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 梅家塢

小仙并沒有死。

江臨風悲怆之下血洗了木神宮,逼問喬景天,才從木神宮內的寒澗中将他打撈上來。

人已處于彌留,但仍有微弱的心跳,喬景天的鎖喉功不到家,或者他壓根就認為小仙已同廢人無異,下手并不十全。

可是棋差一招,自以為扔到寒澗裏絕無生還可能,卻不了玉素山莊的內功心法獨樹一幟,一般人都練陽氣,江家偏修陰,江臨風和江小仙從小就被扔在冰窟窿裏忍饑受凍,任邪寒入侵,因此運氣走脈的流程都是反逆的,愈寒的環境反而愈能促進身體愈合。經寒澗的池水一泡,性命是保住了。

在江臨風起伏的背上,小仙覺得溫暖,蘇醒過來。

他吃力地扭過頭去,身後是熊熊燃燒的沖天烈火,鐵木爆裂的劈劈啪啪聲響在空氣中傳得很遠,他們正在遠離這座燃燒着的宮殿,身後跟着藍染川,他也負着一個人,那人小仙認得,是藍雪湖。

他無力地在江臨風耳邊低語,問他為何木神宮會突然起火,假若沒記錯,眼下梅千嶺該在宮內接受武林盟主儀式,然後迎娶移花宮的聖姑。

江臨風沒有回應他,他必須集中所有精力,在喬景天帶着大批人馬追殺上過來後,帶着小仙登船離島。

既然白曼陀羅已經到手,兩個皇城使也救出來,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留下?江臨風這樣質問小仙。為了逼喬景天說出抛屍的地點,江臨風大開殺戒,将聽命于喬景天的那些武林人能砍的都砍了,所幸他們并非真心歸附,只是礙于身上的蘭毒才不得不以衆欺寡。

可是他們都太小看江臨風,在藍染川的協助下,以二敵百,江臨風殺紅了眼,最後連喬景天也不過堪堪仗着擎天大法才逃得一命。

藍染川放了這把火。他本要将喬景天碎屍萬段,可時不等人,與妻仇相比,兒子藍雪湖更重要。

在江臨風去找小仙的同時,潛伏在島上多日的衛漠,重鬼和琉璃,在等待與秘密登島的兩千精銳水師回合後,殺入了木神宮,将喬景天等衆人一舉抓獲,衛漠帶領一百人兵士,将喬景天并梅蘭竹菊幾家重要任務押送臨安,其餘人駐守在島,等待朝廷下旨處置島上人等。

小仙小心翼翼地詢問了梅千嶺的下落,江臨風只回答兩個字:瘋了。

随後他感到脊背處吐露而來的一股溫熱氣息,和背後的人胸腔內發出的悲涼。

沒有什麽花會,沒有什麽武林盟主,也沒有什麽報仇雪恨,有的,只是一個個空想。多年後小仙回憶起這段經歷,甚至覺得,連君子島也不曾存在,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編織的一個幻象,是一朵冬天過去仍不肯雪落的枯梅。

岸邊的船已經在拔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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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重遇山櫻和螢火,喜憂參半,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勿怕,我有疫毒的解藥。

那解藥便是幽夢冥蘭。

再見小仙,山櫻亦感欣慰,卻見對方面容枯槁,脖頸上有一處明顯的勒痕,細細詢問下,方知為拿曼陀羅,他險些殒命。

許多謎團尚未解開,就如一棵大樹,某一日,咔嚓一聲突然斷裂,毫無預兆。

留神處,才發現船裏的人瑟縮成一團,山櫻上前關照,卻看到小仙面上無聲橫流的淚。

為什麽要有淚?

不為什麽,想有就有了。

這是他一貫的回答。

十日後,船抵達臨安渡口,江臨風要求代替小仙,帶白曼陀羅前往臨安府,為太子趙睿醫毒診病。衛漠應允。

又過去十日,趙睿毒素盡除,要拿小仙問罪,但念在他協助皇城司将臨安最大的販人集團一網打盡,又醫好山櫻螢火的功勞上,免去醫官職銜,吊銷行醫執照,終身不得開館行醫。

而君子島的人,趙睿将三十年前劫人逃匿的遣金使一行罪狀禀報了高宗,在他的周旋下,高宗判決劍走偏鋒,顧念他們當初一片赤誠,就此将島上所有人收編入營,扔派駐回君子島,鎮守方圓五百裏水域,與宋兵水陸配合,與金兵在海上抗衡。

喬景天萬沒想到有此結果,感激涕零,叩謝隆恩浩蕩,三十年的執着如雁過秋水,英姿重發,以前苦苦執于得到武林的幫助才能滅金,而如今,終能光明正大。只是君子島被江臨風一行大鬧後,尚要花上好些時日整修了,此為一憾。

在喬景天部隊回到君子島前,小仙鬥膽問趙睿要另一個人。

趙睿以為是小奴才六月,答他已經将人放出,是被一個三十出頭的英俊青年領走的。小仙卻道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奴才,而是一個瘋子。

喬景天良心未泯,并未将梅千嶺身世公之于衆。否則,以高宗的為人,對于金人的孽種,哪怕他是自己姐姐的兒子,也要殺之後快,或者作為與金人議和的籌碼。

趙睿雖為小仙下毒,卻也恨不起來,便順水推舟用傻子梅千嶺賣了一個人情,換他感激。

梅千嶺被接回保和堂時,并不識得小仙。他的記憶仍停留在十二歲以前。

小仙賣掉了所有名貴藥材,只留一些必需在身邊,關閉了保和堂,搬到了西湖附近一條幽僻的窄巷內,窄巷叫清湖巷,離市集八字橋很近,小仙開了一個油紙傘坊,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梅家塢。

