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謝石站在床前,眼前嬌兒淺眠,鼻端柔香清冽,昨夜種種,宛如一夢之中。

短短數日之內,從朋友反目、生死一線,到痛失師長、舊識異變,驟然發覺自己十年掙紮,不過身陷命運泥沼,以作困獸之鬥。

昨天在客棧門口,只因為陌生夥計接近了童先生停靈的行棺,就生出無邊的恚怒……

而後來“桓康”的所作所為,更刺激了他心中的暴虐和殺機。

那個“桓康”留下來的手劄,薄薄的小冊子被撕毀了後面一半,存留的怪異而淩/亂的文字和不成篇的語句,他看了整整一夜。

那不像是什麽天書,更像是癔症病人無知無覺的呓語,荒唐而可笑——

上面寫他以上善老人嫡傳弟子的身份進入朝廷,一路平步青雲,出将入相,平民亂、克蠻夷。

又寫他遇見許許多多的絕色/女子,無一不對他一見傾心,生死相随……對那些朝政、軍政含糊帶過的手劄,卻把這些女孩的名姓、年歲、家世、樣貌都寫得清清楚楚……

這樣一冊如同酸腐書生意/淫一般的垃圾,卻堂皇安排了他的一生。寫手劄的怪物就以此為依仗,毀掉了他為數不多的牽挂的人。

他用了極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将那冊手劄撕碎、焚燒、毀滅到天地間不存一點殘灰的欲望。

而那火焰還在他心中無邊無涯地燃燒。

沒想到此刻,在這個陰差陽錯之下際遇相交的小姑娘身邊,那滔天的毀滅欲卻得以稍稍平複,還複心中片刻的安寧。

或許真如那人将死之言,這個小姑娘是他認知之外的存在,也是所謂天命所不曾安置的“意外”。

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會順着命運的軌跡運行。

少年伸出手去,輕輕地撫了撫楚煙的臉頰。

而他,即使真有冥冥天命,也不願做那顆馴服的棋子。

如果注定他要一無所有、向死而争,那就把他所能短暫擁有的一切,都留給這個小丫頭吧。

如果她能活得足夠好。

也算他命如微塵,沒有白白存在這一遭。

滿室沉寂,乳娘屏息站在一旁,不敢對面前這一幕有片刻的驚擾。

床/上的小姑娘被他粗砺的指腹摩挲,卻似乎感受到了微微的疼痛,懵懂地睜開眼來。

俯首在她頭頂的黑衣少年目光垂落,但又仿佛透過了她,沉沉看着不知名的深淵。

楚煙抿了抿唇,莫名地有些心痛。

她伸出手去,試探着牽住了他的指尖,輕輕地晃了晃。

謝石指尖剎那繃緊,連同脊背的肌肉都蓄滿了力,卻最終慢慢地放松下來,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身上還有不适?”

音調還是一向的寡淡。

楚煙卻從中聽到了少年生澀的溫柔。

她抿着唇,笑意卻抑制不住地從彎彎的眼角溢出來,一面撐着手臂起身,道:“今天感覺好多了……”

一旁的乳娘忙湊上來要服侍楚煙,黑衣的少年卻已經俯下/身來,托起了女孩兒的腰背,手勢僵硬而謹慎。

靠的足夠近,少年人身上極細微的血腥氣就傳進鼻子裏。

楚煙微微錯愕,瞬息間擡起頭來看着謝石,慢慢地道:“謝謝哥哥。”

謝石低頭看着她。

小鹿一樣清透的圓潤黑眸,少了一點謹慎試探,多了信任和期待,也藏了說不出的……擔憂和憐惜。

長長的眼睫撲朔着,片刻後細細密密地垂下去,遮蔽了眼底粼粼的微光。

謝石卻好像被那雙眼睫掃在了心上,所到之處諸火寂滅,萬劫翻灰,荒蕪之地生出一叢新碧。

這個小姑娘好像比他預期中還要聰慧機敏、還要鎮定自若。

還要可愛。

他低着眸子,沉沉地嗯了一聲,道:“不用擔心了。”

