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誰家玉笛暗飛聲

梁言韬在睡夢中隐約聽到婉轉笛音。他在床上睜開眼睛,然後又慢慢閉上,安靜欣賞那不知名卻格外動聽的曲子。

直至一曲告終。

不多時,連芳草推門走進房間。他端來了一碗面。梁言韬已經連續幾天只吃到這飄着兩片不知什麽葉子的陽春面。不過,他還沒吃膩,而在他吃膩之前,這應該是他在山谷的最後一餐。

梁言韬已經能比較自如的行動,他打算明天就離開山谷。在此之前,他有考慮過說動連芳草與自己一同出谷。這些日子連芳草持續以內力替梁言韬療傷,後者因此知道前者當真是位世外高人,他還親眼見連芳草施展輕功,料想以對方身手當世只怕當真無人能敵。梁言韬正有宏圖大業,若此人能為自己所用,必定如虎添翼,只是,連芳草活在世外,梁言韬眼見對方淡泊寧靜,倒也不忍打破對方的平靜生活。于他,連芳草有救命之恩,而他唯一能回報對方的,便是跳脫他那自幼養成的以是否值得利用、如何利用此人來識人的思考方式。

此刻,梁言韬接過面,不提其他,只贊美道:“剛才那首曲子很動聽。”

聞言,連芳草不以為意道:“只因為你從未聽聞而已,這曲子本身很普通。”

梁言韬認為連芳草說得頗有道理。所謂物以稀為貴。只是,有時最粗淺的道理,卻最不易被人察覺。沒有遠遠置身世俗之外,是很難看透這世俗裏最簡單清晰道理的。

味道清淡卻可口的素面之後,苦澀的藥汁也被一飲而盡。在這幽谷養傷多日,梁言韬服下不少湯藥,可他覺得自己所受之益不止這些藥物。與連芳草談話是愉快的事,盡管連芳草性子冷漠,話也不多,實際卻擅于思考并表達,往往随意一句便直入梁言韬心中。想到自己即将離開,梁言韬心中竟隐約遺憾。他很少做毫無目的的事,但眼下不自覺開口問道:“你能教我這首曲子嗎?”

連芳草簡單點頭道,“或許我不能教會你,但我能教你。”他接過梁言韬手中空碗,往桌子上放下後,接着,便從懷裏取出竹笛,伸手遞給梁言韬。

“你先随便吹一段你會的曲子。”

梁言韬接過竹笛,輕笑道:“怎麽,你收學生還要先考驗一下他有沒有資質拜師?”

連芳草搖頭淡淡道:“只有先清楚你竹笛的水準,我才知道用怎樣的方式教你。”

梁言韬望了一眼做什麽事都仿佛能第一時間找到最簡單最準确方法的人,接着舉起竹笛,開始吹奏。

梁言韬天資聰穎,加之又有擅于教學的良師,那首未取名的笛曲在最後的傍晚未花多時便被全然掌握。

次日一早,連芳草并未遠送,他只在竹屋門邊作別,未等梁言韬走遠便折返入屋。并非說梁言韬有所流連,可當他出谷之際回首卻未見相處多日的連芳草身影,心中隐隐有所失落。

所幸,離谷之後,梁言韬再無餘裕費心在莫名所以的情緒之中。他耽擱多日,此刻歸心似箭。而今聖情不怿,衆皇子早已劍拔弩張,這正是五皇子梁文敬最需要自己的時刻。

——同樣,這也是有人欲将他除之後快的時刻。原本梁言韬擔心追殺自己的殺手并未遠離,自己這一出谷,只怕将再次遭到暗殺,可與此同時,他更怕自己晚到京都一步便令梁文敬在用人之際籌措行展會更艱難一步。一路他也不敢繞路,只能警惕戒備着,快馬加鞭,往風雨之都趕去。

出乎梁言韬意料的是,他這一路竟然異常太平。想要除他的人是而今最具權勢的二皇子,二皇子派的殺手怎會輕易放棄?即便失了他的蹤跡,只要在京都之外守候,自然有多種手段讓他無法活着進城。根本來不及布置的梁言韬本打算硬闖,可結果,他順利與接應之人彙合,并且一行太平入了城。

