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謝石沉默着,楚煙也沒有急着問他發生了什麽事,只是撥了撥銅爐裏的香餅,又執着銀剪挑了案頭的燈火。

燈芯爆了個小小的燈花,發出輕微的脆響。

暖光映着少年沉郁如淵的側臉,湛黑的瞳子裏倒映着兩朵跳躍的火苗。

楚煙專注地看着謝石。

謝石喉間微哽,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簾帷微響,侍女端來茶湯,楚煙起身迎了幾步接在了手裏,低聲道:“你們都出去吧。”

子春明白小姐的意思,屈了屈膝遠遠地退了出去。

楚煙回身重新坐在桌邊,替謝石斟了一盞,道:“哥哥喝口水。”

少女一張小/臉稚氣未脫,眉目間卻有種不合年歲的沉靜,謝石心中微微一疼,道:“還記得荷葉鎮的李家麽?”

楚煙點了點頭。

怎麽會忘呢?

“李太太要收一個養女”,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把水面下那些原本不見光的偏愛、取舍和龌龊都翻在了眼前。

原本粉飾平靜的生活就這樣天翻地覆。

她沒有在自己的思緒裏沉浸,聽着身邊的少年低聲道:“李太太雖然宣稱要收一個養女,但只有你一個人得了她的首肯。你跟我離開之後,李太太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被送到莊上養病,不到半個月就死了。李家一直秘不發喪,就在前些天,李員外也意外身故……李家報了李太太殉夫。”

楚煙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手撐在了桌沿上,木質棱邊硌得掌心微微疼痛,她渾然不覺。

“李員外夫妻,都死了?”

她在謝石眼中看見了相同的疑慮和沉思。

不是她多疑多想,而是原本平凡無奇的一件事,突然走向這樣一個結局,未免就顯出幾分詭異。

她喃喃地道:“這可真是,太奇怪了。”

——要收養義女而選中了她、她離開荷葉鎮、李太太遭遇的種種不同尋常、李員外也死了……

會和她有關系嗎?

她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小鎮姑娘。

可是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從聽聞消息開始就若有若無地晃着。

楚煙心裏像點了把無名的暗火,尋不到根源,只能煎熬地燒着。

謝石眼睑微垂,将她的手從桌沿上拉開了,看着細白掌心上的紅痕,輕輕地揉了揉,道:“這件事我會使人再查下去,或許只是一場意外,無論如何,你如今已經離開了荷葉鎮,那些人事都與你無關了。”

楚煙颔首,一面在腦子裏把鎮上那些鄉鄰都回憶了一遍,道:“我寫份名單給哥哥,侍衛大哥們行/事也方便些。”

心情亂糟糟的,只想找些事情來做才好。

她也不等謝石的回應,提着裙擺就往書案前頭去。

謝石沉默地跟了上來,搶先一步磨開了墨。

楚煙心裏有數,下筆也快捷,不但寫了名姓,連有印象的喜惡性情都簡單注了上去,洋洋灑灑地寫了十幾頁。

松煙墨微微清苦的香,少年靜靜地站在她的身邊,像座凝矗的山峰,讓楚煙心中的燥郁漸漸平息下來。

謝石摸了摸她的發頂,眼中微微泛起笑意,道:“心情好了?”

楚煙舒了一口氣,忍不住側頭抵在他胸前,慢慢地又嘆了口氣。

少年瘦而柔韌的手臂溫柔地環住了她。

楚煙忽然就不想去想了。

哥哥說得對。

她已經離開了那個家,也順着他們的意,拿自己替他們換了個好價錢,離開了荷葉鎮,無論從前如何,她都與他們沒有關系了。

她輕聲細語地道:“哥哥,大宋先生說我這兩天就可以開始上課了。”

謝石“嗯”了一聲,道:“課業上不必逼/迫自己過甚,一切都有哥哥在。”

像從前聽鄰家阿婆護着不上進的小孫子。

楚煙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知道啦。”她拍了拍謝石的手臂,輕快地道:“說起來請兩位宋先生來,也要謝謝宋公子的情面,哥哥倘若明日有暇,我想趁還沒有上課,請先生們和宋公子用一頓便膳。”

她仰起頭來,眼睛裏都是笑意,像藏了一泓清泉。

謝石的“不”字壓在了喉嚨口,就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了。

少年沉默了半晌,才在少女從期待似轉失落的目光中艱難地點了點頭,道:“好。”

楚煙能感受到從她提出那個建議之後謝石就驀然低沉的情緒。

她一貫是善于體會謝石的心情的,但這個時候也有些摸不到頭腦。

謝石面上一點不顯,在小姑娘探着頭看他的時候,還點着她的額推她坐直了:“怎麽了?”

