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五 寒冰術
直到見到福金公主栩栩如生的遺容後,小仙方知這世上真有寒冰術這樣的奇術存在。
在一個絕對低溫的環境下,将剛死去的肉體冰凍,并在一個百分百密閉的情況下貯藏起來,保持不與空氣接觸,這樣即使死去多年,面容和軀體仍會和生前一樣,連肌肉和血液也都不會揮發腐敗。而這種可以冷凍的成分當然不是尋常水源可以做到,需要加入某種神秘的物質,使液體迅速冷凍至極寒的溫度。而要過上幾十年後再複活,則需要實施一系列更為複雜的醫學處理。
這種醫術小仙只在《神仙遺錄》之類的雜書中讀到過只言片語,更遑論對這凍了廿多年的屍體進行解凍複活手術了,材料、方法、環境、器…無一不須達到條件,就算達到了,哪怕是江臨風,或江石攀再世,也根本沒有十足把握。
“這個,我辦不到,”小仙拒絕了喬景天的要求,“能将屍體以寒冰術保存了這麽多年還完好無損已經是奇跡,可是要再進一步去複活,要難上十倍百倍。”
“辦不到?可是我明明找遍遺體複活的案例,你說的《神仙遺錄》裏也有此類記載,怎說辦不到?”
“有記載的,沒記載的,真實的,虛構的…反映的不過是記錄人當時的心情,或許是事實,或許不是,但後來的人也無從去驗證對錯,更免不了以訛傳訛。我有興趣去了解這樣的奇聞,卻沒有興趣去耗費太多時間甄辨,索性不去當它存在。可是,或許過了一些年,或許那是幾千年以後,這種大家都認為不切實際的幻術,說不定會成為現實。”
“你這話什麽意思?也即是說,你根本不相信能将死人複活的那些案例嗎?”
“不是不信,而是還沒有碰到有能力去實行的人,因此不敢信。”小仙說道。
從屍體的長相來看,與石洞中所見的女子畫像七分相似,顯然就是福金帝姬。追問下,喬景天才斷斷續續講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慘烈而奇異的經歷。
“靖康之變後,作為俘虜和戰利品,女人們被一批批押往北地金營供金兵淫樂,其中大部分是皇帝後宮的嫔妃、帝姬、宗姬和族姬,茂德帝姬福金公主就是其中之一,另有三千民間貢女被分別押送。
“靖康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福金和其他帝姬、後妃們一行押解開始北遷。隊伍從燕山登程,進入沙漠,路絕人煙,金人日行一百五十裏,壯年男子都感到疲于奔命,這些素日嬌弱金貴的皇女們更如臨地獄,苦不堪言。已有身孕的邢、朱二妃被強行堕馬損胎,帝姬們多次遭輕侮猥-亵。抵達相州時,适逢大雨不斷,車帳滲漏,宮女們到金兵帳中避雨時又被奸-淫殺戮。到達真定府後,福金就被逼嫁給完顏宗翰的大兒子完顏設也馬…”
“那麽,你又在這支隊伍裏充當什麽角色?”小仙插嘴問。
“同僚!罪人!幫兇!這就是我的角色,眼睜睜看着這些無辜的女人去送死,但又無能為力。一個侍郎将,有渾身的武藝和力氣,卻保護不了一群女人,這就是我的角色!”
他有些激動,頭發和胡子随身體顫動,再看下去,又像極了遭遇了猛烈風雪的困獸。
“連皇帝都無能為力,你一個七品武官又何須有這樣的愧疚?”小仙不以為然。
喬景天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沉重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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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不是我,當然不會理解,三十年前,你恐怕還沒出生吧,如果當時你也在現場,目睹這一切,還會說出這種風涼話?”
小仙不知該說什麽好。
“當時的福金公主,其實已經被許配給了宰相之子,可誰又能掙命?連帶着徐王妃,楊宮嫔也都成了完顏設也馬的侍妾。”喬景天繼續說。
“後來呢?”
