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九 救你不謝
小仙放下衣袖,藏起了手背,起身走了過來。
大概是血氣瞬間運行通暢,梅千嶺的半張臉猶如染了紅霞。
眼皮也能全部睜開,有了神光,因為行針時哭過,眼角還挂着水汽。
身體也不再發抖,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
記得自己的姓名,也記得病前發生的一切。
怎麽看,都像一個健康人,除了真不是健康人。
小仙長吐口氣,這第一關總算是熬過了。
“感覺如何?”
他詢問,用手背去探他的額頭,還有些發熱,但比之前降下不少,看來放血這一療程起了很大佐效,內裏的炎症消下很多,內毒卻并未盡數清除。
“好多了。”
聽他難得的溫和,梅千嶺眨了眨眼,将蓋在臉上的袍子往上扯了扯,袍子下的身體溫順得像只小貓。
“我……”本想道聲謝,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心焦急。回憶起方才的情景,見他汗透衣背,但覺萬分歉疚。
“你?”對方故意反問。
吱唔了良久,終于還是大致表達出了心聲:
“你受苦了。”
小仙一怔,随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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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的是你吧!” 他将身體更背了過去,下意識地拉緊了衣衽,那前胸還有被幽夢冥蘭吸食後的傷瘢。
扯下覆在梅千嶺身上的袍衫,本想換給自己,無奈發現他出血點布滿全身,雖是必要行針,看着也是斑斑點點的血紅的觸目,隐隐有血漬從中滲透出來,與衣紋暗底上的幾朵紅梅花形散列在一道,一時分辨不出哪朵是梅,那朵是血跡。
小仙忽覺有些眩暈,那塌上的病人問過來:
“我可向你說過,十二歲那年,我得過一場怪病?”
小仙聽他回憶往昔,因對他那場怪病擁有探究的好奇,不免精神一振:
“是何病?”
“不知名頭,但…你是大夫,有沒有聽聞過,無人縱火,一個東西就莫名其妙的自己燒了起來這種事?”
“自己燒起來?”
這是聞所未聞的事,若是自然下的雷電,在雨天打雷,高處的樹木和房屋或許會被擊中而發生自燃,但這還不是自燃,雷電是觸引的源頭。
或者是擁有深厚內力的奇人,單憑內功升高氣溫,燃着了某種燃點較低的礦物,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個東西就是我。”梅千嶺低下頭,有些自卑的說,"莫名其妙,身體裏就着了火,從裏燒到外面,變成一個火球。這種從內焚燒的炙感,你有過體會,或見過別人有這種經歷嗎?”
“沒,沒有。”詫異下,小仙不知該如何回答。
回想起來,喬景天并未形容過那場怪病的病症,小仙也不便問,只是一場奇怪的惡病,初以為要麽是天花之類的疫毒,要麽是岩瘤一類的絕症,但此番初聞這病體自燃的症,還是由病人本人口述,就有種非常奇異的感覺,仿佛發生在梅千嶺身上的這場浩劫,眼下就如歷歷在目般鮮活。
“那火燒得很旺,可在外人看來連一顆火星都沒有。開始父親以為我中了邪魔,請了驅神法師驅魔,無效,于是任憑火燒,身上的肌肉一天天萎縮枯槁下去,發展到後來連床也下不了,然後某一天,他們看到我真的燒起來,才終于相信。”
“真的燒起來?”
“嗯。後來從昆侖來了一位神醫,是個怪人,自稱青牛子,我想是因為他當時将一頭青牛牽在身邊,寸步不離,才如此稱呼自己,聽父親和島主說,是個瘋癫的老頭,卻自稱能解我的火毒。反正那時我已無藥可救,父親就讓他放手一試…”
他停了下來,想是說得快了,氣息跟不上,小仙便從寒澗裏取了碗水,喂他飲下,短歇之後聽他繼續說道:
“他就帶着我在這木神宮後,就是在此地,這棵千年神木之下,醫了七天七夜,把我從陰間硬拉了回來。”
小仙一驚,仰頭看着神木,問道:“就是這裏?在這樹下?”
“是,就在這裏。哪,我還記得,當日他也和你一樣,坐在我身邊和我說話。”
“他還說了什麽?”小仙問。
“他還說,他救我是因為曾欠人一條命,是來還命了。在他年輕時,有人找他醫一個人的病,他本來有能力救那個人,但代價是要損耗九層修為,他不舍得放棄自己的修為,于是沒有施救,結果那個人死了,他便愧疚了一輩子。因此他到處雲游給人醫病,不收分文,後來來到島上見到了我,便決心就算損耗所有修為,也要把我救活,權當償還年輕時犯下的過錯。”
“後來,他果然耗盡所有修為救了你?”
“是的。據他說,我的火毒是身體質素變異所致,一種引火的物質在體內天長日久堆積,到一定程度,會自發燃燒。初始外表看來無礙,但五髒六腑受損,肌體會迅速衰萎,等發展到一定程度,體表也會燃起火焰。”
“那頭發、衣物也會燃燒?”小仙忍不住問道。
“不會。很奇怪,與普通火焰不同,這種火是不會引起衣物和毛發燃燒的,只會加劇身體的消耗。也正因此,我才得以完整的面貌見到你,這樣說來,還要虧得這火。”梅千嶺笑了笑,看起來雲淡風輕。
那絕對是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
小仙十分明了。可越是明了,就越是不安。
梅千嶺嘆道:“青牛子離開島時失去全身修為,內力甚至還不如一個普通人。和他為了救我受得那些苦比,我又何足挂齒?他為救人一命自甘犧牲,我卻連一個謝字都說不出口——一個小孩,沒有金銀財寶,也沒有什麽武功秘籍可以作為報答,我就親手編了一個花環挂在牛角上。我那時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牽着他的牛登上離島的小船。心裏想着,這個瘋老頭也沒那麽讨厭,畢竟他救了我,他別無所求,只求心底坦蕩,他這下可坦蕩了。小仙,我說這些你可懂?”