他語氣平直,但楚煙依舊從這平直中品出微妙的不悅來。

小少女直白的疑惑眼神像面鏡子,讓謝石照出自己心裏的陰郁。

就像是什麽珍貴的私藏,小心翼翼地護在身後,但這珍藏有一天卻忽然自己長了腿,主動要從他的羽翼底下走出來給人看。

說不出的不爽。

次日的小宴設在了山亭裏,節令已經初冬,山裏冷得早,楚煙提前使人布置了炭盆和熏爐,亭中暖意融融,宋譽進了門就呵了兩口氣。

作為小主人的楚煙來迎客,迎面撞見他臉,不由得說了聲“是你”。

謝石走在宋譽身前,聞言腳下驀地一頓,身形微微一轉,似無意間握住了楚煙的手臂,道:“怎麽,你見過他?”

聲音十分的溫和。

楚煙也有些意外。

宋譽這雙含情的桃花眼,配上一張白淨俊俏的臉,實在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何況她原本就善于記事,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當日在鎮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

——把她繡的香囊十倍價買了一沓,可謂財大氣粗了。

她道:“在瑞錦坊見過一回。”

後來、後來……

被刻意壓下再也沒有觸碰過的記憶,淋漓的鮮血,錐心的痛楚,如同海潮被風掀起一角,剎那間激起萬丈之瀾。

耳邊有謝石微微繃緊的聲音:“阿楚,你怎麽了?”

楚煙深深地呼吸,慢慢籲出一口氣來,察覺到掌心都被指甲掐痛了。

她擡起頭,對上謝石憂慮的神色,安撫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輕聲道:“只是想起先生的事。”

謝石眉梢微斂。

楚煙收斂了心緒,轉過頭來看着宋譽,面上重新挂上了笑意同他寒暄。

宋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看了看面目沉凝的謝石,又看着帶笑的楚煙,撓了撓頭,什麽都沒有問,就順着楚煙的意思入了席。

兩位女先生不知道門口發生的事,楚煙笑盈盈的,除了謝石一貫的沉默之外,一席小宴稱得上賓主盡歡。

謝石陪着楚煙回了留雪樓。

他沉聲道:“我送宋譽下山。”

楚煙卻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一貫穩定有力的手臂在微微地顫抖,讓楚煙的心也跟着顫抖起來。

和旁人有什麽關系呢?

如果童先生知道,她這樣掩耳盜鈴,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以為不去回憶傷痛就不存在,才真的會對她失望吧。

她低聲道:“哥哥,我不能總是去回避呀。”

“我不能只是不去想、不去面對。縮在哥哥的保護之下,像個幼稚的小姑娘,把所有的苦痛和責任都推在哥哥的身上。”

“先生也一定不會希望我這樣。”

“你已經很辛苦了。就算站在你的身後,我也應該努力變強,做哥哥的支撐和後盾,而不是、而不是……”

謝石望着她呢喃中微微出神的眸子,忽然傾過身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阿楚,不是籠中的燕雀,她是浴火而生的凰鳥。

他要保護她,不是護她于掌心方寸,他該做她的高天闊地,長風萬裏——

任她終有一日施翮高翔。

宋譽還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陷入又逃過了一劫。

但他發現這天以後,謝石對他的态度卻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但也許是他的錯覺,畢竟随着時日遷延,彼此了解的加深,謝石對他漸漸委以重任,也是向好發展的一面。

宋公子很滿足。

看着宋譽一天天忙碌起來,估計再也沒有精力到阿楚面前勾起她的傷心事,謝石也對此稍稍滿意。

而宋家兩位女先生也就這樣在鶴庭住了下來,因為楚煙的尊重,師生相處得十分和睦。

一方如饑似渴地汲取着書裏書外的未知,一方也确實博聞強識、傾囊以授。楚煙的日常起居就這樣被兩位課師規束起來,小小的少女在幽靜的山庭中開始脫胎換骨,就連時時相見的謝石,漸漸都有種每次分別後都要刮目相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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