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謝石平日忙碌,楚煙和他見面的時候也飄忽不定,更不常常打擾他。
但隔些時日,總會一約一諾,一起用一頓飯,哪怕只說些尋常瑣事。
逢這樣的日子,謝石總會回得比平常早些。
楚煙不免有些擔憂。
謝石道:“今天突然來了個人。”
他看着小姑娘還帶着稚氣的小/臉,微一沉吟,沒有把那些太過無稽的事說給她聽,只是道:“是溫揚薦上來的一個世家子弟,說了些王胡子的事。”
楚煙聽見“王胡子”,果然就轉移了注意力,道:“哥哥之前的安排……”
謝石道:“府兵戰力有限,無傷大雅。”
楚煙就點了點頭,又聽謝石道:“我把宋譽留在鶴庭,房裏你看着分撥人手。”
楚煙輕輕地“啊”了一聲,道:“哥哥把他留下了嗎?”
她看着謝石,抿着唇笑了起來,水樣的眸子一閃一閃,道:“我知道了。”
這半年來上了山進了歸羽堂的人也不單一兩個,這還是第一個沒有被直接打發走的人。
謝石端着茶盞,看着小少女帶着些狡黠的笑容,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翹。
當日那個一腔孤擲的小姑娘,如今在他身邊,越來越鮮活、越來越自在了。
也越來越懂得他的心思,這樣無須多話也自然而生的默契,仿佛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他不是注定生死孤獨。
有股暖流無聲無息地浸在他心裏。
楚煙擡手向門口一招,子春快步進了門,聽她道:“叫竈上給前頭客舍的貴客預備飯食,再撥一碗餃子,早些送過去。”
侍女應聲而去,楚煙轉回頭來,撐着下颌看着坐在對面的黑衣少年,明知故問地道:“哥哥覺得我安排得對不對?”
謝石忍不住擰了擰她的鼻子,道:“頑皮。”
嘴角卻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撐住了小姑娘因為笑容而跌過來的身形。
蹲在客舍裏魂不守舍的宋譽,很快就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膳堂司事遣了四個人來送晚飯。
八菜一湯,葷素甜鹹,米面兩樣主食,另加一碗餃子,考慮到不知道他的口味,可謂十分的豐盛用心了。
一同來的還有兩個丫鬟、兩個小厮,小厮留在外屋聽差,丫鬟手腳利落地收拾了桌席,又恭恭敬敬地請他用飯。
宋譽還想着半路上遇見的那個女孩,有些心不在焉,端着餃子碗順口問道:“你們這裏也吃餃子?”
兩個丫鬟都不像多話的人,有一個沉默着,有一個對他一笑:“回宋公子的話,是我們小姐聽說北人立冬吃餃子的掌故,不知道宋公子的喜好,特地交代替您備了一份。”
宋譽卻愣住了。
“你們小姐?”
那侍女似乎覺得他問得僭越了,語氣也變得平直起來,道:“院中內務之事,都是小姐處置。”
宋譽心情複雜極了。
來客舍的路上他遇見一個抱着掃帚掃落葉的侍女,聽見後面有人叫她“菡萏”的時候,他就狠狠地吃了一驚。
就算他對書裏的女角色再不留心,也不會不記得這個從一開始就跟着男主角,忠心耿耿又溫存解語的重要女配——她可是男主的第一個紅顏知己,甚至快到結局的時候,還被書迷争論她和明珠公主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白月光和紅玫瑰啊。
現在這抹白月光,竟然就這麽成了個發配掃大街的飯粘子?!
他還沒有感慨完謝老板的鐵石心腸,又突然被告知另一件聞所未聞的事。
男主的權力核心,潛淵之邸,大名鼎鼎的天一莊鶴庭,竟然出現了一個,能夠當家做主的女孩子!
