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家學堂
這天晚上,王婉貞喝了幾大碗金銀花水。許是有兒女安慰的原因,第二天醒來就覺得好了許多,雖然嗓子還疼,但已能說出話來。
周氏一大早就過來,說要去縣城一趟,問王婉貞要不要把繡好的帕子送到店鋪裏,她可以幫忙捎過去。
王婉貞搖搖頭:“不用了大嫂,我這一天天下地,都沒再繡過花了。”
周氏拎着包袱走了,倒是沒再提周家的親事。
如此又忙碌兩天,顧家人終于将地裏的活幹完了,顧玉成便對王婉貞說想去四平鎮一趟。
其實他可以将小黑丫頭放在家裏,自己去縣城。先前沒人看顧的時候,這丫頭也是自個兒滿地爬,但他過來之後,每天抱着看着,深刻認識到這個年齡段的小孩有多皮,沒人看着一天能把自己磕破好幾回,所以堅持等到王婉貞能待在家裏才出門。
“我回來得匆忙,東西都沒有收拾,得去拿回來。順便在鎮上轉轉,看有沒有什麽輕省的活計能做。”
當時聽聞噩耗,顧二郎就匆匆回了溪口村,書本被褥都沒拿。他本來是夫子的得意門生,熟料連學堂也不能再去,心裏很不好受,就拜托了顧明祖,讓他從縣城回來時幫忙去一趟。
兩人原本都在一個學堂,同一個夫子,顧明祖刷臉就能捎東西回來。結果上次顧明祖回家時,只顧着拿錢拿衣服,兩手空空,顧二郎就趁沒人時去找顧明祖,詢問這請托之事,結果……
“去吧,路上慢着點,別累壞了。”王婉貞嘆口氣,又從床下的小包袱裏拿出件滿是補丁的小衣服,掏出五個銅板交給顧玉成,讓他貼身放好。
“餓了買點東西吃,東西多就花個銅板找人把你捎回來。”
“知道了。”
顧玉成藏好銅板,又帶上一竹筒水,就踏上了去四平鎮的路。
溪口村距離四平鎮約莫十來裏路,這個距離對村人來說不算遠,一般都是走着過去。除非運糧食或者去縣城,不然絕不會趕車去。
不管牛還是驢騾,都是珍貴的牲口,農忙時比壯漢還頂用,輕易不舍得拿來拉人載貨。
顧玉成頂着呂老太太的明朝暗諷和周氏的白眼,硬是在家裏歇了好幾天,身體恢複了些。即便這樣,也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頭高懸,才來到鎮上。
站在不甚寬敞的大街口,顧玉成敲敲走得酸軟的雙腿,循着記憶裏的路,找到了陸家學堂。
這學堂是一位姓陸的老秀才開的,陸秀才屢考不中,年歲漸長,就在四平鎮辦了個學堂。雖然水平比不上縣城裏舉人老爺的學館,但束脩便宜,鎮上和附近村裏多有人家把孩子送到這裏開蒙進學。
這會兒快到中午,顧玉成便站在院門外等了等,沒一會兒就等到了散學的聲音,幾個年紀小的孩子像出籠的鳥兒似的呼啦啦飛出來,打鬧成一團。年紀大點的學生就穩重多了,三兩結伴而行,言語間還要說說今天的功課。
陸秀才的親戚開了個飯堂,在學堂的右邊,需要出了學堂繞個彎,才能過去吃飯。
顧玉成看到幾個熟人,正欲打招呼,幾個人卻避開他的目光,徑自走了。
顧玉成心中疑惑,幹脆不理會那些或明或暗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邁過高高的門檻,去正房裏求見陸夫子。
他雖然退了學,也是受過陸夫子多年教導的人,于情于理,都該去拜別一下。
“你有心了。往後雖不能進學,也不可忘記讀書人的操守。”陸夫子摸着花白的胡子,淡淡地道。
陸夫子态度冷淡,顧玉成也不好多待,再次拜謝,又說了一番客氣話,就提出去收拾自己東西。
陸夫子也沒留他,指了個書童陪他去。
顧玉成回想一番,發現顧二郎在學堂的時候,一直是好學生的代表,多次被陸夫子誇贊,又為人低調從不炫耀,人緣還可以,現在這般待遇,必有原因。
他有心套話,書童年紀又小,沒一會兒就憤憤地為陸夫子打抱不平:“你們顧家人真是沒良心!顧明祖剛考中秀才,就不把夫子當回事了!”
