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後來,此戰被當朝太史記入書冊,裏面提及了聖上此次禦駕親征有如神明佐佑,帶兵凱旋;也提及了布衣出身的将士李随因殺敵有功,授予兵部尚書一職,次年深得聖上恩寵,拔為大将軍。
而戰死将士的名冊裏,有着李瑾二字。
那時李随給江南二老寫信,信中提及了自己被升了官,入了朝廷,便留在了京城,也提及了先前來家中收留的兄長李瑾戰死沙場,屍體被戈壁灘的風沙掩埋,甚至連馬革裹屍都無法做到。
傳回來的信是陌生的字跡,應是家中老人請村中識字人代寫的,信中說家裏人很為自己高興,也為李瑾痛心。
小水自從知道李瑾戰死沙場後天天哭的跟淚人一般,只會就坐在窗棱邊發呆,盯着來來往往的木船一看就是一整天。
後來她也不再哭了,也不再看了,父母安排嫁了人,那個人挺好的挺老實的,對小水也很好,什麽事都慣着她。
只是小水自此落下了一個毛病,眼睛總是發澀,就連江南水鄉的霧朦天都潤澤不了。
李随把信給蘇瑾帛看,對方盯着信雙目飄忽了很久都沒有言語,最終還是深嘆了一口氣,将信紙折疊起來封了回去。
“哥,小水她嫁人了,也過的很好。”李随拍了拍他的肩膀,全當安慰。
“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我一直對她好。”
“就像是想要彌補那位故人一般,将愧疚轉移到了她身上。”他将臉埋入自己雙手間,深吸了一口氣。
“還是錯了……”
李随從他指尖将信抽出收入懷中,看到有人向兩人的方向走來。
“我妹妹的事不怪你,回去吧,有人來了。”
蘇瑾帛擡眼,撐着沖他笑了笑,兩人向着相反的方向離去,他回宮,而他回府。
他如今是朝中一無名士卒,美其名曰朝中暗衛,仗着懷揣着令牌到處溜達。
他可以去宮中任何地方,甚至金銮殿都可以去,但唯獨不許踏足後宮之地。
除卻指揮史明确禁止進入之外,當時林渙暮在身邊也并未出口反駁。
還不是舍不得,怕我去陷害那個後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皇後?
蘇瑾帛颠了颠手中的令牌,沉悶的聲響。随如今被囚于這皇宮裏,但他最起碼的傲氣還是在的,前朝蘇瑾帛一向以儒雅著稱,想不到到了如今,在別人眼裏竟然無恥到會去對一個女子動手。
他其實是有些躲着林渙暮的,有時候躲的巧了,甚至一連三四天都見不到他。
後來林渙暮就派指揮使帶着人來找自己,但他又偏偏對這皇宮地形熟悉,東繞西繞能找的到也不容易。
比如上次指揮使耗費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愣是沒找到蘇瑾帛,派的人也都上報說未尋到,但那邊聖上又在催,跑斷了腿也不知道他在哪。
“你去找找那嬷嬷們手邊上有沒有他。”林渙暮埋頭于奏折中,手都未停下。
“可是陛下,怎麽可能……”
“你先去看看。”
……
“蘇暗衛。”指揮使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忿忿的看着面前人。嬷嬷手下的宮女們那個不是嬌嬌弱弱,他一個七尺男兒躲在最角落裏,披着一個嫩色的外衣,雖說一眼過去都着一樣的衣衫看不出什麽端倪,到如果第二眼看去……
“蘇暗衛,您這是?”
