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冰冷的輕笑聲傳進虎哥的耳朵裏,仿佛就貼在他的耳後,那笑聲也并不像是真的在笑,而更像呼吸穿過喉嚨的一聲破音。

虎哥猛然屈肘,向後撞去。

空氣中飛濺起血花,勾出看不見的透明絲線的影子。肘彎的堅硬骨突撞上了柔軟的肌腱,狩獵的少年果然迫不及待地接近了他的獵物。

虎哥對臂上傳來的痛感視如不見,驟然回過頭去,咧開的口中鮮血淋漓,一口血痰向身後激吐而出。

晶瑩的刃光在血水裏一閃而過。

黑衣的少年卻微微頓足,仿佛早有預料一般,從容不迫地偏過頭躲了開去。

四下的風聲停止了,謝石在鬼魅般的疾掠中現出身形來,出手如電,剎那間扼住了虎哥的咽喉。

他年紀還小,骨骼稍顯纖細,但扣在脆弱的喉骨上,篤定得像是鋼鐵鑄成。

“呃、咕——”

虎哥控制不住吞咽的動作,混着血的口涎卻咽不下喉嚨,從嘴角滴滴答答地漫溢出來。

他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嗬嗬”的咕哝聲。

他眯起眼看着謝石,眼前的少年也用一雙深沉而純暗的眼注視着他,那雙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仿佛握在他掌心裏的并不是一個活人,而只是一條狗、一只蟲子、一坨無意義的垃圾。

他還記得第一次在孫老丐身邊看到他的樣子,他擋在礙事的老不死面前,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後來老鬼死了,他幫忙收拾了老鬼的後事,以為把這匹小狼收服在了身邊……

他也一直、很溫順,很聽話……

如果不是謝石自己……

眼前昏黑的一片,呼吸也再難以為繼。

恍惚之中有辘辘的車聲響起,打破了瀕死的寂靜。

有人來了嗎……

是不是……

虎哥的念頭沒有人知道,謝石手上微微用力,拖着成年男人龐大的身體向後退,擡頭警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架四乘的車子拐過街角,突兀地出現在街道上。

分明是天氣正好的夏日午後,空曠的街道上不見行人,車中的人卻仿佛全然不覺得怪異,或者說,這架車本身就已經足夠怪異——尋常駕車的役畜無非是牛馬驢騾,這架車前套着缰的卻是四頭高大溫馴的鹿,蹄聲“嘚嘚”地自顧自向前駛來。

謝石眸光縮緊,單手扼着虎哥擋在了身前,一手垂落在腰間,身形向後疾掠。

車子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了下來,廂簾輕揭,露出一只皮膚松弛、筋脈虬曲的手。

謝石緊緊盯着掀開的簾幕,片刻之後,有人嘆息着,扶着車轅走了下來。

出乎謝石意料的,來人竟然只是一個鬓發蒼蒼、身材消瘦的老人。

他看上去年紀已近耄耋,但身形并不伛偻,就給人一種矍铄而盎然的感覺。獨自下車之後,他的第一眼并沒有落在明顯正在行兇的謝石和虎哥身上,而是定定地看着兩個人身後,槐樹的陰影裏,倒在血泊之中的老秀才。

虎哥喉間發出無意識的“咯咯”低響,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老人終于轉頭看過來,目光與謝石剎那相接,謝石扣緊了掌中的短刃,肩膀因為蓄勢待發而微微弓了起來。

老人卻對他輕輕點了點頭,道:“你就是阿石吧。”

他注意到謝石微聳的手指,平直沉凝的嘴角微微拉了拉,語氣帶了些溫和,道:“我是孫捭阖和童秀才的……舊友,你不必擔心。”

謝石眉心微動,繃緊的身形終于稍稍松了些許。

孫捭阖是他的義父,世人只會叫他“孫老丐”,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邋遢又頹廢的老鬼,竟然曾有這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名字。

而書院的老先生姓童,雙名秀才,但鎮上的人叫他“秀才公”,都只當按老先生功名稱呼,至少在謝石所知,鎮上幾乎沒有人知道這是老頭的真名——以前不過是他義父,如今只剩一個他。

謝石眸光微斂,看着老人徐徐地走過來,半蹲下/身子,不顧滿地的的血跡,将血泊中的童秀才頭和腿都扶正了。

阿斌的屍體就跪在一旁,短刃攪爛他的心髒,使他瀕死的時候整個人都蜷曲起來。

“你先把他放下吧。”老人忽然道:“阿石,你再抓下去,他就要死了。”

謝石沉默了一呼吸,掌心微微一抖,虎哥像一只滿鼓的破舊麻袋,“砰”地一聲倒在了一旁。

老人似乎意外于他的放手,回頭看着他,問道:“你就這樣放過他了?”

