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塵埃落定

“嚷嚷什麽呢,年輕人就是急躁。”劉老頭出來打圓場,對呂老太太道,“你這三個兒子都是能幹人,是個有福的。大河那孩子,年初還給我家打了個櫃子,做得是厚重精細,現在還在屋裏擺着吶。可惜這好孩子命苦,早早去了,唉。”

呂老太太配合地擦了擦眼淚,哭了兩聲“我苦命的大河啊”,但是堅持不松口,就是不給二房分地。

王發財道:“這分了家,也是親人,田地這事兒先不着急,先說說老太太養老的事兒吧。嫂子你是想住在哪個兒子跟前?”

“當然是跟我大兒子住。” 呂老太太道,“自從沒了老頭子,我家大山就是頂梁柱,裏裏外外全靠他撐着。”

顧大山紅着臉擺手,周氏與有榮焉,得意洋洋地掃了王婉貞一眼。

呂老太太又說起家當和田地,繞來繞去就一個意思,家裏比較窮,不能給二房分什麽東西。自己屋裏的東西帶走就行,想從公中分銀子分田地,那是門都沒有。

顧玉成心道不好,看這陣勢,呂老太太和大房是達成了協議。要真這麽分了家,他們一家三口就得吃不上飯。劉老頭作為裏正,處事還公道,打着親情牌回憶顧大河的好處,可惜勾不動老太太的慈母心腸。

王發財這個人就比較微妙了,一會兒說老太太不容易,一會兒說大房不容易,說着說着就誇起了顧明祖,直誇顧大山和周氏教育得好。

腦子裏靈光一閃,顧玉成忽然明白過來,一顆心也跟着沉了沉。

顧明祖考中秀才,雖然沒有官身俸銀,卻有一樣特權,可以不服徭役不納田賦。許多童生考中秀才後,就會把親戚族人的田地挂在自己名下,然後收取一定好處,互惠互利。

挂田雖有好處可收,卻不被朝廷允許,算是灰色地帶。顧明祖這個人頗有野心,剛考中時就放話說不能挂田,這樣做雖然得罪人,但他是溪口村第一個秀才,以後要是考中進士做了官,全村都能得益,是以也沒人很不滿。

可是現在看來,顧明祖應該是暗地裏有選擇地挂了一部分田。

至少平日來往不怎麽熱切的村長,就挂了田。

要不是此刻情景,顧玉成簡直要為顧明祖的遠見鼓掌。

聽村長又誇了幾句,要把這分家的事情定下來,顧玉成沉吟片刻,道:“奶奶既然這樣說,我也沒什麽別的要求,只要求立上字據,清清楚楚寫明白,每一家都得了什麽東西,一式四份,各家都保留好。”

二房明顯是分不了什麽家産了,強行争奪也沒有用,幹脆就留個清晰的字據,省得以後麻煩。

雖然注定要吃虧,但他不想吃啞巴虧。

這招高啊。

劉老頭眼裏精光一閃,不着痕跡地打量顧玉成,在心裏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這字據看似簡單,實則掐住了呂老太太的命門。顧家十畝地,她就是自己留兩畝,還有八畝。大房三房一家四畝,一點不給二房,說到哪裏都不占理。

便是人家不能種,還不能賣嗎?

而且看老太婆這嘴臉,分明是想把二房趕出去,然後和大房三房還住在一塊兒。可是現在要求立字據,就得掰扯清楚,大房占多少,三房占多少。一旦要掰扯清楚,呂老太太自己藏起來的銀錢就瞞不住。

顧大富眼珠子滴溜溜轉,還在想怎麽整,周氏就先說話了:“二郎這主意好,一次分清,也免得以後麻煩。”

呂老太太跟她允諾了,只要大房三房不分開,就讓大山當家,以後田地出息和銀錢都歸大房,可是這“以後”是什麽時候?就看老太婆這身子骨,她恐怕得熬到名祖的兒子娶妻。

而且這家裏,現在就只有大山能幹活了。呂老太太自不必提,周氏成親快二十年,太清楚顧大富是個什麽德性了,那是只有出的沒有進的。以後顧大富再生孩子,不得讓他們大房養着?

就該趁機會分清楚了!

她願意養婆婆,可不願意養小叔子和小叔子一家!

周氏說完,呂老太太就黑了臉,心中暗罵這兒媳婦貪心不足。

“就這麽點家當,三兩句說說就分了,立什麽字據?”呂老太太含糊道,又對顧大山使眼色。

然而顧大山向來沒什麽主意,又和周氏一起過了快二十年,深知自己婆娘雖然各種不好,但對他和兒子不賴,這會兒接收到呂老太太的信號也沒說話,嘿嘿讪笑。

呂老太太堅持直接分家不立字據,周氏要求分清楚以後也好贍養老人,顧玉成則說我們二房分得少,就這麽點要求,您要還不答應咱就多請幾個人來評評理。

呂老太太和大兒媳婦的短暫結盟土崩瓦解,三方各執一詞,誰也不肯相讓。

見此情景,劉老頭和王發財出去商量了下,然後就将呂老太太和顧大山是周氏先後叫到院子裏,分別低語一番,最後叫了顧玉成,問他現在什麽打算。

顧玉成對二人行了一禮,再擡頭已經紅了眼圈,哽咽道:“有勞兩位伯伯了,我人小言輕,本不該跟奶奶争執,可是上有寡母,下有幼妹,實在沒有辦法了!”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天勤勤懇懇勞作,我娘不是做家事,就是繡花去賣,每年也得一二兩銀子交給奶奶。可是現在……”

