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有梅來訪
夜。臨安府。
月光下的青石板剛被一場綿密的春雨洗過。
膩滑的青苔上,梅千嶺面朝下癱倒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張俊臉呈現金色,像死屍一樣一動不動。
江小仙暗合上藕色涼衫袖口的機括,踢了踢地上的“屍體”,冷笑一聲:
“自不量力。”
不遠處觀戰的江臨風抱臂倚在一大樹盛開的梨蕊下,面無表情地目睹了整個戰事——不那麽激烈,也不那麽精彩,了無生趣的一場比武,不,連比試都稱不上。
“怎麽不幹脆殺了他?”他的語音毫無溫度。
“殺了就不好玩了。”
小仙裂了下嘴角,俯下身将梅千嶺整個翻過來:青藍二色織染的雲錦自線條勻稱的脖頸下方呈交領,不松不緊地裹着身體,手指修長白淨,關節處隐現着幾處青繭,看是摸慣兵刃的富家武人。
遂直起身子,将蛇鞭仍纏到腰間,拍了拍手道:“這次是飛燕草,下了比上回多一倍的量,雖不致死,這周身僵直的感覺,也夠他一受了。”
“呵,幾日不見,你這個九品郎中,怎麽不救人反下毒害人呢?此人哪裏得罪了你?”
江臨風邊說邊從花蔭下緩緩走出,看眉目似與小仙六分近似,卻多了三分冷酷,
“他似乎自稱梅千嶺,難道果真是君子島的人?”
小仙垂下眼簾,凝思片刻:“我們素與君子島沒什麽往來,這個人身份十分可疑,還說是島上傳染了不具名的瘟疫,這才來江南尋訪名醫。”
江臨風不語,似陷入沉思。
小仙提醒他:“明日是你八周年忌日,小奴才若來,三叔仍不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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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臨風一怔,失口道:“又一年了麽?”
至這一年清明,又一年了。
時間匆匆如白駒過隙。
自十年前投崖後,為抹去江湖蹤跡,那造出的空墓八年後也莺飛草長了吧。
難為小仙年年清明都要陪着小奴才去祭拜一下,以告慰他“在天之靈”。
說是投崖,卻并不是自盡,而是解決難題的下下策。
這樣将自己“毀屍滅跡”,很多紛争和叛亂的帽子,就扣不到任何人頭上了。
啊哈,十年前那些舊帳,不翻也罷。
只是偶念起那叫六月的奴才,胸中會沒來由一痛,十年了,這痛感已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平複,真相往往比想象殘酷,你以為會愛的,正慢慢不愛,以為會很的,也在慢慢不恨,無愛無恨後,連一些自以為深刻的東西也在慢慢被填平,那些家國權利的争鬥,不過都是昨日過客。
“不見。” 他堅定搖頭,既已身死,又何足挂齒?
“狠心。”小仙讪笑得勉強,既歡喜着他徹底的放手,也替小奴才而悲心——哀莫大于死,而比死更大的,卻是生不能逢。
這位三叔,泯人心性,也滅己情-欲,成佛了。
“你最好永不見他。”他半開玩笑道。
“是麽?”
結果被對方射了十目怨毒:
“此話還你。”
有團火在燃燒。
嫉妒。
江家的男子,不分長幼,脾氣性格都仿似:驕傲,冷酷,任性,對自己認定的,一往無前,對自己憎惡的,千刀萬剮。這是自祖上便傳的基因,自江臨風的父親,江小仙的爺爺江石攀稱霸武林起,代代相傳,從沒變過。
江臨分的紅顏知己水金玉者曾這麽評價:
“江家男人都太慣使毒,使得多了,老的狠,大的辣,小的蠻橫不講理。”
唉,這話,也挺對。
“春望收屍了——”小仙收起思緒,着手處理昏厥的梅千嶺。
“來啦爺——”
□□望的年輕仆人從藥櫃後的高椅上靈巧一躍,歡脫來到園子,誇張丈量着這具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男性,以他這種豆芽似的身材,沒背一次,都要折損不少體力,是個苦差事。
“爺,和次一樣扔了?”
“對,扔了。”小仙答道。
“好嘞。”
春望二話不說埋頭苦幹,抱起梅千嶺的咬,咬牙切齒地往後門拖拽,口中還嘟囔着《地藏本願經》。
“扔遠點,泔水街。”江小仙吩咐着,頭也不回地離開後園。江臨風則仍回草堂安歇。
春望扔完了梅千嶺,已是将入寝時光。
從正門回到保和堂,動作麻利地将一塊塊長條門板整齊地碼入門框中,邊興致盎然哼江南小調。
明兒又是“江臨風”的“忌日”,一年之中,他這天是暢快的。
他并不知,江臨風就是常住保和堂後園的秘密草庵,因為小仙從來只喚他“三叔”。
而江臨風目前對外的名諱是江無風,無風無浪,盛世太平。
死忌故當心內懷有悲緬之情,方對得起死者。
可春望從不見小仙對死者懷有任何傷逝之情,自己也不識墓中之人,故很難打心裏哀悼。
反而可以在那天和小仙以及六月四處吃喝玩樂,是樂事一樁。
想到吃,他又忍不住流口水了:
“爺,明日祭奠回家咱吃什麽?”