每天清晨起早,小仙、春望和梅千嶺吃好了早飯,就端着竹子,在太陽下共同做一把油紙傘。一天只做一把,做好了的就懸挂在門口的橫梁上曬。

傘是全手工制造,三十六道工序,道道馬虎不得。傘是紫竹柄,四十八股,傘面由小仙親自題畫繪制,只畫一種題材,梅。紅梅,白梅,蠟梅,梅枝…今天是大紅的傘面,盛放一樹白梅,白梅的花心點綴着星星點點的鵝黃色花蕊,刷好桐油後,挂在昨天的绛紫傘下晾幹。

早上還晴朗的天,轉眼就落了雨,是細雨,又一年清明來到了。

放下手中的半成品,發現梅千嶺頭上落了一只細幼的白蝴蝶,本人正專心調制染料,那是水墨畫裏的黛青色,這種顏色有些暗,只用于勾勒,不适合大面積上色。

遠遠見一帶鬥笠着藕色長衫的小娘窈窕行來。開口要一把大紅的油紙傘。

春望按規矩收她五十文。嫌貴,砍價。春望不許,小娘有些惱。

小仙聞聲趕來,仍堅持五十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待價而沽,他的傘只賣給願出價者。

哪知小娘聽後,爽快奉上半吊銅錢,旋即扯住衣袖不放:

“半年不見,你怎做起傘農來?”

她摘下鬥笠,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與半年前相比,更加明媚動人,英姿煞爽。

小仙陡然縮回瘦骨嶙峋的手臂,将手裏的紅傘裝入一副墨綠色錦緞傘套,交付給她,熨貼笑道:“這是梅二親手縫制的,不甚精致,但攜帶方便,姑娘請收好。”

山櫻嘆了口氣。

半年前,衛漠将自己調到開封辦案,半年來回過幾次臨安,可每次都匆匆而過,從未與小仙好好見上一面,如今案子辦好,才發現他早關了保和堂,搬到了這樣簡陋的地方隐居,還賣起了傘,心中着實不解。

半年來,趙睿已經登基稱帝,雄心壯志,意氣風發。

皇城司水漲船高,在皇帝的授意下,面向江湖招攬能人,擴充皇城使編制,山櫻此次來,正是受衛漠所托,要收小仙入皇城司。

“聖上野心勃勃,昨日招将軍張俊入城,商議北伐大事,還要為岳王平冤昭雪。師傅說,皇城司為你了留了一個位子。”

小仙不語,徑直走到梅千嶺身旁,俯下身去,探出一只手,将他頭上那只蝴蝶趕走。梅千嶺渾然不覺,仍低頭仔細熬制染料,赤橙黃綠,偶然擡頭,對着山櫻燦爛一笑,山櫻大為吃驚:“他可不是梅家二少主?”

“他不是。”

小仙輕聲否認,從屋內倒了一碗茶遞給山櫻:“粗茶味淡,姑娘不要介意。”

山櫻不好推拒,将茶一飲而光。小仙接過茶碗,露出一小截枯瘦的手腕,山櫻即刻察覺不尋常。

“你…是害了什麽大病麽?”

小仙搖頭,擡頭看了看門外的雨,雨點似乎密集了起來,今天的傘恐怕晾不幹了。

半晌對山櫻說:“姑娘還是早回吧,請轉告尊師,江某如今只想在此了度殘生,請他勿要浪費皇城司的編制。”

“你才廿歲啊,何來殘生?”

山櫻嘆道,瞅準時機,抓起桌上的茶碗朝小仙擲去,同時運內力向他出招,沒想到不過幾招下去,即已無力招架,胸膛挨了重重一掌,竟嘔出一灘鮮血。

山櫻花容失色,急忙收力查問小仙傷勢。

小仙苦笑:“連這種尋常攻擊在下都抵禦不了,姑娘莫要再試探了,還是請回吧。”

山櫻被眼前景象震撼,留下十兩銀,匆匆告辭。

她剛走,春望就拿着事先熬好的湯藥跑出來,服小仙喝下,邊不解地問:

“明明可以不挨這下子,爺的功力又沒全失,如何幾招就過不了?”

小仙運用吐納法,并未感到氣血滞澀,知山櫻手下留情,只是試探而已,并未動用真力。

“你不知,我若不挨這下子,如何騙得過她?騙不過皇城司的人,我如何能安心留在臨安,如何照顧梅千嶺?”

春望擠出一個苦瓜相:“那爺可以帶着梅二爺遠走高飛啊,去開封找三爺,總比在臨安待在皇城司鼻子底下的好。”

小仙心底泛起一分苦澀,重新拿過來那只未完成的傘插骨架,仔細編作起來。

表面波瀾不驚,心底卻另是一番言語,難道去找江臨風,要日日看着他與那小奴才相親相愛,而自己要終日面對一個傻人麽?

想到這,他沖不遠處的梅千嶺招了招手:“梅二,你過來。”

梅千嶺乖順如貓,手腳并用地攀爬了過來,他最近格外鐘愛這個姿勢,有時像貓一樣安靜,有時又像只猴一樣潑皮無賴。

“我是誰?”

“海棠花。”

小仙抄起傘柄,朝他額頭重重敲下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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