“後來,因為實在無法眼睜睜看下去,我和幾個侍衛就帶幾個女人逃到了這座島上,其中就有福金帝姬。”
“你隐姓埋名就是為了躲避金人的追殺?”
“我們被追得走投無路,拼命逃出來後就坐上了船,誰知在海上又遇到了風暴,結果就漂到了這座島上。以為是一座無人荒島,但一上來才發現這裏是有人居住過的,卻不知道多久以前,或許在某個朝代曾有像我們一樣被迫來到這裏的人,他們活下來,紮了根,随後又死去,為後來到的人創造生存的條件。我們就靠着這雙手和島上現成的資源,一點點開拓變成現在你所看到的樣子。”
說着他将自己一雙布滿傷疤和老繭的手攤開,以證明所言非虛。
小仙可以想象得出他們流落到此地的情景,這種境遇絕不好過。
“冒昧揣度,跟着你的那幾個侍衛就是梅蘭竹菊四位掌門吧?”
喬景天略一怔,立即恢複了泰然自若的端莊:
“不錯,正是他們,當年那支隊伍有十幾侍衛,最後活下來的,只有我們五個人。”
“所以,那幾位少主也是他們來到這裏後才延續的血脈?”小仙問道。
喬景天臉色發白,眼神中一閃而過不易察覺的怯懦和悲戚,卻又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堅決,“島上生活艱難,只有這幾個人,若想活下去,有些底線不得不打破…他們的确和那些獲救的妃嫔生育了後代…我知道,這麽做違背了三綱五常,違背了人倫,是大逆不道,是該千刀萬剮,可是在那種情況下,我們是彼此存活下去的希望,我們別無選擇。”
“呵,活下去?這是個好借口,可是與皇帝的老婆和女兒在這裏過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而在金虜那裏卻還有那麽多人在遭受着令人發指的□□,這種別無選擇就不會讓你們感到罪孽深重嗎?”
“罪孽深重?啊哈,你說的好!罪孽深重!可是這種罪惡感在底線被打破後也就消失殆盡了,人性就是如此,一旦嘗到了犯罪的甜頭,就會對犯罪本身這回事感到無所畏懼,而在這種孤島,刑法戒律又缥缈得如同海上晨霧。”
“所以,若我沒猜錯的話,你與這福金公主,也育有兒女吧,他又是誰?”
喬景天緊閉着雙唇,顯然不願意提及。
“是…梅千嶺吧。”小仙觀察着他的反應。
眼球一動,但從對方似是而非的表情上卻無法肯定這個結論。
“嶺兒,的确是福金的孩子,卻不是我的。”他說。
“不是你的?”
“唉——,他是福金被完顏設馬也強-暴後留下的,是金人的孽種。”
“!”
無比震驚。
小仙掙了掙綁在身上的鐵鏈,脫不開,殘餘的進入眼裏的石灰也灼傷了眼睛,他用力眨了眨,卻有淚流出來,混着石灰石氣味的淚又鹹又澀。
喬景天緩緩擡起頭,容貌似乎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撫養一個敵國的後代,又是皇族所生,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态?
“島上有傳言,他是下一任島主的候選人,這也是真的吧?”
“沒錯,我是準備讓他接替我的位置,可是,他卻患了疫病,他本不該患的…”
“為什麽?既然是孽種,還要讓他得到如此厚待?”
“不錯!他是孽種!”喬景天緊握着雙拳,脖頸上青筋橫亘,“他的生父殘暴無道,他的母親國破家亡,難道他不應該為此付出代價?”
“是何代價?以命相償?你準備讓他代替他至今都未見過一面的生父向天下謝罪?他又何罪之有?”小仙義憤填膺,針鋒相對。
“以命相償?哈哈,這也太便宜那些金狗了!”
喬景天雙眼通紅,仿佛能噴出火球來。
“我帶着福金逃走時,設馬也那賊子已知她懷有身孕。我們好不容易逃到島上,福金精神崩潰,幾度自殺,終于挨到順利生産,可是她卻突然投海自盡,這種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這些無法洗清的屈辱,讓這個孩子以死來贖,是不是太便宜了?”
