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虎子住在西壩六組3號,右手邊第二家就是,景星河停下車,章連山也就跟着下來了,景星河打開車門,章連山先他一步把睡暈的虎子提了出來,章連山長得高,虎子在他的手裏就像是一只小雞仔,軟綿無力的耷拉着腦袋。

虎子的家門沒鎖,章連山一腳踢開就拖着虎子走了進去,虎子的父母也沒睡,還在和遠方的親友打視頻電話,今天對虎子家來說是高興的,虎子買了房買了車,又在相愛八周年紀念日這天提親成功,婚禮的事情拉上了日程,自然是要多打幾個電話的。

虎子的父母們和親友分享着好消息,而虎子更是高興的喝了個大醉。

“叔,姨,過年好啊!”章連山絲毫不見外的推開門,大大咧咧的問了個好,就把虎子拖到床上了,虎子沾到了枕頭,便兩腳一伸,蹬掉了礙事的鞋子,又滾了兩圈,在被子裏睡踏實了,虎子的母親前去掖了一下被角,“這是喝了多少啊?”

“放心,我兄弟,我罩着,沒醉。”自己都喝醉了的人,還還大言不慚的說罩着別人,景星河拉着路也走不穩的章連山,和虎子的父母說明了一下情況。

“下次可少喝點吧,別麻煩人家警察來送了。”

離開了虎子家,章連山繼續生龍活虎的打開車門讓着景星河坐副駕駛,他還要逞強酒駕,不光酒駕,還是開警車酒駕。

“不行。”景星河拒絕了他,可章連山固執着不願意離開駕駛座,抓着方向盤腳已經踩在了油門上,嘴裏是自己加的音效,車沒能走得了,因為要是還在景星河的口袋裏。

景星河抓住了章連山扭動方向盤的兩只手,拉着兩只手從方向盤上取了下來,不能開車的章連山死死的踩着油門,不高興的撅起了嘴,景星河蹲下來喊着“章連山”。

章連山這才把目光放在身旁的人的身上,收回了撅起的嘴,可憐兮兮的看着景星河,腳下還是死命的踩着油門。

景星河哄着喝醉後幼稚萬分的章連山,“乖,下來。”

章連山踉踉跄跄的從車裏摔了出來,砸到了景星河的身上,成年男人的骨架砸的景星河的肩膀生疼,可眼前的成年男人又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模樣,勾着景星河的肩膀,就這麽要走回去。

虎子和章連山的家隔得倒也不遠,再加上章連山拉着景星河走的飛快,很快就到了章連山的家裏。

半夜敲門,景星河等了好一會兒裏面才有人應聲。

“來了,來了。”

來開門的是章連山的父親,看樣子是剛從床上爬起來,還穿着單薄的睡衣,順手披着一件女式的大衣就出來了,而章連山勾着景星河的肩膀,沖着他爸鞠了一躬,大聲的喊着,“大哥,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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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小兔崽子,老子是你爸。”章父要扶一把章連山,卻被章連山躲開了。

章連山拉着景星河去了他家,指着滿院子的房門介紹着,“這是廚房,這是涼房,我爸我媽睡着間,這間是我弟弟,這間是我弟妹的,還有我的,”章連山拉着人走到了最裏面,指着一間大開着門的卧室說,“這間是我的,來,我們睡覺。”

章連山松開景星河,搖搖晃晃的走着,就那麽摸黑砸進了床上,章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沖着景星河道着歉,“這位警察不好意思,他喝醉了,你別介意啊!”

躺在床上的章連山似乎翻了一個身,嘴裏咕哝着幾句夢話,也許是嫌棄睡的不舒服,章連山在又在黑暗中爬了起來,脫去了多餘的外套和褲子,才又鑽進了被子裏。

房間裏是黑的,但外面的燈是亮着的,景星河和章父解釋着情況,而章連山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看着人還在門口看着,便大聲的喊着,“星……河……”

這一句名字音調拉的高,院子的聲控燈都被吓醒了,景星河和章父都看向了章連山,而章連山掀開被子向裏挪了挪,輕輕地拍着身前的那一塊床鋪,擡頭沖着景星河喊着,“過來,睡覺。”

黑暗中,章連山的眼睛亮亮的,但帶着一絲朦胧的水霧,這是雙不清醒的眼睛,這是個不清醒的人,明天一早他就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不記得自己做過事,景星河也不知道應該是是酒壯慫人膽,還是酒毀人心肝。

景星河回去的時候天都快要亮了,一場清醒的夢終于結束了。

十一月中旬的果林鄉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下得又猛又厚,一個晚上的功夫就給大地披上了一層白色的嫁衣,劉所長被滿目的雪白亮的睜不開眼睛,一看時間也已經六點多了。

西北的六點還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燈孤獨的亮着,劉所長悠閑的吸了一根早安煙,這才準備去洗漱。

劉所長拿着鐵鍁鏟雪是七點半的樣子,上班的人陸陸續續的過來了,都跟着劉所長拿着工具去鏟雪,這一折騰就到了九點。

等着外面的衛生都收拾好了,昨晚留在所裏值班的楊靜才晃悠着從宿舍裏出來,劉所長有心要罵,可罵了也沒用,只能眼不見為淨了。

楊靜捧着手機走走停停,慢悠悠的晃蕩到了戶籍室裏,過了一會兒又跑出來站在樓道裏問着,“大家有沒有要吃KFC的,我讓我男朋友帶。”

“吃早點了。”

“不喜歡吃這個。”

“不用了。”

……

楊靜也不氣餒,眼睛盯着手機屏幕敲敲打打,又問着,“慶豐包子有吃的嗎?”

