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 白曼陀羅

小仙嘆了口氣:“總要想起自己是誰的。”

将那方紙插到江臨風衽上,揶揄道:

“扮成什麽不好,非要扮大胡子叔,不好看,不喜歡。”

江臨風展顏一笑:“總勝過你扮女裝。”

随即斂了笑容,走到窗前往外探看。

小仙又問:“你是何時上島的?”

“你來之前。”

“為何要來?”

“你為何要來?”

江臨風反問道,見無可疑人,關了窗,又在書房內逡巡。

“這裏想必就是喬景天的書房?”

“他的房間很多,這只是其中一間,”小仙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為何來君子島。”

“你為何來,我就為何來。” 江臨風輕描淡寫。

小仙将頭一別:“我不記得了。”

江臨風就睨了過去:“你在說謊。”

小仙請他出門,要他将方子趕緊送到菊重陽手裏,這樣他們開動煎藥程序,自己也有更多時間可以在喬景天的地盤上尋找蛛絲馬跡。叔侄約好,不論如何,要在午時之前在前院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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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兒,幾日不見,你氣勢見長,也敢給你叔叔下命令。”

江臨風轉身埋怨了一句。

小仙不寵着他:“我記憶還沒全恢複,忽好忽差,保不準什麽時候又記不起三叔了。”

“小東西,咱們秋後算帳。”江臨風恨恨地說。

他一走,小仙就往各處房間查看,這間書房位置不夠隐秘,即便喬景天有什麽,也不會藏匿在這裏。

後摸到議事堂,發現那裏有個極隐蔽的後門,連着一條半開放的廊坊。穿過廊坊就到了一處別有洞天的腹地,這是一處古拙的假山造境,外面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可細細查看還是發現其中的機竅。在其中一峰穿過的堂道內,一尊釋迦牟尼的佛像引起了小仙足夠的注意。照理,釋迦牟尼像應左手持缽,右手指天地,裸右肩臂,而這尊佛像卻是裸左肩臂。猛一照面,并不能立刻分辨得出,但這樣的破綻對于留心的人來說,已經足夠大了。

造像之人一定不會故意留此破綻,既留了,隐喻顯而易見,一切都是反的,事實總是與尋常的推斷相反,于是本要按常理認為的佛像指天地的食指指尖是機觸的話,那麽真正的機觸就不是它,而是左手的缽盂。

小仙仔細觀察了缽盂的內外,果然在內壁裏找到了機觸的按鈕。按下後,佛向左移動,背後的石壁應聲而開,竟又是一處暗洞。少不得慨嘆,這島上的秘洞還真是星羅棋布,仿佛蜂巢溝回,隐藏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

進入之後,石門自動合上,光線比梅霜寒的地府明亮些,又因在地上,空氣充足,因此無需火撚照明。與那地下相比,此處人工雕琢的痕跡極為明顯,石壁是不太尋常的白麻花崗岩,內裏含有金色的角閃礦石顆粒,看起來甚為夢幻奪目。除了一副花梨案幾和兩張桌椅外,并無特別之處,便知不是主室。

在通過一個石門向內走,仍是一間石室,只不過更寬敞些,牆上挂着幾幅唐宋名家的墨寶,另有一把看似年代久遠的瑤琴,斜挂在牆壁上,比之方才那間,雅致了不少。

再往裏走,則是一處很大的穿堂,左右各自有甬路延伸,正對的石壁上挂着一幅美豔絕倫的仕女圖。畫中女子頭戴鳳形珠冠,兩側雲鬓插玳瑁梳,身穿着沉香色折枝長衫襦,外罩一绛紅色鬥篷,正于一樹冬梅下翹首遙望。蛾眉秋水,粉面春露,眼中卻現悲戚之色,雖是絕代佳人,看了卻教人分外心酸。背景則是一處隐隐迢迢的江景,泛着模糊的舟帆,左上角空白處有一聯詩題: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是南唐後主的《清平樂》。