顧玉成心頭一驚,急急追問,這才知道原來顧明祖去了縣城學館後,曾經多次抱怨陸夫子,說他學問不高,這麽多年才教出了一個秀才。言下之意,竟是毫不把陸夫子當回事,覺得自己考中秀才都靠天賦異禀了。
縣城的讀書人圈子就那麽大,四平鎮也不在什麽深山老林,哪怕顧明祖這話不是大聲說的,哪怕陸夫子年紀大了不愛出門,這番話幾經周折,也終于傳到了陸夫子耳朵裏,登時就把他氣得不輕。
陸夫子年輕時屢試不第,後來辦學堂也沒教出幾個有功名的學生,顧明祖是近年來第一個考中秀才的。雖然考中後就立馬去了縣城的學館,陸夫子還是很驕傲,逢人就誇這個得意門生,連教書的心氣兒都跟着漲了一截兒。
萬萬沒想到慘遭打臉。
陸夫子心中生氣,跟着就把同為顧家人的顧玉成也捎帶上了,連見都不想見。
“你也不要怨夫子,他都被氣病了一場呢。”書童道。
顧玉成停住腳步,正色道:“學生豈敢。夫子為人和善,對我多加照顧,必是氣狠了才這樣。可恨我病在家裏,竟不能為夫子分憂解難。現在既然知道了,我當給夫子正經賠罪才是。”
“那倒不必。”這書童跟了陸夫子兩年,和顧玉成也熟識,見他真心,反過來勸了兩句,讓他等過幾個月陸夫子氣消了再來。
陸夫子心眼兒不大,知道這事兒也沒多久,現在正在氣頭上,去了也沒用。
“即是如此,那我過兩月再來向夫子告罪吧。”顧玉成謝過書童,跟着他去收拾了一個薄薄的被褥和一筐書,又在學堂外花三個銅板買了兩個暄軟的大肉餅,請了書童一個,自己拿着另一個往回走。
他太久沒吃葷腥了,每天晚上聞着呂老太太在堂屋裏給顧大富開小竈那香味,都忍不住咽口水。這會兒一個又白又大的肉餅裹着油紙放在筐子裏,濃郁的香味直往鼻子裏鑽,顧玉成背着書生筐都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頂着太陽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顧玉成終于走到了無人的鄉間土路上,肚子也咕嚕嚕直叫。
他放下筐子,拿出肉餅,掰了一半,咽着口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感覺兩條腿都更有勁兒了。
将剩下的肉餅仔細包好,小心放到筐子的角落裏,顧玉成背起書生筐繼續往溪口村走。
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回家的路,似乎也比出門的路更長一些。顧玉成直走到氣喘籲籲滿身大汗,也不過剛走到村東頭。
村東頭有去鎮上的路,平常三無不時的能見人走過,今天卻一點人影都沒有。
不單這樣,附近玩耍的小孩們也不見蹤影。
顧玉成又坐下歇了一會兒。
他旁邊是一條窄窄的水渠,現在只剩一個底兒了。擡眼望去,遠處的田裏有莊稼漢正在忙活。
顧玉成抿抿唇,心中微嘆。
在這村裏,有男人和沒男人的日子,那差距真是太大了。
就說顧家吧,這還沒分家,呂老太太也身體結實,然而現在這一家子的雜活全壓在了王婉貞一個女人身上,她還得一天天下地。
因為顧家這仨兒子,每個人都有兩畝地,老爺子和呂老太太有四畝,合計十畝。這數量不算很多,但也不少,往年都是父子兄弟一起勞作,不分你我,也從來不見顧大富忙活自己名下的兩畝地。
結果自打顧大河出了意外,這地忽然就分清了,二房的兩畝地自然就落到了王婉貞頭上。
王婉貞力氣小,有些活幹不來,就得求大伯子幫忙。因為這份兒人情,周氏在這院子裏,出了屋門幾乎沒再幹過什麽活兒。
虧得王婉貞能忍,又一心想為兒子護住這兩畝地,每日裏勤勤懇懇,從早至晚,幾乎一刻也不停歇,硬是撐住了。
顧玉成沒歇多久,便背起筐子繼續往西走。
這幾日他每天抱着小黑丫頭,獲得了深厚的兄妹情,今天出門前,那丫頭還哭得淚汪汪的,呀呀不停。
回去得奉上餅子,再好好哄哄才行。
仔細想想,小黑丫頭五官并不醜,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和顧明珠的長相并不怎麽相似,應該是随了王婉貞的長相。
說起來,王婉貞沒有娘家,卻能當了嫁妝镯子給他買藥,又會繡花,也不知以前是怎樣的。他作為兒子,不好打聽母親私事,便只做不知,權當她就是顧大河在外面救回來的落難人吧。
因為沒有娘家,呂老太太對這個二兒媳也不大看重,平日裏冷嘲熱諷毫無顧忌,跟對大兒媳完全兩樣。
反倒是王婉貞看得開,昨天還安慰他:“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咱們二房靠着家裏,總能過下去。”
顧玉成雖沒有這麽樂觀,倒也不絕望。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只要能邁開腳,那老天就沒有絕人生路的道理。
“顧二郎你幹啥呢!道長往你家去了!”
有個中年人急匆匆從顧玉成身邊跑過,邊跑邊說。看那方向,顯然是往顧家院子去了。
道長?
什麽鬼?
顧玉成一愣,也加快了速度。只是他到底體虛,又來回走了快三十裏路,加速也沒快到哪裏去,趕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到顧家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熱鬧得不行。
“借光,借光,讓一下。”顧玉成邊說邊往裏邊擠。他隐約聽到了小黑丫頭的哭聲,心裏着急,靠着背上的書生筐左奔右突,終于擠到了裏頭。
只見顧家院子裏支了個碩大的香爐,煙氣袅袅。一個挽着道士髻的年輕道士左手黃符,右手木劍,口中念念有詞。
木劍劃過,黃符無火自燃,悠悠飄向二房的屋子。
那道士“呔”了一聲,大喝道:“禍家之源,邪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