宋譽有那麽一剎那,懷疑自己是不是穿錯了書。
他心裏放着事,再看到謝石的時候,面上就不免露出行跡來。
謝石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回頭淡漠睨視着他。
宋譽後背一涼。
他讪讪地道:“沒事,沒事。”
過了碧雲棧橋,就是上善真人日常起居的紅塵精舍。
上善老人發了帖子傳喚宋譽前來,他本人卻正在後山石樓裏蘊丹,就在丹房裏召見了二人。
“你爹宋狀元昔年在京城打馬簪花時,我也曾與他有君子之交。”他語帶感慨,頗有些物是人非的蕭蕭之态,上下打量着宋譽,道:“沒想到他盛年而折,實在是天妒風流。”
宋譽垂首應和,說“先考知道先生今日仍有惦念,想來也無憾事”,語氣姿态都十分的得宜,幾句對答之間,讓上善老人面上神色都顯而易見地舒展起來。
——竟有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謝石作壁上觀,一時微微有些見獵心喜。
聽着上善老人提點他“你和阿譽年紀相仿,正要好好相處”,也平靜地應了。
上善老人精力不濟,很快就示意二人可以離開了。
宋譽卻悄悄地同謝石說話:“謝老板,我覺得有點不對。”
他知道自己從謝石的眉眼間看不出意思來,索性就說自己的:“看書的時候,這個師父就是個金手指工具人,現在見了真人,我總覺得他好像對你也……不是那麽真心。”
謝石不置可否。
宋譽看他好像不太想讨論這個問題,不由得閉了嘴。
謝石卻問他:“山匪為患,你何以有前言?”
宋譽第一面見他的時候,想也沒想地建議他“養寇自重”。
素昧平生,出此誅心之言,由不得謝石不驟動殺機。
宋譽愣了一下,喃喃地道:“謝老板,不瞞你說,我從看書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
“咱拼死拼活一輩子,圖個什麽?”
“圖功高不震主,皇帝不疑心,圖公主長得美,皇位坐着燙屁/股?”
棧橋之下江流千尺,四面高天風聲滿袖,天地之間無第三人之耳。
宋譽也放下了對陌生世界的畏懼,毫不避諱地道:“你和書裏那個人不太一樣的,謝老板,但我也知道,你就是他。”
“我們那個世界有句話,叫‘男兒當帶三尺劍,立不世功’,也有句話叫‘功到雄奇即罪名’*,我爸那麽個破公司,都一個個鬥得烏眼雞似的,我才不相信你立下那些功勞以後,皇帝就真的這麽放心你。”
謝石目光炯炯地注視着他。
宋譽迎上了他的視線,堅定地道:“防患于未然!”
謝石嘴角微微一勾,忽然放聲笑了起來。
成群的飛鳥從湛藍的高天上掠過,滔滔的江水在腳下的深谷中奔流不息。
少年的笑聲擊金振玉、穿雲裂石,餘音袅袅,良久方歇。謝石重重地拍了拍宋譽的臂膀,卻只是道:“阿譽,史書讀多了,人常易有高屋建瓴的錯覺。但事情是落在腳下的,遠不是你想的這樣簡單。”
雖然被謝石否定了想法,但宋譽卻全然沒有失落,相反一雙眼猛然亮了起來。
不是客氣而審視的“宋公子”。
他如今,也在謝老板那裏,混到一聲“阿譽”了!
謝石已經沿着棧橋走遠了,宋譽原地蹦跶了兩下,醒過神來追了上去,看着謝石重新冷淡下來的臉,獲得認可的餘波還在蕩漾不止,他忍不住把積在心裏的問題鬥膽問出了口:“謝老板,我聽丫鬟說鶴庭有位當家的小姐……”
話音未落,黑衣少年冰冷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
宋譽不由得失聲。
謝石收回了視線,淡淡地道:“你覺得你認識她?”
宋譽連忙搖頭,聲音小小地道:“我也只是大概記得名字……”
他聽到身邊的男主角似乎輕而短地笑了一聲。
“恐怕你連名字也沒有聽過。”
——
作者有話要說: *袁崇煥《哭熊經略之一》,祭熊廷弼的,阿眠太喜歡這一聯了,“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每次讀到都很揪心。
記得相逢一笑迎,親承指授夜談兵。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須欲動,模糊熱血面如生。背人痛極為私祭,灑淚深宵苦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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