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善老人是真心實意地嘆息。
他閉關數年,此番出山,專為這顆天星而來,沒想到卻被一個鄉野小子蒙蔽了神機,誤收入門庭。若不是心神交感,促使他去探望多年不見的舊友,險些要與真正要找的人擦肩而過。
而桓康的入局,不但攪亂了他多年精心籌算的星盤,還使早已排布清楚的星軌重新錯落。
龍宿倘若長久游離,牽扯之力日消夜磨,到再也彈壓不住,就将有一飛沖天之勢。
他明知受了蒙蔽,還要帶着桓康回山,就是為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從他身上入手,再看能不能不傷根本地把這件事解決。
誰知道這孩子觸怒了謝石,謝石已經得了他的警示,卻依然選擇了出手。
到底是可惜了。
可惜兩者相權,自然有輕有重。
他微微地閉了閉眼。
巫馬臣是個純粹武人,不入陰陽玄門,這時只是恭敬垂首。
上善老人看向他,忽然問道:“你觀阿石如何?”
巫馬臣微一沉吟,道:“雖因年少,或心性未定,但已有大成氣象。”
迎着老人審視的目光,頓了頓,依舊補充道:“我如他這樣大時,應不及他遠矣。”
上善老人輕輕颔首,輕描淡寫地道:“那今後你就到他身邊去。”
“你要永記此刻對他的欽敬,保護他,效忠他——”
到此戛然而止,似有未盡之言。
夏日晝永,到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來,他們才進了雁栖山。
永州周遭多山,但尤以雁栖諸峰最為雄健奇險。早些年即使是世道還太平昌盛的時候,環山一帶也常有山匪作惡,依托地勢之險,使官府也莫可奈何。
這樣的格局,一直到二十年前,上善真人孤身至此,剿滅一方兇匪,在雁栖山中辟“天一莊”以後,才得以解除。
後來時局漸亂,重新又有些悍民被逼上山,嘯聚一方,但吃了天一莊幾回教訓,漸漸再也不敢在雁栖山周邊放肆,雁栖山就這樣成了永州城第一等的太平之地。
上善真人高名遠播,永州一地的尋常百姓受真人的恩惠,漸漸也把天一莊和所在的雁栖山視同仙人禁地,可敬不可狎。
雁栖山群峰山高壑險,遠入雲巅,歷來少有人煙,載于地志,也無非以“雁栖”之名泛泛以概之,到天一莊擇址之時,方有上善真人棄此號,就為主峰拟名“播星”,蓋世間言其高峻者,無非摩雲、摘星,真人有神游九極之概,謂此崖高于天京,無須舉手摘星,而垂手便可播辰種鬥。
這些逸聞有些流傳于州縣民衆之口,有些是莊中侍童使婢如數家珍般拈來,言辭之間驕色不掩,楚煙也在這樣的觀察中漸漸了解到天一莊的靜水深流。
但此時此地,還沒有正式踏進山莊正堂的兩位小客人對此還幾無所知。
山裏夜黑得快,車馬前挑起了燈籠和火把,照着道路從平坦變得崎岖。楚煙從來沒有在天黑後/進過山,只記得小時候阿耶教導她夜裏山中會有狼出來獵食。
荷葉鎮外的小小山丘尚且如此,承天之險的雁栖山呢?
但一行人擎着火在山裏走了這些時候,外頭有簌簌風濤,唧唧蟲鳴,偶爾有極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猛獸的低嘯,卻始終沒有近前過。
楚煙心中好奇,但身子端端正正地坐着,面上一點都沒有露出來。
謝石初來乍到,貴為莊主弟子,卻如空中樓閣,全無根基。她和謝石進退一體,她做出失禮的事,傷的卻只會是謝石的臉面。
即使心裏再是好奇,到底也壓住了。
謝石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探過身來,将垂落的窗簾撩起了一半。
夜裏風涼,不知道謝石有意無意,挑開的是前頭的一邊,沁涼的山風湧進車廂裏,轉過一圈染上微溫,才徐徐拂上少女的面龐。
楚煙微微一怔,雖然止不住對謝石肆意舉止的擔憂,卻依然無可阻擋地生出暖意來。
謝石卻已經閉上眼重新靠回了椅背上。
“想要什麽只管去做。”他語氣淡漠:“來這裏不是為了委曲求全。”
楚煙抿着嘴無聲地笑了笑,趴在車窗上興致勃勃地看着窗外。
遠山嶙峋的黑影連綿不絕,看得久了,竟生出一種巨龍無聲蟄伏于此的錯覺。
巫馬臣策馬靠近了車廂,對上楚煙的眼睛,含笑道:“楚小姐悶了麽?馬上就要到索橋了,楚小姐可畏高?”
