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石帶着昏睡中的楚煙回到南橋楚宅的時候,只有楚爍一個人在家。
不知道是因為謝石身上隐秘的血腥味吓到了楚爍,還是出于什麽緣故,小男孩在給謝石開了院門之後,就躲進了屋裏。
他闩上了正屋的門,隔着門板壯起膽子,兇狠地對謝石說話:“她住在後屋,不要進我的房子。”
謝石想起雨夜裏閉不上的窗扇,北向的房間裏裹着被子取暖的小姑娘,靜靜地看了楚爍一眼。
門縫狹窄,拉出細長的光柱,楚爍被陌生少年不帶情緒的一眼刮到,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他還要說些什麽,少年人卻已經抱着懷裏的小女孩,沉默而平靜地繞過正房,向屋後走過去了。
堂屋的門靜了片刻,試探着重新打開了,發出“吱呀”的輕響,還沒有全開,院門口卻重新有了響動,四個身材高大精壯的男子魚貫走了進來。
門“啪”地一聲再次合上了。
謝石沒有理會前院的響動,他把懷中的小姑娘安頓在榻上,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拎起桌上的茶壺晃了晃,倒出半盞冷水來。
茶壺裏沒泡着市井人家慣喝的碎茶末,就顯得幹幹淨淨的,沒有泛黃顯髒的茶漬,一對杯子扣在壺邊,普通的白胎瓷,樸素的盞壁,杯底畫着朱粉的小花,筆畫清麗又樸素,手指碰上去的時候沾了顏色,才看出是描的胭脂。
謝石目光落在指尖那一點輕薄的胭色上,仿佛看見了瘦瘦的小姑娘是怎麽趴在桌邊上一筆一劃地在素瓷杯上描畫,把這間潮/濕而陰翳的房間拾掇得幹幹淨淨,在背陰的窗臺上努力地伸展着枝葉,開出向陽的小花來。
從前屋那個小東西的反應看……
他心裏度量着念頭,走到窗前把窗屜都推開了,兜頭湧進來的空氣沖淡了他身上不輕不重的血腥味。
天一莊的四名侍衛站在了門口。
謝石側過頭去,一雙眼将四個人逐一地打量了一遍。
殺意升騰的凜冽眼神天一莊的侍衛們見得已多,已經怡然不懼,目光炯炯地回視謝石,但少年卻并沒有如他們意料一般用兇狠來做下馬威,掃過來的視線深沉而冷靜,像一潭窺不見底的靜水。
按常理說來他如今還只是剛剛可以替父兄做些瑣事的年歲,突然逢此大變,又忽然面臨身份和地位的巨大轉變——雖然幾人暗中護衛在上善老人左右,已經見過了他之前眨眼殺人的狠辣手段,但狼崽子生來就會啖人血肉,卻難能衣冠上座,一扭頭就撐得起人上人的架子。
上善老人認謝石為弟子,話裏話外還透出要把衣缽傳承給他的意思,但天一莊的從屬對未來的主人也有自己的考量,主弱則臣強,即使上善老人真的要把天一莊交到謝石的手上,彼時的天一莊也未必還是今日的格局。
天水衛左使巫馬臣在對上謝石的視線之前,心裏一直是這樣想的。
一朝得道坐地飛升的少年人,一面多少有種天命在我的膨/脹自負,一面面對着飛升之後截然不同的環境和人事,也總會有種不由自主的露怯,用極度的自傲裝飾自卑,偷偷模仿別人的舉止,就像那個初到邯鄲的異鄉人。
現成的例子如今還在客棧裏——那個叫桓康的少年人,一樣是荷葉鎮閑幫出來的野小子,聽說流落江湖之前還曾經是個富家小少爺,從那日忽然被真人看在眼裏帶回來之後,行動趾高氣揚的,一轉眼就撐不住露出破敗的裏子來。
何況是一個——
巫馬臣微微凝住了。
他幾乎是瞬息之間就收斂了眼裏若有若無的審視,那一點挑釁的心思更不知道團進了哪個角落,少年的神色冷靜如深水,并不使人生畏,但很多時候,沒有情緒本身就比許多激烈的情緒更加沉重。
謝石沒有和幾名侍衛鬥法的意思,收回了視線之後,就淡淡地吩咐:“分個人去西街的集福客棧,請掌櫃嫂子帶幾個人來服侍楚姑娘。再分個人到保寧堂去,請坐診陳大夫來給楚姑娘看傷。”
巫馬臣聞聲應諾。
另外三個侍衛不由得看他。
謝石并不把侍衛之間的小動作看在眼裏,他走回床邊,探手試了試楚煙頸間的溫度,小姑娘被他平放在被子裏,不知何時卻已經蜷起了身子,小而柔軟的一團側卧着,似乎睡得并不十分安穩,追着他的手指頭偏過頭蹭了蹭,沾了一點微微的涼意。
看起來冷靜聰慧又鎮定的小姑娘,睡夢中卻這樣的不安。
不過能蜷起身子而不覺得疼,比他剛剛見到她歪在樹邊,腰/腹間稍一受力,即使在昏迷中也把整張臉都皺緊了的樣子,總要好看得多了。
義父臨走的時候,一共給他留下三顆藥丸。
一顆在義父快要撐不下去、又已經沒有力氣阻止他的時候,就被喂進了義父的嘴裏。