謝石沒有停留太久,很快就離開了房間,一旁侍立的乳娘重新湊上來,服侍楚煙洗漱,湊趣地和她說話:“小公子果然十分的關心小姐,恐怕也是擔心昨夜的聲音吵到了小姐吧?說起來還真是怪吓人的……”

楚煙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念頭卻全挂在了方才的猜測上,忍不住地擔心起來。

早飯後重新套了車準備上路的時候,楚煙墜在後面,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果然都沒有再看到那個錦衣少年的身影了。

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也已經在謝石的反應中尋到佐證,但楚煙一顆心仍舊緊緊繃了起來。

謝石仍舊和她同乘一輛馬車,從上了車就倚在榻上微微閉了眼。

少年裸/露在外的臉頸都是勻稱而細膩的蜜色肌膚,輪廓鋒利的眉弓壓着眼,投下一層陰影,使他即使不帶表情,也有一層生人勿近的冷酷意味。

或許是楚煙的注視太過明顯和專注,謝石忽然微微睜開了眼,問道:“要什麽?”

馬車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從昨天就是謝石在照顧着她——楚煙面色微紅,輕輕搖了搖頭。

她放輕了聲音,道:“我打聽過了,他是你的師兄吧。真人不會因此責罰你嗎?”

謝石微微一怔,凝視着她。

楚煙慢慢地道:“你不能再回到鎮上去了。你是因為受我的挑撥才動手的,即使真人生怒,也該由我來承擔……”

謝石忽然道:“楚煙。”

他聲音沉沉的,不像是同齡男孩子正在改變音色時的低啞和刺耳。楚煙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有些意外地睜大了眼。

片刻的失神之間,有只柔韌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額頂,輕輕地揉了揉。

“他不重要。”

“但你記住,你叫我一聲哥哥,凡我未死,就輪不到你來擔責。”

少年的聲音低緩,楚煙心裏卻霎時間一酸。

有種灼幹髒腑的熾/熱,仿佛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争先恐後地從眼眶中湧/出來。

她極力地眨眼,止不住眼淚流珠般的滾落。

“哥哥。”

撫在她發頂的手微微頓了頓,像是無聲的回應。

世間荒唐,該照顧她的人将她待價而沽,素昧平生的人分明輕易就可以把一切推到她的身上,卻對她說“凡我未死”,無條件地把她護在了身後。

楚煙眼底的水珠越落越急,咽不下的哽咽裏聽到頭頂似乎有聲輕不可聞的嘆息,她被韌而薄的手掌貼着腦後,伏在黯黑色裹着體溫的衣料間。

少女壓抑的啜泣被風吹着,偶爾有細碎的一兩聲傳進前面不遠處的另一架車裏。

行進間也穩如平地的車廂當中,年輕的侍衛左使跪坐在老人的身邊,耳廓微微地顫了顫。

上善老人阖着眼盤膝而坐,面前是一尊青銅的羅盤,二尺見方,因為日久摩挲而邊緣生出明光。

外面風輕雲淡,但車廂裏的空氣卻有種無形有質的低沉,壓在人心頭上沉甸甸的。

在這樣的沉寂裏,原本輕不可辨的低泣也變得清晰起來。

巫馬臣垂在一邊的手動了動,卻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壓抑的氣氛仿佛一瞬間蕩開了,羅盤正上方的空氣裏甚至在一霎間出現了一個透明的漩渦,又在瞬息之間破碎、消弭。

有風尾卷過盤面,沒有在堅硬的銅質上留下一點痕跡。

巫馬臣傾身扶住了上善老人的手臂,老人向後仰了仰,面上的表情依舊平和,仿佛那聲長嘆并不出自他的口中。

“還是校不準啊。”

“一個閑幫少年,從來沒有學過方術,卻能蒙蔽天機,以至諸星易軌……我确實是老了。”

巫馬臣知道他說的是桓康,不由得沉默。

上善老人似乎只是自嘲,嘴角甚至挂上了一點無奈的笑:“阿石,還是太年少氣盛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大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兩個孤獨的未成年相擁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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