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家族》(十四)

何修懿在聽見的一瞬間竟然有荒誕感。

由他……主演《家族》?自己變成了男一, 左然, 降成男二?

還是左然主動要求?

為什麽?

若是換了從前, 何修懿肯定認為這是影帝敬業的緣故。然而最近,他能感覺得到,有些暧昧, 如同最幽微的氣體一般, 正嘗試着鑽過自以為的銅牆鐵壁。那種氣氛似與“親密友人”只有一箭之遙, 卻又相去不止千萬裏。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遭到了自己都道不明的東西的多情又無情的襲擊。

何修懿呆呆地看着微信, 想:再過兩周,便是左然的生日了,到時……問一問他吧。

……

生日party地點就是左然家中。

別墅布置很有特點。客廳大理石的地面光潔如玉, 琉璃制的吊燈垂着流蘇。一側是旋轉向上的樓梯, 另外一側是幽靜的休息區——流線型的黑色吊頂中間嵌着溫柔的昏黃光帶,地毯上有兩個正方形的小茶幾, 還有幾個圍着茶幾的小沙發,很有居家味道。休息區其中一面牆中嵌着一個巨大的魚缸,裏邊珊瑚色彩斑斓, 其間有些小魚游來游去, 煞是可愛。一樓有一個放映室、一個娛樂室、一個閱讀室, 一個健身房,以及一個露天的飲茶室,二樓則是幾間卧房、書房。

唯一奇怪的是,樓梯拐角處的牆上, 大理石縫隙中釘着幾個長釘,看起來平時應該是挂着幾幅畫的,此時卻是空空如也,顯得格格不入,與房子整體精致的布局十分不搭。

何修懿贊嘆道:“真是漂亮……很有格調。”

“你喜歡就好。”

“嗯?”

左然又是重複了遍:“你喜歡就好。”

“……”這個說法很怪,何修懿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因為他喜歡還是不喜歡,與左然如何布置他自己的房子毫無關聯。

左然帶着何修懿裏裏外外轉了一圈,就連主人極為私密的卧室也參觀了。

再回到一樓時,何修懿問左然:“別人還沒來嗎?已經七點二十了。”party七點開始,何修懿習慣于提前十分鐘到,沒想等了半個小時客人還是只有自己。

“另外兩人有事,都不來了。”左然語氣十分正常,“我在圈子裏邊朋友不多。”

“哦……”何修懿別扭了一下,将進門後放在一邊的禮物袋遞了過去,“左老師,生日快樂。”對于禮物,何修懿不知道該選什麽,猶豫半天,最後買了一個愛馬仕的純銀制領帶夾,還有蛋糕、啤酒、飲料,覺得這樣不過不失,雖然很難讓對方喜歡,但是也很難讓對方讨厭。

“謝謝。”左然随手一指沙發,“先休息下,晚餐很快便好。”

“您……親自弄?”

“嗯。”

“我幫您吧。”

左然依然言簡意赅地道:“別。”

何修懿等了大約半小時,才聽見左然叫自己過去。他走近那個露天飲茶室,發現菜已經全部上桌了——牛排、烤牡蛎、三文魚、蟹肉魔鬼蛋,和一份沙拉。花瓶裏邊插着一支裝飾用的玫瑰,周圍的燈漫射着柔和的光線。

何修懿沒想到影帝廚藝竟這麽好——牛排鮮嫩多汁,連軟骨都似乎可以溶化在舌尖一般。烤牡蛎焦度适中、酥軟可口,沒有一點腥氣。

何修懿獨自為左然慶祝生日。最後,他将自己買的蛋糕端上,插了蠟燭:“左老師,許個願吧。”

“不了。”

“……?”沒願望嗎?

左然擡起眼,隔着桌子望向何修懿:“有那麽五年吧,我每年都許同一個願望,全部沒有回應。去年我已經不抱希望了,卻出乎意料地實現了它。所以,還是不要了吧。”

“嗨,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圖個樂麽。”

那蛋糕奶油多得很,何修懿吃得雙唇上全是,于是伸出舌尖舔了一圈,左然又是極生硬地別開視線。

餐後,何修懿在左然家中歇了一下。他對那個四面全是書架、中間有張木桌的閱讀室很感興趣,便問左然能否進去看看。

“可以,”左然動作優雅地收拾着餐具,一樣一樣地丢到洗碗機裏邊,“去吧。”

“謝了。”

