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知好歹
秀才公的名號實在太好用,呂老太太和周氏同時偃旗息鼓,在接下來的兩天裏格外安靜。王婉貞在田裏忙得回不來時,周氏也張羅起了一大家子的飯食,連顧玉成伸筷子夾菜時,那白眼都翻少了些。
畢竟顧家說到底也只是個富裕點的農戶,顧明祖考中秀才才風光起來,連農忙時種地澆水都能被讓到前頭,不用整日整夜地守着田壟,唯恐水被截了去。
在呂老太太心裏,這個大孫子就是顧家光宗耀祖的金孫,其他人都得靠後站。
讓顧玉成去做上門女婿固然能得筆銀錢,但要是威脅到秀才孫子的功名,不用別人說,她就得第一個阻止!
顧玉成對呂老太太的覺悟表示滿意,每日裏該吃吃該喝喝,并特意每頓飯都多吃一些。
沒辦法,他真的太虛了!
顧二郎原本就是個文弱書生,又遭了這麽一場罪,沒吃過一點好東西,身子瘦弱得厲害。偏偏呂老太太看這孫子并無半分憐愛,權當他是個正常人呢,一枚雞蛋都不肯拿出來。
要不是初來乍到又沒半點家底,顧玉成真的很想分家出去,起碼能吃點有營養的東西,而不是現在這樣,全靠一天三頓飯自己恢複。
這會兒他想給王婉貞幫忙,卻發現自己連半桶水都提不起來,好不容易搖晃到屋裏,累得心髒狂跳,滿身都是虛汗。
小黑丫頭看他嘆氣,咧開沒幾顆牙的嘴嘻嘻笑,四腳着地朝他爬過來。
“還會笑話你哥了,嘿。”
顧玉成把小黑丫頭抱起來,緩了一會兒就出了顧家大門。
他想去找點藥材。
周氏提的虎狼親事沒有對他造成什麽傷害,畢竟他不是原身,和顧家沒什麽感情,聽了也就聽了。
反倒是王婉貞自丈夫失蹤後連遭打擊,憋着一口氣,又被妯娌和婆婆欺到兒子頭上,氣得當天夜裏就上火腫了嗓子,幾乎說不出話來。
然而現在正是收黍米的時節,根本一天不能歇,王婉貞一大早跟大伯和小叔子比劃一番,就照常下了地。
顧玉成也做不了別的,就抱着小黑丫頭出了門,想尋一點常用的藥材,讓王氏敗敗火。
她的日子真的太苦了,兒子貼心一點,多少是個安慰。
顧玉成雖然瘦弱,但個子不矮,沒一會兒就到了山腳下,慢慢轉了一圈,尋到幾棵金銀花,小心摘了,準備給王氏煮水喝。
他這個專業常年埋首故紙堆,什麽正史野史都看,零七碎八的積攢下來不少土方子。
希望這東西給力吧。
說起來,這山就是顧大河去采藥材,結果在深處遇難的那座。
顧玉成昂首看去,只覺得這滿山林木,暗影重重,宛若噬人的野獸,忍不住嘆了口氣。
懷裏的小黑丫頭學着他嘆氣,卻噗得吹出個口水泡泡,自己嘿嘿樂起來,揮舞着小拳頭興奮不已。
這丫頭剛到精力旺盛的時候就失了父親,從沒有人帶她出來玩過,這會兒看什麽都新鮮,在顧玉成懷裏一會兒“呀”一會兒“啊”的,活潑得像個會動的煤球。
顧玉成随手采了幾枝野花交給小黑丫頭拿着玩,自己揣着金銀花,慢慢往回走,心裏琢磨着二房這日子咋整。
他需要養好身體,小丫頭也得吃飽飯,掙錢是迫在眉睫。
別的不說,呂老太太就不會白養着他。這老太太和周氏,對着他話裏話外都是“一天天的光在家吃喝吧什麽也不幹”,看他的眼神跟廢物似的。
也就是顧二郎換了芯子,臉皮也跟着厚了,硬撐着不肯動,不然早就被趕到地裏了。
顧玉成将小丫頭換個手抱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着那無意義的哼唧。
他這身體太虛了,抱個瘦巴巴的小孩都吃力,短時間肯定幹不來體力活。即使養好了,也不能跟從小就下地的莊稼漢比。
顧玉成眉眼微垂,心說還是要去縣城看看,不管怎樣找個活兒先做着。
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不能看着王婉貞這麽辛苦,還得養着他和小黑丫頭。
要是這身體,能一鍵刷新就好了。
顧玉成漫無目的地想着,剛進家門沒多久,大伯娘周氏就過來了。
往日見了他,周氏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面子上勉強過得去。自他從學堂回來後,就趾高氣揚的,從沒有一個好臉色。今天卻是笑眯眯的,招手讓他過去。
“見過大伯娘。”顧玉成率先打了招呼,對周氏微微一笑,就準備回自己房間。
周氏呵呵兩聲,攔住了他:“哎喲你這孩子,這麽大了還害羞呢。伯娘跟你說的呀,是好事兒。”
“上次那親事呀,可是百裏挑一的好親事,伯娘跟你好好說說。你人小不知道厲害,耽誤了終身大事就不好了。你表哥都跟我說了,先前你在鎮上讀書,夫子都誇你腦袋瓜好使,将來準能考中大官兒。”
顧玉成心說是啊,因為這個你才看顧二郎不順眼嘛。
他也不接話,就默默看着周氏。周氏卻以為說到了這侄子心裏,擠眉弄眼地道:“現下你爹沒了,也讀不了書,可不就荒廢了?我不忍心啊,特地給你打問了,我那表哥家,最是通情達理,說願意先定親,三年以後再成婚。”
“只要定了親啊,不但給家裏一筆銀錢,還立馬接你過去,供你讀書。你說說,這樣的好親事,哪裏去找?錯過這村沒這店吶。你現在也老大不小的,靠你娘一個人養活,忒是辛苦,你們讀書人,最講究個孝順不是?名祖就什麽都聽我的,二郎你也得為你娘着想,是吧?”