小仙端詳良久,揣測良久,這畫中瑤女竟是何人,畫像又為何出現在這石洞之內。

怎奈時間緊迫,無暇細思太多,選了左側通道繼續前行。這條路極長,且深淺曲折,大概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了甬道,到達更深的地帶,光線立時變得昏暗,他不得掏出火撚燃點,無奈因落水的緣故,火石怎麽都打不着。

黑暗中感覺似有呼吸的濃重和一股難聞的腥膻味,連忙将身體緊附在石壁之上,沿牆向前摸索,提防着四面腹敵。也不知摸索了多久,黑暗中竟忽然辯得四點幽綠的光圈,自不遠處有規律的移動起伏,正思索光源的出處,那四點幽綠突然變得急促淩亂,同時伴随着野獸的低吼向自己奔騰而來,

他身體一僵,敏銳意識到一場惡戰在即,連忙摒棄迎戰,空氣中感受到兩頭生有毛發利齒的怪物,狡猾犀利,懂得聲東擊西的配合之術,而且力道奇大,兇猛無比,撲立時竟比自己還高出一籌,爪掌拍地時,地面也震動不已。幾個回合下來,他左小腿竟被撕咬下一處表皮,索性傷口不深,但也是鑽心的疼。

全憑聽覺判斷野獸行動,再加上之前所受的傷,要抵擋這樣猛烈的攻擊除非要極其綿延的體力。慌亂中改變策略,抽鞭在手,放緩步伐,将自己也隐藏在暗處,向四方發射暗器聲東擊西,果然引那兩只野獸上當,被蛇鞭抽中幾下後,發出暴躁的哀嚎。

這樣耗下去就算不被咬死,嚎叫聲也會引人而來,到時身份敗露,就不是對付兩只野獸這麽簡單的了。他仰頭看了看穹頂,依稀辯得有凹凸的攀附之處,便提氣施展輕功躍上穹頂伺機而動。

兩頭兇獸陡然失去目标,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交頸厮磨。小仙緊握蛇鞭,噓了一聲口哨,兩頭野獸聞聲警覺地聚攏至下方,向上躍起撲咬。但早有挽好的鈎套陷阱等着,電光火石間看準時機,小仙放套捕獸,将脖子套牢後,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勒緊蛇鞭,野獸被淩空吊起,奮力掙紮。蛇鞭上沾有劇毒,越掙紮越緊緊,沒過多久就停止了呼吸。另一只見同伴被殺,不敢貿然上前,打算守株待兔,為了速戰速決,小仙不得不用傷腿引誘它上鈎,被血腥味刺激中樞神經,那獸再度沖了上來,結果被蛇鞭套牢,下場與同伴一樣。

幹掉了兩只猛獸,從空中躍回地面,方覺渾身酸痛綿軟,沒有半分氣力。簡單包紮好傷口,又歇了一下,取出火石和火撚重新燃火,這次終于成功,再向那兩頭亡獸照耀看去,一地橫流的血腥,兩只狀似老虎與野狼的雜交怪物,長相可怖兇暴,不由得慶幸方才不見光亮,否則看到這樣的兩只,再大的膽量也會先失了銳氣,沒那麽容易取勝了。

心知既憑空關着這種獸類,一定是守護着極為重要的機密,便沿着石壁以掌敲打,果然找到一塊活動的石壁,試着推了推,竟能推動,再用力推下去,眼前出現一柱極為狹窄的四方暗道,四壁以黃金貼片,盡頭是一尺見方的透明水晶罐窯,窯內有三分之一土,上生着一株多冠純白狀似喇叭的花朵,正是小仙苦苦尋覓的白曼陀羅。

