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随仰面躺在帳內,看着身旁睡姿規矩的蘇瑾帛,略一挑眉。
“你到底是為了什麽才參軍的啊。”聲音很小,但他知道那人沒有睡覺。
蘇瑾帛一向淺眠,每次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就連閉上眼在黑暗中眉頭都是不肯擰展開來。
他也只會在帳內黑暗中才會露出這樣帶着些許不安的神情,還自以為自己發現不了。在平日總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與那些兵痞格格不入。
“沒什麽,想來便來了。”汗味彌漫于窄小的帳內,呼嚕磨牙聲混在蚊蟲嗡聲裏,人與人緊挨産生的悶熱讓蘇瑾帛幾度皺眉。
他并不算養尊處優,但少年有成又是一介重臣怎受得了軍內生活。
“今天空氣有潮味,若是明日下雨就好了。”李随起身,盤腿坐着,随手碾死了地上爬過的小蟲。
“你喜歡下雨?”
在昏暗中蘇瑾帛的瞳孔折射了賬外火光,格外明亮,就像無盡夜空中的那盞冉冉升起的孔明燈,仿佛瑩亮了整片濃稠的黑暗。
看的李随一時間的怔神。
“自然喜歡,若是下雨便不用操練了。”
未料對方聽後竟輕笑出聲,指節蜷起抵在唇間,指尖如玉般的白淨。
“果然還是小孩子。”
他輕阖上雙眼,似是喃喃自語。
“若是有宿疾的人,陰天濕雨會很難熬。”
李随聳肩大字型撲倒在被褥上。“反正我沒有,哈!”後竟在幾秒後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嗯。”
林渙暮有,他領兵作戰那麽些年,刀光劍影中穿梭,受過的刀傷劍傷斷過的骨頭都會在陰雨天隐隐作痛。
他從未提過,只是在濕雨天時不太願動,像小孩子般賴在床上。但蘇瑾帛是知曉的,那些病痛傷疤仍在,明白那人宿疾作怪并不難,只是除了自己再沒有人會如此關心他了而已。
如今那人是天子,天下君聖,人們連擡頭看他一眼都驚恐,怎可能注意他的舊傷隐痛。
蘇瑾帛起的很早,來到了徐仲的帳內。那人看他來翻身出了帳,天還沒亮兩人站在篝火旁邊取着暖。
“仲哥。”
“小李啊,怎麽了?”
仲哥笑得爽朗,細碎的胡渣透出北方人的豪邁。蘇瑾帛雙手攏在袖子裏,眼眸中映出火光明滅。
“仲哥,有什麽方法可以見到陛下嗎。”
“……”
長久的安靜,襯的篝火吡啵聲更加清晰。徐仲悶悶咳了幾聲,再開口略有躊躇。
“小李,你跟李随都是好孩子。”
“有些不需要的事,還是不做為好。”
蘇瑾帛愣了愣,沒想到徐仲會想到這裏。
不過也不怪他,如今二人身份懸殊,自己再怎麽努力,也會是高攀。
“仲哥,只要能見到他,什麽都好。”
徐仲回過頭來看他,看了很久,似是不認識他了一般。
“為什麽。”
蘇瑾帛被他問的一愣,是啊,為什麽?只是因為擔心他的舊傷?擔心他在那高堂之上過得不好?
那曾經的那些算什麽?那些自己親手刺進他心髒的那幾刀,痛的逼他松手的那幾刀,又算什麽?