“那你要怎樣?讓他去弑父?”
“不錯!弑父!為自己母親報仇,為靖康雪恥!”
“荒謬!”小仙激動地吼道,“先不讨論他是否有能力弑父,即便有,那也是以後的事,一個命在旦夕的人何談報仇?就算報了仇又怎樣?死者已矣,生者猶痛,你想讓他後半生也背負和你一樣的仇恨?”
喬景天怔了怔,斬釘截鐵道:“這是他的命!”
“不是命!你今天說的這些他還被蒙在鼓裏,這又是誰的命?下任島主的接班人,這個船言是你叫人散布出去的吧,?”
“你說什麽?”喬景天擡起眼皮,露出一絲慞惶的神色,“我為何要這麽做?”
小仙冷笑一聲,動了動身體,牽動了縱橫身上的鎖鏈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其實你根本無心讓他接替島主的位置,之所以要這樣說,是為了把他置于衆矢之的吧,你明知道在梅蘭竹菊那幾個少爺之中,他并不出衆,也無甚特別才能,卻仍要讓大家以為你獨寵愛他,除了是福金之子這一條,你更想讓這君子島波雲詭谲,甚至讓整個江湖的人也因此蠢蠢欲動,這難道不是你真實的目的?”
“呵呵,你高看我了,一個君子島就能撥弄江湖?”
“呵,高看?甄芳花會又該如何解釋?不是全部,有一多半的武林人士,為了能在君子島得到幾株奇花異草,為了能挑戰下任島主,為自己賺些薄名,也冒着島上有瘟疫的危險前來了吧。另外,喬島主,那瘟疫,是不是也是你散播出去的?新年前去艾家收花的,自稱是你故交的神秘人,應該就是你自己喬裝的吧?你明知那些幽夢冥蘭就是引發瘟疫的罪魁禍首,而後山的瘴氣是唯一可以制止病毒發作的地方,可你卻鼓動那個農戶去飼養這種危險的花,因為你十分清楚,他将會成為瘟疫的始作俑者,而這一切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到你身上!”
“你——!”喬景天沒料到小仙字字見血,推理鑿鑿,耐着性子指出他的破綻,“我将瘟疫散播至島,于己有何好處?”
小仙一言不發的把目光抛落道他旁邊案幾上裝着白曼陀羅的水晶瓶,面色變得冷利,“你故意散播瘟疫,又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派人通過人販子采買奴役入島,明着是補缺人手,暗着是想引起江湖和官府的注意。你成功引起了那兩位金國王爺的注意,又利用甄芳花會吸引武林各派入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想要将他們一網打盡,然後讓梅千嶺成為天下至尊,然後再入金報仇,而這一切就由朝廷的犬牙皇城司的人來做旁觀者,你想向南宋的皇帝示威。”
“呵呵呵,”喬景天陰仄仄笑了出來,“江大夫,你就是太聰明了,太聰明的人往往過于自負。不錯,你的确說中了很多,下任島主的傳言是我散布出去的,瘟疫也是我散播的,收花人的确是我假扮的,最終目的也被你猜得八九不離十。可是,你還是漏掉很多關鍵的情節——”
說着他掣動機關,背對的石壁應聲而開,在背後赫然種植着幾十株幽夢冥蘭,他用劍任意從中連根挑出一棵後,放到小仙的面前:
“這些幽夢冥蘭都是我特殊培育的,和後山那些凡株不同,天生就帶有疫毒,如果被吸到了血,就會立刻染毒,過不了多久,恐怕比先前染病的那些人還要快,就會暴斃而死。而解藥,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島上唯一的一株白曼陀羅。聽說你要用它去救人,而嶺兒的病也一定需要它做藥引,在你和你要救的人,以及嶺兒之間,你必須做一個取舍,因為一株花只能做一次藥引,你要救誰?”
“卑鄙!”小仙怒吼道。
喬景天冷笑一聲,用劍将他胸前衣襟劃開,袒露胸膛,毫不猶豫将那張着形似人口的花冠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