朝中動蕩,順利返回的梁言韬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得太平。他自幼生于苦心鑽營爾虞我詐的環境,本已習以為常,不以為苦,可自從幽谷回來,卻不時如羁鳥戀舊林,如池魚思故淵,只是,梁文敬局勢堪憂,梁言韬也無暇思索過多。彼時局勢,五皇子一黨在退無可退的絕路之上,到了不得不最後放手一搏的境地。

那是東風,卻如于曹操——

一直野心勃勃的北齊再次大軍壓境,志在必得。南梁可以派出的兵力莫說取勝,便是想抵擋一陣都如同螳臂當車。梁言韬卻不得不硬着頭皮主動請纓。為了難得的兵權,為了能幫助自己從小暗自發誓守護的堂哥,梁言韬不能敗,不能死。可他不知道自己能怎麽做。

出發在即,重壓之下毫無頭緒的梁言韬出城散心,他不認為自己一旦澄清思緒,便能找到成功脫困的關鍵,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最終,他當真在城外找到了困擾他已久問題的答案。

那是城外一處山澗,憂心忡忡、心事重重的梁言韬為了疏解心情施展輕功踏上樹枝準備掠過山澗去往對面僻靜無人的深林,剛上樹枝,便聽見下方有孩童歡呼的聲音,不斷叫他“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梁言韬下意識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六、七歲的男童正擡頭看他,當看清他的面孔,男童立即失望地扁了扁嘴,對他道:“你不是神仙哥哥。”

梁言韬本無意多做理會,但眼見那幼童在這崎岖山路無人陪伴,心中終有道義讓他無法立即離開。他縱身下樹,耐着性子問對方道道:“你家人呢?”

男童也不怕生,叽叽喳喳回答起來,“他們都在家呢,我偷偷溜出來玩。”說着,他又忍不住炫耀道,“神仙哥哥可以飛上更高的大樹。”

原本梁言韬并未在意,畢竟他的武藝輕功算不上出衆,有人能登上比他更高的樹枝很是自然,然而,男童伸手指出的高度只怕當今武林無一人能做到。在一個孩子面前,梁言韬無意過多防備,想來他是露出了并不相信的表情,男童因為自己被懷疑而焦急地拼命為自己證實,“我說得是真的,那時候我差點從樹上摔下來,神仙哥哥就那麽噌的飛上來,救了我!”男童邊說邊比劃動作。梁言韬眼見對方的模仿動作,不由心中一動。

那是連芳草獨門輕功的動作。而如果是連芳草的話,以他那可謂冠絕天下的輕功,大概的确能做到男孩所指的高度。

“你說的那個神仙哥哥,長什麽樣子?”梁言韬在意地問道。

男童搖頭回答:“神仙哥哥是戴面具的。神仙哥哥怎麽能随便被人看到他的樣子呢?”

“你是什麽時候遇見神仙哥哥的?”

男童想了一下,道:“我記得,見到神仙哥哥第二天就是吃粽子的節日。”

梁言韬是在端午的前一天入城的。從來不出谷的連芳草在這一天同樣在京都——這自然不是單純的巧合。

在此之前,梁言韬早已好奇過當時自己一路返回,二皇子的殺手為什麽未再追殺自己?此刻,他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

那些殺手自然沒有罷手,他們未能出手,因為他們在出手之前便被連芳草解決。

從小深居幽谷、不問世事的連芳草為了一路暗中護送梁言韬,竟獨自來到如此遙遠的都城。他為梁言韬如此花費心思,梁言韬能明白那是為了什麽。因為,他同樣能為梁文敬如此。

他想要幫助梁文敬實現後者的所有心願。為幫對方登上帝位,他将不惜一切。

——所以,如果他是能勸動連芳草的人,他自然會說服對方為他們的這番大業出山。

新任命的大将軍領命出發的時候,選擇了大家看不透的線路。沒有人知道他在途中繞到了一處無人知曉的隐蔽幽谷。

待梁言韬找不到路入谷的時候,他才想起連芳草曾經所說的,關于山谷有奇門遁甲之術防護的說辭,看來這陣法并無傷人之意,然而,它讓梁言韬怎麽走,都只能重新走回谷外。

梁言韬不由心中焦急,為自己或許壓根見不到連芳草的狀況,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笛聲。

那不知名,卻格外動聽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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