謝石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道:“不,我要讓他活着,千刀萬剮。”

老人沉默,片刻之後,忽然仰頭大笑起來。

他笑聲與外表全然不符,有種說不出的激昂頓挫,樹枝上撲簌簌地一陣響,午憩的雀鳥被驚飛,又三三兩兩地落在不遠的圍牆上。

謝石面色一變,身形微微一晃,已經驟然掠到了樹下,手臂舒展,撐在一根粗/壯的幹枝上。

小姑娘湖水綠的裙角在濃密的葉影裏一閃,晃動幅度原本就十分輕微的粗枝重新穩定下來。

老人對上他銳利的眼瞳,失笑着搖了搖頭,見他并沒有繼續動作,問道:“不把人帶下來?”

謝石淡淡搖頭,老人并沒有追問,而是扭過頭,重新靜靜地看着童秀才的遺體,忽然道:“阿石,你是我要找的人,而我,也是你要等的人。”

“孫捭阖臨死的時候,大約曾對你說過……”

他說着,看着謝石抿緊的嘴角,問道:“怎麽?”

謝石神色冷漠下來,道:“我沒有等誰。”

老人沉默片刻,溫聲道:“阿石,我這一趟下山,才知道孫捭阖已經死了。你兩歲的時候,就記在了我的門下。我和孫捭阖約定,十年後來帶你離開。”

“無論是孫捭阖還是童秀才,命數都遠不應絕于此。這也是我們定下十年之約的緣故。”

“而你,注定是我的衣缽傳人。”

他聲音溫和,卻如流水無孔不入,無視謝石的抗拒和敵意,潺/潺滲進他耳朵裏:“即使你能為他們報仇,難道以後你永遠都要失去再報複嗎?如果你有足夠的地位,這些宵小之輩,又怎麽敢傷害你重視的人?

“你有足夠的天賦,遲早會成就一番大器,但也有無數的人會嫉妒你的天賦,想要把你折斷在沒有成器的時候。

“你随我回山,天一莊就是你的後盾,即使有人嫉恨你、忌憚你,他們又怎麽敢對你動手呢?

“阿石,你好好地想一想,如果他們,”他随手一指旁邊的虎哥和阿斌:“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他們還敢嗎?”

謝石微微閉上了眼,槽齒不由自主地“格格”作響。

——他們命數不該絕于此。

這些年供他衣食、授他道理。

就在半日之前,還有人叮囑他“出門在外萬事經心”,答應他會好好活着,炫耀着聰明的小徒弟……

如果就這樣屈從于命數,卻有誰來替他們撥正“命數”?

他的抗拒這樣明顯,老人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如果不是星盤出了差錯,他早就已經帶走了謝石,又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還要再開口時,卻看到謝石擡起頭來,剎那之間的目光說不出的淩厲。

上善老人心頭霍地一跳,方欲再開口說些什麽時,少年的神色卻已經平緩下來,沉聲道:“我跟你走。”

上善目光一動,緊緊地盯着謝石,道:“阿石,你有什麽條件,盡可以同為師說。”

謝石伫立片刻,卻只是靜默地搖了搖頭。

他垂着眼,身手靈巧地蹬上樹幹,頃刻之間重新落回地上,懷中已經抱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兒。

小姑娘緊緊閉着眼,歪頭枕在少年肩上,雙鬟散亂,長長的羽睫覆在眼下,襯得一張小/臉只有巴掌大,呼吸平緩,如果不是腰/腹間有個碩大的灰色鞋印,幾乎要讓人覺得她只是安靜地睡着了。

上善早就察覺了樹上的小姑娘,神色間毫無驚異,問道:“這是?”

“她是先生的徒弟。”謝石雖然也不過十二、三歲,但身量挺拔,把懷裏的小孩比得越發纖弱,垂眸落在小姑娘身上的時候,目光終于有了些真實的暖意。

他雖然來得遲了,但只消看着現場的痕跡,也将當時的情形猜得七七八八,加上一旁地上散落的籃子、碎銀和書冊,更把小姑娘的來意彰顯得明白。

這個小姑娘的名字……叫做,楚煙。

先生心裏把她當唯一的弟子,她也沒有辜負先生的愛護,大概先生在天有靈,總算能有一件事稍稍慰藉。

謝石沉聲道:“我把她安頓好,就跟你回去。”

上善老人颔首,目送着少年沿着長街離開的身影,圍牆的陰影裏忽然走出數名勁裝男子,沉默地在上善老人身後停下了腳步。

上善老人沉聲道:“分四個跟着小公子,不要讓他吃了虧。”

又指了指身邊的童秀才、阿斌和虎哥,沉默了片刻,道:“都收拾了吧。那個活的,不要讓他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不好有沒有二更,看我能不能寫完吧qwq

很快就要離開小鎮啦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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