意料地沒對他橫眉冷目,反而神色複雜地盯了他許久,問道,“你都聽見了?”
謝應黎正色道,“聽見了。”
蘇先生嘆了口氣,道,“挑個黃道吉日,你和绮曼把婚事辦了吧。往後……你多多照顧她。”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