原來這兩只野獸看守的,就是島上唯一剩下的一株白曼陀羅花種。

取出花株,他百感交雜,一切都是為了它,而今既找到了,就意味着可以考慮脫身的下一步,回臨安換人出來了。

這樣想着,內心卻輕松不起來。

帶花一走了之當然沒問題,海邊有船,四家的主力都集中在君子山,無人看守,若帶花溜走,神不知鬼不覺。疫病的方子讓江臨風交給了菊重陽,雖不是徹底根治法,可緩和一段時日不惡化也是沒問題的,自己尚算對得起這島上的人。帶着花和江臨風暗中彙合,一起乘船回去,此行便畫上句號。

理性告訴他,這樣做是對的,可感性卻說,總還有極重要的不妥,被關押在菊家的山櫻和螢火怎麽辦,尤其山櫻,身染了疫病,又不是島中人,身份特殊,若長期留在島上不得醫治,遲早會香消玉殒,自己雖不喜歡皇城司的人,但對山櫻,還是有一份同行的情誼在,也不至丢下兩人不管。更有,那梅千嶺要怎麽辦?

梅千嶺,他又開始胸悶了。

挨不過兩天就要出血斑,衆多人中病情最為特殊和危重,沒人懂得治療,若無良方和良醫醫治,眼見就活不成。而此時江臨風既在,比自己技高一等,若肯對他施以援手,自己又能及時找到病源所在,他活下去的機會還是有的。

可這個賭值得下嗎?

是抛下這些人回去解救那太子一人之毒,換出六月,還是賭上無法估量的解除疫病的時間,救回梅千嶺等一幹人的性命?他陷入了空前紛亂的思想沼澤中。

內心交戰沒有定論,只得先取了花再做決定。

将罐窯帶了意欲離去,剛打開門,就被一股沖面而來的石灰粉末迷住了眼,來不及做任何防範,趁擋眼的空當,一張鐵鎖織就的大網從天而降,四周被人瞬間收緊,蛇鞭也被快速奪取,雙手被鐵鎖鎖牢,施陣者似乎很熟悉他善用的機竅,就如一只網中魚,他被死死套在這網牢之中了。

“江大夫,別來無恙啊。”

蒼老的聲音自前方遁出,漸漸迫近。

小仙視力模糊,卻認得那聲音正是喬景天。

“不知江大夫不去前院主持藥煎事項,跑到老夫的秘洞之中,是要做什麽雞鳴狗盜之事?”

喬景天從他身上拿回白曼陀羅,仔細查看安好:“偷盜君子島至珍至貴的花種,請問大夫居心何在?”

小仙喘着粗氣,胸內有窒息般的不适。

“救人。”

“哦?救人?是救何重要之人,值得江大夫費盡心機來到我君子島,打着醫者的名義卻行這龌龊的盜竊之實?”

“跟你無關。”小仙冷冷道。

“呵,你偷老夫的東西還說跟老夫無關?江石攀就是這麽教導你這好孫兒的?”喬景天的語氣明顯透着不快。

“要殺便殺,何須提我祖父?”

“哼哼,倒是一個硬骨頭,”喬景天将刀架在小仙脖子上,“信不信我立刻就送你去死,就憑你私闖禁地?”

小仙掙紮了一下,手腕上的手環脫落在地上。

喬景天撿起手環,微感詫異,“這手環,是嶺兒的,如何在你身上?”

“他送與我。”

“他為何要送你他貼身的物件?”

小仙沉默。

若是要他聽到梅千嶺在那後山洞中一番綿綿情話,不知會作何反響呢?

喬景天隐隐察覺的兩人非同一般的交游,暫時按下殺心:

“看來嶺兒對你,倒是有份特殊的情誼。”

小仙仍緘默。

“這樣的話,我若殺了你,難保那孩子不怪罪我。不如我們來做一個交換,”喬景天緩和了語氣,

“你幫我辦到兩件事,我就放你走,還将這唯一的白曼陀羅送與你,如何?”

“什麽交換?”小仙問。

“第一,救嶺兒。第二,醫我夫人。”

小仙不解:“她也患了疫病?”

“她患不了病,”喬景天把嗓音壓低了,露出極為悲怆的神情,“你要一個死人,如何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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