“報指揮使,小的是來分擔宮女們的不易的。”
雖說他蒙住了半邊臉,但是指揮史單是看他那眼睛就知道他毫無半點愧疚之情。
“你一暗衛,也是挺關心民間疾苦啊。”
在蘇瑾帛還沒想出回答前,就已經被指揮使揪起來向林渙暮所在的方向行去了。
也只好嘆氣随指揮使回去,他拾階而上,黑袍在身後翻飛,那與生俱來的氣質,襯的随他而入的指揮使更像是他的随從。
腳步倏然頓下,在原地躊躇向前幾寸後轉身想要向後離開,卻被身後的指揮使擋住了去路。
“讓開。”
見指揮使不懂,蘇瑾帛只好伸手想要将擋路的指揮使推開,奈何力氣比不上他。
那人身側有一女子柔若無骨般依偎在那,雖面容豔麗,但他心中難免湧起一陣厭惡。後宮嫔妃便該有個妃子的樣子,成何體統!
“蘇侍衛。”
林渙暮開口,語中竟帶了些許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慌張。他其實一開始沒料到這貴妃會來,嘟着嘴進來應是在外面受了欺負,心中難受只好來找自己。
“這下人,也太放肆了些。”
仍舊是委委屈屈的語氣,沒想到在後宮受了氣跑過來,連這宮中的侍衛都給她臉色看。
“小的不敢。”蘇瑾帛背着身,聲音不卑不亢。
“那就過來。”那女孩也就十七八歲,正是年少氣盛眼中容不下半點砂礫,林渙暮也只是瞥眼看了看那女子,不做聲。
“見了人也不懂得跪下。”
從前朝堂之上是連皇後都會賣他蘇丞相一個面子的,更不用說平時就寵着自己的林渙暮。自己心裏也明白,今非昔比,這林渙暮坐擁了天下,在疆場上這美人不在身旁,又恰巧碰上了自己。
就如同曾經有一道很喜歡的菜品,後來見不到了,就換了一種口味,再當很久很久之後再遇到,出于懷舊或是好奇,也是會點來嘗嘗的。
好像被自己這奇怪的比喻逗樂,輕聲笑了一下。
“過來吧。”
林渙暮的聲音,當真如同指使下人,高高在上,皇威浩蕩。
是,菜品喜歡多少都無所謂,滿漢全席一百多種不一樣豐盛嗎,可是人怎麽能一樣,喜新厭舊人之常情,自己早就明白。
只是奇怪為什麽當初還要腆着一張臉過來,是自尊太多了不想要過來求他踩兩下嗎。
也确實,這被踩的結結實實的,疼的撕心裂肺。
他以為他從剛入這宮中時多活了五年,十七歲到現在應該成熟了很多,可是沒有,仍舊是捧着一顆真心過去給人耍的。
指揮使終是看不過眼,伸手拽向他的後衣領,兩步上前帶着蘇瑾帛和他一同跪在了二人面前。
“沖撞了陛下與娘娘,小的罪該萬死。”
指揮使開口,身邊那個終究還是個孩子,雖不知道從哪學來的這一身傲氣,但是侍奉于權貴,這傲氣只會害了他。
他暗自瞪了一眼一旁不做聲的蘇瑾帛,用高臺上二人聽不見的音量低聲吼他。
“認罪啊!啞巴了?!”
那人看了自己一眼,又擡頭看了看上方的二人,吓得指揮使出了一身冷汗,這直視皇上皇後之罪,可是要挖眼的。
那妃子的眼睛剛好與蘇瑾帛對上,冷不防被他清冷的目光一掃,內心竟一陣發毛,嬌小的手掌啪的一聲拍在案臺上,剛想張口叱他。
“別鬧。”
林渙暮将她的手掌放在自己手中輕輕揉撫。
“你若是殺了他,誰在暗中護你?”