高?
楚煙怔了怔,有些遲疑地道:“大約還好。”
巫馬臣又微微笑了笑,道:“那就好。”
他視線越過楚煙的頭頂,車廂裏的少年不知何時睜眼看了過來,面色沉淡。
巫馬臣低低地笑,道:“是屬下多慮了,想必小公子會照顧好楚小姐的。”
謝石漠然颔首,巫馬臣輕夾馬腹,微微笑着遠離了車廂。
楚煙在家時聽過有人畏高如赴死,即使在鎮中的酒樓三樓用餐,也不能靠近臨窗的桌席,那時她并不以為然,有時候被阿耶帶着上山,站在山坡不矮的陡崗上,也不覺得有什麽異樣。
她一直以為自己并不畏高,一直到衆人棄了車馬,站到斷崖的此岸上。
兩座山峰宛如被摩天利刃一刀劈開,留下相對兩扇陡峭如鏡的斷面,夜裏看不見崖底的濃霧,只有不可測的黑暗沉沉湧動。
一條長長的索橋孤零零地懸挂在天塹的兩岸上——大約是因為夜色的關系,索橋的中間部分幾乎目不可辨,宛如蕩進了不知名的幽冥裏。
所幸對岸或許已經得知了莊主回歸的消息,炎炎的炬火光芒遞到這一邊,像夜渡裏唯一的一點慰藉。
楚煙面色煞白,抑制不住冷汗涔/涔地從鬓角和背上沁出。
在她忍不住牽住謝石衣角的片刻工夫裏,這一邊随侍的天水衛裏已經有一名男子吊上了索橋,低沉的機括聲響起,年輕侍衛的身影很快離開火把籠罩的範圍,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
楚煙抵着謝石的手臂,機械地數着心髒淩/亂的跳動,卻仍舊止不住無窮的恐懼,幾乎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有雙手撫在她頸後輕輕地按/揉,讓她得以保全最後一點思考的能力。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再次聽見這一邊重起的人聲,對岸的光芒似乎更明亮了一些,有一根火把忽上忽下,打出約定的旗語。
巫馬臣含/着笑意走過人群,單膝跪在了謝石的面前,道:“淩雲渡的索橋乃是雁栖山天塹,小公子第一次走這條路,屬下請公子負于屬下肩,屬下願護公子過橋。”
他順着謝石的目光落在楚煙身上,微微地笑着,補充道:“屬下也會安排得力人手護持楚小姐。”
謝石全副心神都放在楚煙的身上,對他的言辭毫無反應,他也只是靜靜地等着,連嘴角的笑意都沒有片刻改變。
巫馬臣說的話楚煙一個字都沒有聽清,她低着頭止不住地幹嘔,如果不是抵在謝石的身上,此刻恐怕已經癱軟下去難以維持直立。
連意識都幾乎再難維持,最後一點靈光裏,她有些懊惱地想着,她又一次成了謝石的短板和弱點。
鼻底卻傳來一陣痛楚,将她從漫漶的狀态中喚回蘇醒,她聽見謝石有些嚴厲的聲音:“不要睡。”
——她不能昏過去。
楚煙勉強打起了精神,挽着謝石的手臂緊緊閉上眼,竭力不去描想那斷崖和孤索的景象。
謝石道:“我要一根繩索,要足夠結實。”
那語氣不容拒絕,楚煙不由得睜開眼仰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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