原來還是那樁入贅的親事。
顧玉成收起笑容,眼神冷冷地看着周氏:“勞大伯娘費心了,我不想入贅,這事不要再提了。假如父親還在,他也不會答應的。”
這不是看你爹不在了才讓你當上門女婿啊。周氏心裏呸了一聲,用力将臉上肉褶擠得更深一點,熱切地道:“你這孩子怎麽不知道好歹呢?我跟你說啊,這姑娘家找婆家,都是找那有田有地的,不然誰肯嫁?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看看你這小身板,哪裏養得起媳婦?二弟就你一根獨苗,你可得好好想想,啊!”
顧玉成扯扯嘴角:“大伯娘不用擔心。夫子說過,我的學問足夠下場,去年是怕我年齡小,在考場上熬壞身子骨才沒去。我哪怕不再進學,也能考上秀才,成家立業。你表哥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說完抱着小黑丫頭,直接進了自己房間。
半開的窗縫裏,周氏恨恨翻了個白眼,又對着二房的屋子呸了幾口,才跺着腳回了大房屋子。
顧玉成将金銀花放在陰涼處,臉色冷凝如冰。
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顧二郎是二房唯一的男丁,就算不受重視,也不該被推出去入贅。可是這周氏,又是用讀書利誘,又是用孝道威脅,顯然準備充分。還專門撿着王婉貞不在家的時候,朝着十四歲不經事的孩子施壓。
他要真是個孩子,恐怕已經被唬住了。
周氏這嘴臉,未免也太急切了。到底是圖什麽呢?
傍晚時分,王婉貞和顧大山、顧大富三人回來,顧大富一溜煙就奔去了堂屋,晚飯都沒出來吃。
顧大山問起來,呂老太太橫他一眼:“大富都累成這樣了,你看不見啊!讓他歇着去。”
顧大山嘴唇動了動,很想說三弟還沒有二弟妹一個女人幹得多,應該不是累的。但是老太太向來偏疼三弟,沒什麽道理可講,也就閉上嘴沒再說話。
一大家子吃完飯,王婉貞照例收拾好碗筷和院子,然後将屋門口的爐子點着,煮了一鍋金銀花水。
小黑丫頭忙着湊熱鬧,在一旁添柴火,差點把這小爐子堵住,被顧玉成一把抱開。
說起這個小爐子,還是顧玉成昏迷後呂老太太給的。因為王婉貞一天天的熬藥,費得柴火多,就給了她一個小爐子讓她自己拾柴去,不許從公中的廚房裏拿柴火。
現在倒是方便用。
“這就是天熱,你奶奶想不起來把爐子拿回去,不然哪能讓我們用?”王婉貞聲音特別小地說,“去年你爹還在的時候,想用這爐子在屋裏燒個水,你奶奶都沒松嘴,說給你叔用。”
水很快開了,熱氣騰騰的。顧玉成怕這土方法不保險,堅持要求多煮一會兒。
對面,顧明珠從窗子裏探出頭來,笑嘻嘻地道:“二哥,你吃什麽好東西呢?”
“哪裏是什麽好東西。”顧玉成淡淡地道,“不過是你嬸嬸的嗓子腫了,我采點藥材煮着。”
顧明珠的腦袋縮回去,沒一會兒大房屋裏傳出周氏的聲音,刻意壓低又讓人能聽見——
“老子采藥,兒子也采藥,啧啧。”
王婉貞臉色變了變,強行把眼淚憋回去,低聲勸自己兒子:“別跟她一般見識。”
顧玉成握了握王氏的手:“我知道。娘你放心,咱們會越來越好的。”
王婉貞将煮好的水倒進粗瓷大碗裏晾着的時候,顧大富正在堂屋裏啃着個肉餅跟呂老太太訴苦:“娘,你可得疼疼兒子啊,我真的受不了了!”
自從五月以來,他一天天的下地,不下地就給大哥打下手,沒有歇過一天,黑得都不成人形了!
呂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小兒子開小竈,點了點他的腦門:“你呀你,娘最心疼的就是你!看看你今天吃的是啥,你大哥跟侄子吃的是啥?你慢點吃,別噎着了。”
顧大富咽下最後兩口,抹抹嘴道:“娘,二郎那親事兒咋樣了?二嫂她答應不?”
呂老太太撇撇嘴:“她跟你二哥一樣,是個死腦筋,哪裏就能答應?”
“大侄子都是秀才公了,怎麽不直接定下啊?”顧大富說道,“我看人家城裏的秀才,都威風得很。”
“哎喲我的兒!”呂老太太壓低了聲音,“你大侄子雖考中了秀才,也沒有官身吶。我看這事兒啊,還是得請大師幫忙。”
“這辦法好啊娘!”顧大富眼睛一亮,“我今天在地裏聽田大叔說了,就在這幾天,天靈道人要帶着徒子徒孫們來布道,他老人家可是方圓百裏最靈的大師!”
母子倆一拍即合,湊到一起嘀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