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建德十三年二月,嵩州盜匪為禍,匪首王氏攻陷府庫,嵩州知府許氏殉國,典史陳氏、經歷趙氏望風而降,王匪倚大勝之威,裹挾流民十萬衆,湧/入鄰州永州,直逼永州城下。
永州知府溫揚親臨戰陣,拼死以抗,猶一度不能敵,不得已退守府城,圍城月餘,寇匪每每以為城中糧草将盡,而終不能克城建功,如是再三,天一莊謝石引奇兵自雁栖山出,與城中府兵裏應外合,在永州城下大破匪衆。
謝石親率一部追襲殘編,在駝峰山下将首惡王胡子枭首,呈于府衙,告慰罹難百姓之靈。
到這場突如其來的變亂餘波漸漸撫平,叛變的官吏和匪軍頭目被押送上京,朝廷給嵩州知府等戰死官員的撫恤、和對永州知府的封賞旨意魚貫下發到州中的時候,節令已經進了八月。
宋譽在子春的接引下進了半山堂的門。
隔着遮斷的絹屏能看見側間裏綽綽的影子,少女端坐在條案後,身形挺拔得像株幼竹,地當中的婦人俯首肅立,說着月中莊子裏的采買賬目。
少女微微地低下頭去,淺啜一口茶水,仿佛側耳傾聽又仿佛漫不經心。
侍女繞過屏風,輕聲通秉來人的消息。
楚煙就擡手輕輕按了按,管事婦人知趣地住了口,側身先避了出去。
少女站起身來,笑着叫了聲“宋哥哥”,長眉入鬓,目如秋水,口角噙着平和而微暖的笑意,像一朵應時欲開的花。
宋譽有些恍然。
三年前他剛剛上山,開始跟在謝石身邊的時候,面前這個小姑娘是個他從來沒有聽過名字的路人甲,毛都沒長齊的黃毛丫頭,不知道怎麽就得到了男主角的庇護。
三年過去,當年那個他一時孤勇興沖沖來投靠的少年謝石,早就脫離了從小說中得來的單調印象,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而所謂劇情……
他記憶中的王胡子叛亂從永州駝峰山始,源自建德十一年的一場旱災,可是王胡子逃到了嵩州,那場旱災也并沒有構成太大的威脅。
他以為謝石已經失去了這場讓他揚名立萬的機遇,王胡子卻又卷土重來,造成了比小說中更大的變亂,卻還是死在了謝石的刀下。
這個出現得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呢?
看着她此刻溫柔寧立、沉靜如水的模樣,分明只是庭中的嬌花,誰能想到她歸羽堂中的銳利和決斷?
在王胡子亂軍剛剛逼近永州的時候,她就能代替恰好不在山上的謝石做主,搶先一步打通了運糧通道。
也是在人人都等着王胡子再度攻城的時候,她只依據獵戶和小鎮婦人的只言片語,判斷出王匪将疫死之人投屍水源,污染永州城飲水的意圖,将消息提前快馬傳到了謝石手中。
這些還只是恰好他奉命回山時親眼目睹的事。
謝石當初把身邊堪用的人都調配出去支撐各路,一個都沒有留,他曾經憂慮過後方不穩的威脅。
後來,平日裏穩重靠譜的侍衛首領們,一朝出征在外,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
而這個一直溫柔靜默,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女,卻坐鎮鶴庭,給謝石輸送了源源不斷的草藥糧食衣物,種種後勤資源。
到謝石歸位,她又重新退回留雪樓、半山堂裏,專心處置鶴庭的內務。
從頭到尾,外面的人甚至都不曾風聞她在當中究竟做過什麽事。
宋譽有些恍惚。
随着他在這個世界經歷的時間漸漸推移,他有些時候都覺得什麽小說、劇情、男主女配……都只是他無意識間做的一場夢。
不然要如何解釋劇情無聲無息間的改變,如何解釋這個書中聞所未聞的少女今日的成就呢?
面前的少女卻微微側頭看着他,道:“宋哥哥?”