“可是!”皇後氣的雙目泛淚,當真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朕的愛妃若是出事,朕該有多痛心。”他把她的手放于自己心髒所在的位置,一攬入懷。
蘇瑾帛就低着頭聽着殿前二人言語,眼中神色閃爍,終究是嘴角帶了一絲自嘲諷意,笑開來。
跳梁的小醜也不過如此,或許在他看來,自己時不時的躲起來讓他派人去尋都是個欲擒故縱的低下伎倆,不過想讨個聖上注意罷了。
早知道就應該再躲的嚴實一點的,如果沒被抓回來,也不會被欺負的這麽卑賤,起碼不會這樣被剝了那一層假象的和諧外皮,血淋淋地抛在自己面前。
“指揮使。”
“臣在。”
“帶貴妃下去吧,她也累了,回去叮囑讓宮女們好好侍弄着。”那女子愣了愣,像是沒想到林渙暮會趕自己。
“可是他……”林渙暮順皇後目光看去,看見跪伏在地上的蘇瑾帛。那人從剛才開始,就未動一下。林渙暮将目光收回看向貴妃,用一種寵溺近乎對孩童一般的聲音對她說話。
“這人不用你費心,朕處理的好。”
他看着指揮使與貴妃一同踏出着殿外,手竟在微微發抖。
“瑾帛,這地上涼,你……”林渙暮從龍椅上起身,順臺階而下,聲音諾諾像個犯了錯孩子。
他走至蘇瑾帛面前,伸手想要扶對方起來,卻被那人用力一下揮開。
蘇瑾帛跪在地上低頭拱手。但他低頭,垂下的發絲也将神情遮掩去。
“這陛下與妃子們的情意還真若這天下傳的一般……伉俪情深。這般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夫妻之情,若前朝蘇丞相在場,也定會賦詩一曲,了以贈佳人。”
他這話一時将林渙暮噎住,半天未做聲,負手站在蘇瑾帛的面前,不知想了些什麽。
“她是南狄的公主,如今這……”
“陛下所言甚是。”
他不想聽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這些話誰人不會說,不過就是見那女子受了委屈心疼趕忙哄一哄,自己又好死不死正巧過來,兩邊為難。
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也是真厲害。
話未說完就被蘇瑾帛打斷,林渙暮皺了皺眉,彎腰不顧蘇瑾帛的掙紮将他攬起。
因為跪的太久血液不通,站起來時雙膝一陣痛麻,踉跄地前傾,被林渙暮扶住。
“這陛下的手法可真娴熟。”
“什麽?”林渙暮沒聽懂他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話,蹙眉反問。
“先前摟住娘娘時也是相同的動作。”
他對着他笑,眼中帶着絲絲恨意,不是恨那貴妃,是恨面前的人。
其實他也知道是自己的原因,是自己明明知道那人娶妻納後了還沒臉沒皮的非要跟過來的。
可是真當現在看了林渙暮與那女子卿卿我我時,才知道是先前高估了自己,自己的氣量遠沒有內心裏認為的大。但是他也只能混着血咽下,就算被那皇後指着鼻子罵,也是自己當初樂意的。
“是我不對。”蘇瑾帛低頭閉上眼,再擡頭時掩去了先前眼中的那一抹戾氣。
他看着面前九五龍尊被自己弄的手足無措的模樣,竟仍舊覺得他可愛。
“顧全大局,這是你該演的戲。”
“是我一時失了冷靜。”
他要給他一個臺階下,不管是不是他想的真如他所說的一般,只要林渙暮順着自己應了,那就算是他自己給自己了一個忍下去的理由。
“瑾帛。”林渙暮猛然将蘇瑾帛攬入懷,手一遍一遍撫過他發端。
“你明白就好。”
他就是這麽簡單,自己說什麽他都會乖乖的信。
蘇瑾帛也反手将他回摟住,若真是逢場作戲,那眼中對皇後的疼惜之情,也斷然假不了。無所謂了,只要林渙暮還肯演下去,自己就肯接。胸口一陣綿麻的痛楚擴散,散入他胸腔再随經脈流入了四肢,全身累到無力。
“我該回去了,那邊還有事忙。”
蘇瑾帛掙開林渙暮的懷抱,深深地向他行揖後同逃一般的出了這殿堂。
其實這裏的一切早就不屬于他了,只是自己才可悲的剛剛認識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