老頭子總是在騙他,說這藥貴比千金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結果自己明明吃了,卻還是就那麽死了。
只是最後回光返照,多了罵他兩句“敗家子”的力氣。
剩下兩顆藥,他在一天前剛吃了一顆,在同伴突如其來的背後黑刀下死裏逃生。
最後的一顆,進了這個小姑娘的肚子裏。
他受童先生的恩,報在他的徒弟身上,也算是各安其所。
謝石淡淡地想着,就要收回手來,卻意外地感覺到一點阻力。
榻上的小姑娘仿佛在睡夢中也察覺到他離開的意圖,兩只小手把少年柔韌的指掌牢牢抱在了懷裏。眼睫烏壓壓地覆落下來,薄白眼睑後的眼珠微微地顫抖,謝石在片刻的恍惚之間,記起那是一雙幼鹿一樣清透的眼睛。
謝石沉默了片刻,感受到手上傳來越來越大的力道,停下了抽回手的動作。
小姑娘仿佛得到了某種安慰,片刻的安寧之後,忽然口中喃喃地說話。
謝石斜坐在床邊,房間安靜,連透窗而入的風都溫和,他聽着小姑娘叫過了“阿耶”,叫過了“先生”,掙紮着低喊“先生快跑”,又在重新平靜之後呢喃着輕語“我不喜歡那個珠花,我給阿耶買了個煙鬥”。
她在無意識間說了許多的話,沒有一聲是“阿娘”,也沒有一聲是“阿弟”。
謝石靜靜地看着她。
她面色紅/潤,吐息有些燙人,是吃下去的藥正在修複身體的正常情形。少年人的手被她枕在臉側,恰好比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五官标致漂亮,像朵待時而開的花。
院中忽起的人聲打破了屋中的靜谧,往客棧和藥鋪去的人一先一後回來,集福客棧的掌櫃嫂子是個風風火火的麻利人,進門來看了一圈屋裏的情形,就明白了謝石的意思,又出去指揮夥計回客棧去燒湯燒水,拾掇寝具和飯食。
陳大夫拎着藥箱,帶着藥童進了屋。
謝石稍稍用了個巧勁,被小姑娘抱在懷裏的臂就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魚,輕巧地退了出來。
陳大夫坐在杌子上,側頭凝神,捏了楚煙的腕關替她切脈。
謝石趁着這一點短暫的空閑出了房門。
大門口乍然響起一聲尖叫,有女人高聲指責的聲音:“你們是什麽人?!”
集福客棧的夥計正站在門口,一板一眼地回話:“府上公子雇我們來照料小姐。”
束氏想也沒想,果斷地道:“不可能!”
她道:“阿爍哪裏來的錢?何況阿煙又沒有缺胳膊少腿的,怎麽會忽然雇人來服侍!你們再不走,我就要報官告你們私闖民宅了!”
自從謝石一行人進了門就縮在正房裏不敢露頭的楚爍得了母親的支撐,“砰”地打開門沖了出來,高聲嚷嚷道:“就是!她帶了些什麽不三不四的男人到我們家裏來,你們都出去,出去!”
他的話沒有喊完,就被面色大變的束太太捂住了嘴巴,一把拉到了一旁。
束氏沒有想到楚爍會突然沖出來,不由得吓了一跳,慢了半步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愣愣地問道:“什麽?”
束太太卻已經眼疾手快地關上了院門,對上鄰舍探出來好奇的視線,勉強擠出個笑來,道:“都是誤會!”
關上門臉色就黑了下來,拉了束氏一把,把小姑憋在喉嚨口的話都扯斷了,擡頭就看到了從後院方向步履從容地走過來的黑衣少年。
她不是荷葉鎮的人,也不曾聽過、見過謝石其人,只是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穩住了聲音,道:“這是楚家的外甥吧……”
謝石目光微擡,在她面上一掃,又看過一旁的束氏、楚爍,在垂手站在最後的中年婦人身上打了個轉,淡淡反問道:“你是?”
束太太吸了口氣,正要說話,一旁束氏已經冷冷地道:“嫂子,這是鎮上有名的小混混,你同他說話,沒的平白污了嘴。”
束太太幾乎要被這個小姑氣昏頭。
她回頭看着束氏身後那個中年婦人,賠着笑道:“阿煙她娘關切閨女,關心則亂,說這些胡話,姑姑不要往心裏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4-13 18:13:50~2020-04-14 19:21: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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