宋譽回過神來,“啊”了一聲,道:“溫大人上山來了,方才先找了阿石,這會跟着去見真人了。阿石叫我來跟你打個招呼。”
楚煙眉梢微揚,道:“我知道了。”
就轉頭對着子春道:“去備一份一等的程儀,單子拟出來先給我看。同各家的族老們打個招呼,把萬民傘先悄悄地預備起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子春也不問緣故,屈膝應“是”就退了出去。
卻聽宋譽震驚地道:“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什麽?”
楚煙看了他一眼,從他眼中看出猝不及防的疑惑來。
宋譽跟在哥哥身邊,一開始還有些沒頭沒腦的,後來因為經手了一間綢緞鋪子,不知道是得了趣味還是開了竅孔,一心一意地做起生意來,有哥哥在後頭撐着,幾年裏眼看着攤子越鋪越大了。
她卻知道哥哥心裏覺得他天賦可造,不想他在商賈事上虛擲到底。
明明兩位宋先生對這些世家人事都洞若觀火,每次給她講起來也是一語中的……
她看着宋譽分明等着她問卻沒有等到,因而耐不住好奇的神色,嘴角微微一翹。
“有什麽好猜?不年不節的,今年又出了這麽大的事,州縣正是農忙時節,勸課農桑是頭等要務,溫大人偏偏這個時候上山來,見了哥哥還不夠,還要去見老真人。”
“無非是朝中來了消息,或升或貶,總不在本州了。”
“貶官也不大可能。”
“那嵩州知府出身平陽許氏,甲第庶吉士外放,年初剛剛致仕的許閣老是他的族叔,他這個四品大員,是許家如今還在朝裏數得上的子弟了。”
“許閣老突然因病致了仕,恰好許知府今年也到了大考之年,許家多半是準備把許知府調回京去的。”
“一個頂門戶的子弟就這麽死在了任上,從此許家在朝連斷兩臂,等到人走茶涼,更是翻身無望。許家又怎麽會認了許知府處事不利?無非是那匪寇何其兇惡,何其悍勇,以至于許知府不得不以身殉國了。”
“溫大人寒門出身,座師已經過世,妻族又不顯,不然也不至于這些年一直在外任上蹉跎,遲遲不能進京。”
“多一個溫大人,影響不了許家的布局。他年許家下一代的子弟出頭,要重回朝堂時,倘若還能從溫大人身上借一手力,那不啻于意外之喜。”
“我若是許家的人,我也會鼓吹王寇悍不可擋,保住許知府的身後聲名,就是順勢擡一手溫大人,又有何不可?”
宋譽聽得呆住了。
他不是聽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而是愣了半晌,傻乎乎地道:“你、你一個小姑娘,怎麽會想這麽多?”
楚煙微微一哂。
宋譽醒過神,對上她睨視的目光,察覺到自己又被這個小姑娘碾壓了一波智商。
他故意長嘆了口氣,調侃道:“罷了罷了,不愧是阿石的賢內助。”
楚煙神色驀然沉了下來,杏子眼中蓄起薄薄的惱意。
宋譽一時口快,看着楚煙微微眯起來的眼,不由得果斷擡手捂住了嘴巴,一溜煙地轉出了隔屏,道:“我去前頭看看他們送上來的對賬本。”
宋譽遁了出門,楚煙卻垂首站在桌案後,微微地出了一刻神。
倘若是生在尋常人家,她如今也到了說親事的年紀了。
但在天一莊裏,她和謝石彼此依靠,上善老人雖然是個長輩,平日裏卻并不問事的,何況又是個男子——她甚至連個女性長輩都沒有,癸水初至的時候都是大宋先生教導她、安撫她。
沒有人能做主她的婚事。
也沒有人能插手。
而她自己呢?
楚煙擡手撫了撫胸腔,微微地、淺淺地露出一抹笑來。
那笑意說不上苦澀或甜蜜,似乎也沒有含/着什麽真正的情緒,只有一片純粹的溫柔。
而那笑容也只是一閃而收,就化作一聲輕淺悠長的嘆息。
屏風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槐序的身影轉了出來,低聲道:“老真人請小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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