“不用了。”

“吃過了。”

“我也吃過了。”

“趕快回去吧,戶籍室好像來人了。”

……

楊靜并不算是派出所的正式民警,但劉所長還是鄭重其事的給了她一份辭退信,拿到辭職信的楊靜在周五的總結大會上大哭大鬧着,依舊是沒能繼續留下來……

因為下雪,鄉下好多地方的路也不通了,所有下鄉的工作也要暫時的停下來,景星河坐在辦公桌前,打開了常住居民的信息修改系統,這段時間已經陸陸續續的将信息修改到了西壩五組,西壩五組還剩下了十二戶,接下來就是西壩六組了。

景星河手下打字的速度快,修改的也快,轉眼就到了西壩六組66號的章家,戶主章建榮,妻子徐世佳,大兒子章連山,小兒子章祁連因為在外上大學,不計入常住人口系統。

景星河修改到章連山的時候,手下的速度慢了一點,姓名,身份證號,是否婚配,是否是黨員,是否有駕照,學歷本科,備注南京大學……

鼠标落到備注上,安靜的停了下來,景星河記得,章連山當年是信誓旦旦的說要去福建上大學,他不挑學校,不挑專業,他只是想離家遠一點,跑到一個冬天不需要穿棉襖的地方,他挑中了福建,而他在班級目标榜上寫的也是廈門大學。

可章連山怎麽會去南京,難道是只因為他景星河在南京嗎?

景星河去西壩六組的時候問章連山的學歷情況,他只說是本科,并沒有說過是在哪一所大學。

景星河一直以為章連山會去廈門的。

景星河有些想笑,可嘴角卻沉重的墜了下去,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只是覺得心裏攪着一團破爛的棉絮,抽絲剝繭成為了一種負擔,章連山原本是不在那團棉絮中的,可兜兜轉轉,還是陷在了裏面。

景星河當年回去,爺爺病重,父親中風,母親幾度昏厥,還有金融危機,黑色浪潮,公司裏的賬單浪一般的飛到了家裏,天不遂人願。

景星河剛考完試就從姑姑的嘴裏得知了這些消息,早就買好的車票容不得他耽擱,景星河和姑姑拿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湧向了火車站,禍不單行,景星河在擠火車的時候丢了行李,沒了手機沒了身份證,連口袋裏錢都一分不剩了。

夏日炎炎,他們捏着薄薄的兩張車票,坐在停停走走的綠皮火車上,生生的熬了三天才回到了南京,景星河站在那個熟悉的車站,身後還跟着算不上親近的姑姑,流年不利,一朝侵襲,景星河和姑姑在車站等了好久,天黑了才找到前來接他們的景星漢。

正在國外研讀計算機的景星漢剛回來不久,父母病倒後,他只能挑起大梁,成為家中的支柱。

回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景星河和姑姑在醫院裏兩邊跑着,住在五樓重症監護室裏的爺爺還沒醒,住在三樓的父親歪着嘴說不出來一句話,而身體本就不好的母親還在家裏吃齋念佛,燒了滿屋子的檀香味。

爺爺從第二次病危通知書的手下搶救回來,父親長了滿頭的白發,母親癡迷般的跪在蒲團上念着佛經,在金融危機下苦苦支撐了半年的公司面臨着倒閉,哥哥整夜整夜的坐在陽臺上抽煙,而景星河聽到姑姑提醒,明天就是填報志願的最後一天了……

事到臨頭,已經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走到絕路上的母親請來了風水大師。

風水大師留着一撮小胡子,頭發和眉毛卻都被剃的幹幹淨淨。

風水大師進門後穿上了神聖的黑色袍子,手裏端着一碗新鮮的紅色顏料,把布袋裏掏出來的毛筆浸潤在其中。

風水大師嘴上念着聽不懂的咒語,用紅色毛筆尖在牆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圓點。

風水大師說這是一間被靈魂詛咒房子,年代久遠,怨念太深,所以房子裏的人破財不能免災,行善不能積德,健康不能長存,只有離開才是唯一的辦法。

風水大師在陽臺的落地窗戶上畫了兩個紅色的圓,大圓套着小圓,小圓裏是一個深深的紅點。

風水大師盯着那個很快幹涸的紅色印記,雙手捂着心髒的位置。

風水大師說要往東走,要沿着長江水走,不能走太長,也不能走太短。

風水大師拿出一張地圖,閉着眼睛在地圖上點出了鎮江這個地方,風水大師說這是命,命裏有福,福中皆是寶,只有去那裏,一切才能回到正軌。

風水大師還說,你我有緣,算卦免費,但口腹有欲,地圖五千……

爺爺總說人生在世要相信科學,父親也說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時至今日,母親點了頭,哥哥也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

從收拾行李到搬家,只用了一天時間,景星河躺在新家硬邦邦的床板上,踏着整點的鈴聲,填報了自己的高考志願,就在鎮江,景星河不敢離家太遠。

鎮江和南京,高鐵也不過20分鐘的距離,可就是這短短的車程,讓他們連一個偶遇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如果不是因為這11年來心中的缺憾越陷越大,幾乎要将他整個人都淹沒,景星河也許就不會回來了。

景星河是懷着一顆緊張又害怕的心的來到這裏的,他怕看到章連山娶妻生子,也怕章連山會低下頭抱起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甜美可愛,張嘴的時候會稱呼他為“叔叔”。

孤注一擲的事情,越是年輕越是得心應手,而越是長大就越是畏手畏腳。

景星河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他把一切當做一場遠行,一場找尋自我的新生,幸運的是,景星河所擔心的都沒有發生,他和章連山是祁連山下兩棵白楊樹,孑然一身,卻又遙遙相望,他們的根莖是握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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