收好門板,他眨巴着癡癡的眼望着油燈下忙碌的小仙,巴望着嫩蔥他嘴裏聽到:去“望江樓”或“知味齋”這樣有名的酒樓叫兩個炒菜。
龍井蝦仁,西湖醋魚,可都是頂呱呱的好吃呢。
哪只小仙卻說:
“去市集上買些雞鴨魚肉,我下廚。”
“您下廚?”春望十分失望。
“可好?”
“好是好...但鹽萬別放多,花椒也是,若是椒鹽的要把排條炸透…上次您的菜,小的一晚跑了十趟茅房,腸子都要拉成綠的了。”
小仙眼見他露出痛苦的神色,依然面不改色:
“忌日吃肉也不适宜,索性去靈隐寺吃一頓齋飯吧。”
“好主意。”春望狠狠點頭,靈隐寺的齋面號稱一絕,雖不及龍井蝦仁、西湖醋魚那麽有味兒,總比被小仙那地獄般的廚藝毀滅要好百倍了。
“我知你在想,吃靈隐寺的齋面也比讓我下廚強上百倍。”小仙幽幽地說。
春望一怔,随後裂開大嘴笑足了:“呵呵呵,什麽都讓爺您猜到了。”
“哼,狗奴才。”小仙連罵人都冰冷。
燈火下,将金針逐一消毒,按粗細長短插回布袋,将布袋小心放入一只精巧的雕花白玉匣中,落一枚銅鎖,和藥箱一起收藏在壁櫥後面的暗格裏。
又将日間山中采來的藥草分門別類,先區分有毒和無毒,再對有毒的二次分類:按毒性分,有腐蝕毒、實質毒、血液毒、神經毒;按性質分有揮發毒、不揮發毒、金屬毒。
有的針沾着□□,不能接觸空氣,還沒做最後一道加固的處理,不能在使用前就被污染。有劇毒的都有揮發性,藥性不穩定,不能随便擱置。
另外除了草藥,一些動物毒,如蛇毒、豚毒、斑蝥、蟾蜍、魚膽、蜂毒等也也要一一提純檢視封藏,怠慢不得。
忙完這一切,才得閑飲一杯明前的龍井泡,綠油油的茶葉在白瓷杯裏打着舞,茶香在鼻底氤氲成色,神經也放松了不少,他阖目想着日間的病例。
梅千嶺所說的君子島上的疫病,到底是怎樣的厲害,竟要江南來尋訪名醫?
作為醫者,他本能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可又不想過分執着。
他不是一般的醫者。
玉素山莊的裏來掌門,以用毒為先,行醫也只是副業,整日與毒物打交道,總會一不小心傷人傷己,行醫也是與人與己方便。
自玉素山莊被一把火燒掉,他便在臨安開醫館行醫了。
同時也在臨安府太學醫館挂一九品郎中官職,半日在太學醫館開堂講學,半日在保和堂挂診行,救死扶傷,也是善事一樁。
他不是岳王那樣為天下舍生取義之人,他只為過這樣安生平靜的生活。
夜晚與後園草堂的江臨風商讨疑難雜症,偶還要面對江湖門人挑戰,如梅千嶺之流,打着比武的旗號卻不過是要自己奉獻醫術。
他頂讨厭這樣。所以不答應就是不答應,哪怕與他無冤無仇,下起毒來也毫不含糊。
春望已經放好了熱水。
小仙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又繞了繞腰,長期的伏案端坐,讓十□□的年紀就患了勞損,每日用藥草泡澡,方得緩痛。
“爺,您臉色發白,不舒服?”春望将幹淨春衫搭在屏風上。
小仙抱了抱臂膀,忽覺冷:
“夜深露重,關窗吧。”
“哎!”
春望機靈應,飛快跑去将窗戶門都關嚴。
然後至他面前,用手背探額頭:
“爺,你好像在發燒啊。”
“呃?”小仙摸摸額頭,真在發熱。
“是不是累着了?今天的病人太多,剛才又被那個梅千嶺鬧,恐是耗神了。”
“可是,泡個澡就好了。”
飛燕草的毒性也差不多消退了,他掂量着,将他扔到泔水街後,藥性一去,意識清醒,但四肢仍不能全動,身處垃圾場,也夠他狼狽一陣。
下次再來,少不得要做得徹底些。
想着他滿面怒氣,又一動不能的落魄相,小仙得意得甚至笑出聲來,邊起身除下衣衫,彎腰試了試水:
“有點兒燙。”
“我去打井水。”
春望是個有眼力見兒的,急忙拎着木桶出去廚房端熱水,便走便低頭想:
今是怎麽了,洗個澡還能笑出聲來,一定遇到什麽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