不過是自私,笑奢望着他對自己還有着不舍,為卑鄙自私的找了個借口。
那人怎麽可能過得不好,納了後收了妃。怎可能過得不好……
“近幾日會有編一只隊伍,暗入敵方陣營勘探軍情。若是能活着回來便有機會被提拔。”
仲哥見他不答也沒再問,最終還是妥協,将腳下那枚石子踢入火盆,緩緩開口。
“好。”可笑的果斷。
“嗯。明日便送你去。”
蘇瑾帛盯着身邊燃起的烈火,從身邊拾起未燒的柴送了進去,手伸的太近被火苗重重舔上。
卻沒立即抽手,眼睛被火的光亮灼的疼痛。
他也确實是活着回來了,編入伍的不過百八十人,回來的不過三成。
說自己卑鄙也好無恥也好,蘇瑾帛其實從始至終就沒有入敵方的陣營,打着迂回騙過了敵友衆人。
他要活着,他要活着回來。
在回帳前,他拿匕首猛刺進了自己的大腿,傷的不深,血流卻的不少,淅淅瀝瀝地淌了一路,衆人忙上前将他扶回營地。
他們上了前線的受了傷的傷員是有特殊的營帳歇息治傷的。
但他不知道林渙暮會來此。
蘇瑾帛是在營帳的最裏處,他斜倚靠在那裏,看着帳簾被拂開,繼而呼吸滞住。
因為缺氧心髒的跳動震顫到太陽穴,仍是愣在那裏。
那人仍然是舊時模樣,更加尊貴威嚴。他在傷員面前一一附身慰問,一副親民的模樣。
林渙暮是在沙場上闖出來的,這裏的一切他最熟悉不過,一套程序信手拈來毫不拖沓。
曾想過兩人重逢的情形,興許是淚盈滿眶或是情難自禁。但是沒有,什麽多餘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由于蘇瑾帛在最末尾,林渙暮最後才走到他的身邊。
四目相交時,林渙暮只是微微微一愣,淡漠而疏遠地對着他笑了笑,仍是公式化不變的詢問,蘇瑾帛也是同那些人一般點頭呈謝,看着他轉身拂袖離去。
他甚至連眼睛都不肯配合嘴角的弧度帶上一點暖意。
蘇瑾帛就蜷在那裏定了很久,眼底是溢滿了帶有惶恐的悲哀。
放不下,果然自己還是……放不下那個人。
篝火在很遠的地方,砭骨的寒意侵犯,他也無力抵抗。
像離了水的魚,徒勞地瞪大了雙目張合着嘴。指尖冰涼,有戰友看出他的異常,前來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蘇瑾帛如受驚般劇烈的一抖,瞳孔重新聚焦,眼眶竟是濕潤。
“無妨……”
“只是龍恩浩蕩……”
“草民初來……有些承受不起。”
今夜他輪到他守夜,提着燈盞圍繞着一頂頂帳篷巡查。
本是該無戰火,本是該國泰民安的,前朝還未衰敗已被猝不及防間推翻,改了姓氏的王朝,自此狼煙四起。
後腦猛地一痛,眼前的景色驀的被黑色所覆蓋。
轉醒後蘇瑾帛眼前雖仍在陣陣發黑,但認出了燭火前那人。
他掙紮起身,跪在那人面前。
面前人被他舉止吓到,雙目睜大愣在原地。
“草民罪該萬死。”蘇瑾帛俯身,竟是給他着實地磕了一個響頭。
他征戰沙場這麽些年,什麽傷沒有受過,唯獨蘇瑾帛這一磕,似一把長矛自前胸直直刺穿胸膛,從後背夾雜着噴湧的獻血而出。
一時間痛的想要蜷縮起來,疼到再動彈不得。
“蘇瑾帛……你這是什麽意思?”
太久沒有喚過這人的名字,舌尖帶有一絲絲的生疏。
“恕草民鬥膽,陛下應是認錯了人。小的名喚李遂,自江南而來,與自家小弟一同參軍,渴望為國效力。”
他的嗓子依舊沒有徹底恢複,仍帶着沙啞。但字字清晰,一如那年朝廷之上那少年得志的蘇丞相。
或許他就是賭氣,偏偏咽不下,咽不下那人在帳內看自己毫無溫度的眼。
林渙暮皺眉,走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起。對方一時間沒有防備,有些趔趄地站了起來。
他手從蘇瑾帛的衣領深入,探過腰封,撫上他腰側。
“認不錯的。”
在他腰間一處微微使力,如願聽到對方地抽氣聲。林渙暮将身體微傾,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說話間有熱氣拂過耳垂。
“你怕我動你這裏。”
“但我沒一次乖乖聽你的話。”
蘇瑾帛将臉別過去,神情間浮現隐隐地恥辱之色刺痛林渙暮的眼眸。
你就……那麽的惡心我嗎。
“你來參軍,不就是為了我嗎。”
如今這副神情什麽意思?
你還想讓我怎樣,讓我将那何君諾地三千片骨肉一點一點拼回來還你嗎?還是讓我去他的墳頭下跪認錯?
他看着那人閉上眼,竟似逃避。林渙暮洩恨一般咬住他的耳垂,舌尖嘗到鐵鏽的血腥味。對方被他的舉動吓得一縮,但也沒有躲開,也就任他發瘋。
“為什麽不呼痛?”他将牙齒松開,又是心疼,用舌尖輕輕舐着。
“是我欠你的,怎樣都随你。”
蘇瑾帛感覺在自己說出口後,林渙暮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動彈不得。他聽見耳畔那人壓抑地長嘆,帶着無盡的寂寞,竟是他再也不明白的蒼涼。
“不,你不欠我,是我欠你。”
他想過很多他來此的目的。
卻偏偏沒想到……他是來還他自以為欠他的。
“好,既然你說還。那就不準再逃。”
他咬牙,帶着絲絲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