“我懂。”小仙默默答道,“你道不出謝,卻道得出這苦,不過與生死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梅千嶺一震,顫抖着說:“我知道你會懂,你一定懂。”
扯了袍子,轉過頭去偷抹眼淚。
一個念頭突然油然而生,小仙将他手上的袍搶了過去:
“唉——你看,你都把袍子弄髒了,還叫我怎麽穿?——”
他嗔怪着,看梅千嶺不好意思起來,接着俯下身,在他那張有些發燙的左半張臉頰上,把自己的唇壓在上面。
這個愈燒愈旺的念頭,小仙想,只能這麽處理
離開那臉頰時,見到詫異的眼神,于是又将唇湊到對方的嘴唇上點了一下。
這算是個親吻吧,很輕薄,很短促,很沒味道,像白開水一樣,不值一提。
或許是被他的回憶所打動,或許是為這來之不易的生命的憐惜和尊重,總之,他想這麽做,就這麽做了。
空氣陷入凝滞。
從神木的上方天空飄下一枚葉片,細細的葉脈分配成一個手掌形,葉脈又從分支上延伸出更多,細細的像松針,又沒松針那麽尖銳,好像是一根豐滿的羽毛,有着讨喜的青綠色。
這枚葉正巧落在梅千嶺的肩膀上,小仙拾起了它,想起了神木上面的黑蛇。
“我聽說,這神木的頂端盤踞着很多黑蛇,會咬人。”小仙說。
“你怕嗎?”梅千嶺問。
“你怕嗎?”小仙反問。
梅千嶺笑了:“它們只是樣子醜惡了些,其實沒有毒,你不去惹它,它也不會咬你,只是在自衛。就像某些人,雖然看起來兇巴巴,很像壞人,其實心地善良,也不會主動害人,而有些人看起來和善,其實心地很壞,老想着害人。”
小仙問:“你把我歸為哪種?會害人的,還是不會害人的?”
梅千嶺想也不想:“當然是第一種,看着兇,其實心地很好。”
小仙不以為然:“別忘了,我以前給你下過好幾次毒,還将你扔到泔水街。”
梅千嶺不以為怃:“這是不打不相識。”
借着夜色,他目光如那寒池般清澄。
你錯了。小仙在心裏說,出口的卻是這句:
“你休息吧。”
便起身,打算到寒潭邊讓自己冷靜冷靜。
脫下汗濕的衣衫,光着上身,一步步走入澗水中,沁涼的感覺向肌膚深入,直抵骨髓,方才的熱度退卻了許多,可心裏仍有未熄滅的焦火在燒。
他努力思考着第二個療程,心知放血遠遠不是最兇險的一環。
要以毒攻毒。
因為疫毒與原先身體的禦毒機制并沒有相互抵制,便順利入侵,可一旦禦毒機制蘇醒,也即是梅千嶺有了抵禦的意識,那麽用平常藥物治療疫毒是很難突破這層防禦機制的。
他號稱百毒不侵,那些百毒一定是在兒時被提前種入體內,一個個産生了免疫的抗體,這才能百毒不侵。從當年所開的藥方來看,幾乎常見的□□都被種植過,而疫毒若為蠅蟲傳播,自非那百毒裏的任意一種,只能以幽夢冥蘭來解。可梅千嶺的情況又與自己不同,他的毒素已經擴散至全身,僅憑幽夢冥蘭的湯汁塗抹浸泡無法見效,必須嘗試一種主動導入的方法,以期讓身體迅速吸收。
這個導入的方法,就他目前的知識和能力來看,除了自家的碎玉功,別無他法。
碎玉功,乃破冰之術,以打破一切重造為宗旨。
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髓,通過一種自我消耗式的運功方式,成就受者軀體健全。
這是江家的獨門奇功,從不外傳,也禁止使用。和青牛子當年的做法很相似。
因為風險極高,若無深厚的內力支撐,醫、患不能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一旦走入邪道,筋脈俱損,玉石俱焚。
這也就是為什麽江臨風警告小仙,不準使用的原因。
也是為什麽小仙能理解當年的青牛子不肯救人的初衷。
醫者也是凡人,而凡人就會怕死,雖不致死,但為了救人而自毀前程,那就非凡人所為了,除非是仙人,才擁有這至高崇尚的思想境界。
小仙覺得,可以一試。
他并不崇高,只是不想眼前這個人死。
梅千嶺的病因,想來并不是疫毒所致,而是以前被壓制在體內的百毒被疫毒觸發,才會全面爆發。因為不可能找到一一對症的解藥逐個攻破,最快速簡捷的辦法,就是用碎玉功驅毒,再造體質。
不能再猶豫,他升起一堆火,細細的将衣物烤幹。
這時送晚飯的人來了,從那個小木簾裏塞進來兩套飯食。
小仙取了來,在梅千嶺面前吃掉了自己那份,又在他眼巴巴的垂涎中,心安理得地吃掉了他的那份,這激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