顧玉成用力抹了把臉,眼淚滾滾而下,他再也說不下去,只是站着默默垂淚,越發顯得孤苦無依。

劉老頭拍了拍顧玉成瘦弱的肩膀,讓他先回屋,然後對王發財道:“都說莫欺少年窮,今天這事兒,看來還得咱們費力啊。”

多年合作,王發財一聽就知道他什麽意思,猶豫片刻,也點了頭。

前幾天還是志氣高昂的油鍋二郎,今天就哭得不行,到底還是個半大小子啊。

二人拿定主意,又返回屋裏調停,終于取得了折中的法子,将這家當分了個清楚——

呂老太太既然說了銀錢不多,也不願意拿出來,那就沒有強逼的,只好作罷。餘下的,田地是大房四畝半,三房四畝半,呂老太太自己占一畝,平常讓大房種。

顧家院子也跟着分了,堂屋和原來大房的屋子都歸大房,原來二房的屋子則歸三房,兩個小耳房,一家一個,唯一的一頭牛,兩家一起養着。

二房不要地了,就由大房和三房把兩畝地地的銀子給顧玉成,一共八兩。呂老太太本來不想出錢,被劉老頭給勸住了,“這可是要立字據留證據的,你這麽對大河留下的孤兒寡母,以後能在溪口村擡起頭嗎?”

她又想讓大房出錢,被周氏一句“小叔咋樣不知道,我們大房掙的錢可都交給娘了”給堵了回來,不情不願地拿了銀子。

頂着村長和裏正的目光,又抓了兩貫錢添進去,權做貼補。

至于字據,因為呂老太太強烈反對,就只寫了一份,由她自己收好。

二房的住處也有了安排,去年冬天溪口村死了一個老鳏夫,留下一棟帶小院子的茅草屋,本來是要歸在村裏的,現在可以給二房住一年。

租金嘛,就由顧大富出。

顧大富雖有點私房,還是向親娘求助,呂老太太于是又出了半貫錢,肉疼得臉都皺成一團。

王發財和劉老頭收了租金,又在顧家吃了一頓好飯好菜,下午就幫着把一應手續辦好了。

這裏沒有戶口本,但有個類似的戶口簿,顧玉成領了一頁,将自己的手印按上去,又交給村長收起來。

從此之後,他就從顧家二郎,變成獨立門戶的顧玉成了。

顧家院子裏,周氏和顧大富還在熱鬧争吵的時候,顧玉成已經帶着王婉貞和小黑丫頭搬到了村東頭的茅草屋,又借了推車,将糧食推過來。

糧食這東西藏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有多少,呂老太太也就沒做文章,平均分了三份。

顧玉成将一石小米和三石黃豆都堆到茅屋的一角,長長松了口氣。

一石米就是十鬥,差不多一百三十斤。本來應該分的是兩百多斤米,顧玉成拿出一部分換成了黃豆。黃豆不值錢,又好養活,很多人種了喂牲口,顧家也種了一畝,都被顧玉成換來了。

大約是農耕民族的血脈裏就喜歡囤積糧食,顧玉成看着這幾口袋糧,心裏覺得頗為踏實。

這茅草屋面積不大,好在是曾經住過人的,一應構造齊全,院子裏有井,還有個爐竈,能直接煮飯。

那個小爐子被呂老太太眼疾手快地拿走,又藏進堂屋,顧玉成就沒去要,只是和王婉貞一起,将屋子裏每一個針頭線腦都搬得幹幹淨淨。

“這房頂有點漏風,以後肯定會漏雨,還是得找人修修。”王婉貞查看一番,又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交給顧玉成,“這是家裏的錢,以後就你拿着吧。”

二郎,不,現在應該叫玉成了,是個有主意的孩子,要不是他堅持,二房連一兩銀子都要不出來。

本朝一兩銀子是一千二百文銅錢,一貫錢則是七百文,他們家現在有八兩銀子和兩貫銅錢,看起來分量不少,實則并不禁花。

顧玉成取了半貫錢,将剩下交給王婉貞:“娘你收着吧,我明天就是縣城找差事,咱們肯定會越過越好的。”

王婉貞眼睛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玉成是多好的孩子啊,老天怎麽這麽不開眼?

顧玉成堅持讓她管錢,王婉貞也就沒有推辭,小心将錢分成三份,藏在床鋪下和牆洞裏,又打了水四處清洗擦拭。

王婉貞心裏其實有點避諱,但現在這境況已經算不錯了,不好再說出來讓兒子煩心,只好多打掃幾遍屋子,同時在心裏默默念佛。

小黑丫頭還不到知愁的年紀,很快就恢複了活力,在屋裏爬來爬去,像一只巡視領地的小猴子。

顧玉成一邊看着妹妹,一邊拿出邊緣豁了個口子的木桶,捧了幾捧黃豆泡進去。

分家後的第一天,就在一家三口的忙碌中,悄悄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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