書架都是暗色實木制的,透露出一種十分古樸的味道。一面全是電影類的書籍,一面全是歷史、政治、軍事類的東西,第三面放置着歐美、亞洲各國的一些小說,最後一面則是各種中英文的理論類的著作,有哲學,有社會學,有心理學,不一而足。何修懿發現,其中不少都與建築有關,比如《一千張建築大師手繪線稿圖》、《歐美建築線稿》、《古風建築線稿》……于是在心中暗暗猜測左然這個“理工學神”本科的專業是建築。

因為得到允許,何修懿随意翻看着。

很偶然地,何修懿眼尾掃到“理論書櫃”右下角那個不起眼的地方有幾個活頁筆記本,就在什麽什麽《Franco Clun高清素描》旁邊。

何修懿有種難以言說的預感。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驅使着他推開一扇門,何修懿打開了玻璃門,抽出了筆記本。

筆記上封面上寫着四個大字:【專業速寫】。

何修懿屏住了呼吸,輕輕地翻開了封頁。

只看一眼,他便僵硬在了原處。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了一般,甚至連小指都無法動彈一下。

這是……什麽……

思緒回來,何修懿慌亂地往後翻,手指發抖,幾次差點将紙張弄皺。

果然……果然……

一些東西突然間被赤裸裸地鋪平且攤在他眼前,讓他有一種眩暈感。何修懿的耳邊,是在轟鳴着的、響徹雲霄的沉靜和死寂。好像一顆恒星于宇宙中爆炸,在無聲的太空當中,沉默地、毫不聲張地,釋放着它生命中的全部能量。

幾大本速寫本,每一頁……都是他。

一開始,何修懿能認出肖像出自哪裏——就是自己息影前參演的兩部電影。兩部電影當中,差不多每個有自己處境的畫面,都被左然畫過了至少一遍。很多動作、表情,何修懿本人都不大清楚。

即使不懂,何修懿也不得不承認,大概因為專業是建築,左然畫得很好。一衆肖像與何修懿印象中的無甚差別,個別地方似乎還稍微美化了一下——電影截圖中的演員經常不是那麽優雅。

而再往後……就不一定了。

速寫頻率自二人相遇後猛地多了起來。何修懿一頁頁地翻,看見……有第一次去片場見李朝隐導演時情景,有當裸替前受命去會所洗桑拿時的情景,有在戲裏的,有在戲外的……

到了後來,甚至開始有……不穿衣服的,數量很少,可還是有。激情戲當中的樣子他還認得,可在片場休息時的便想不起了。

雖然大部分都只有上身,兩張全身像也沒有露出關鍵部位,而是完完全全地還原了當時左然眼中所看見的部分,何修懿還是感到……非常地羞恥。

他有種刺痛感。

他也說不清楚這種刺痛因何而來。是因為被左影帝如此對待戳到神經惱羞成怒,還是因為為對方的所作所為感到驚訝以及心疼。

何修懿不敢再看了,“砰”地一下合上本子,打算插回書架,裝作從未察覺。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左然端着杯茶緩步走近房間:“普洱,喝得慣麽?你——”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

左然沉默地盯着何修懿手中的本子。一根緊繃的弦橫在兩人中間,他們誰也不敢輕易撥弄,似乎只要輕輕地碰一下,那根弦便會“啪”地一聲斷裂。

何修懿不是鴕鳥型性格。如果他是,便不會退出影視圈,用之前的積蓄帶着母親走遍全國包括香港,尋找新的療法。

幾秒鐘後,何修懿轉身,将速寫本一一插進它們原先在的位置——那本奇怪的《Franco Clun高清素描》旁邊。

他故作淡然地望向了左然:“我……發現了這個。”

“那種地方,也能發現。”當然,不是沒有被發現的可能,只是幾率實在太低,畢竟這房間裏的書有幾千本,而它只是幾千分之一。

何修懿咬咬牙,問:“您……對我……是欣賞?”

左然垂眸半晌,終于擡起眼睛,望進了何修懿一雙似乎什麽都不在意的桃花眼:“不是。”

“那……?”何修懿的喉嚨發緊。他很清楚,有什麽東西即将天翻地覆了。兩個人之間那層薄薄的隔板即将被沖天的大火焚燒殆盡。他仿佛能看見烤焦了的木頭,聽見噼裏啪啦的可怕的聲音,感覺到它斷裂、坍塌時的景象。

見何修懿明明白白問出來了,左然冰川一般的雙眸中此刻卻仿佛燃燒着烈焰,“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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