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
蕭琮江靠在飛機座位上,查看手機信息。
大學校務處通知,下個月是畢業十二周年聚會,時間地點如此這般,請蕭琮江先生屆時務必撥冗參加,共敘同窗情誼。
又翻了幾條,他的一個醫生朋友的信息跳出來。
只有四個字,一個标點符號。
[蘇策醒了。]
此時飛機艙門關閉,即将進行起飛前的滑行,他看了一眼信息,然後按住按鍵關機。
蘇策昏迷近兩年後,終于醒了。
醫院那邊他早早安排好朋友看顧,自己不在現場,也能處理妥當。
這只是他衆多事情中的一件,還不至于讓他改變行程。
這兩年他并未為了誰而減少出差的頻率。
甚至因為和林妙分開,獨身一人,工作、生活的作息安排更加自由,除了一個星期固定探望父母,其他時間不需要再顧忌其他人。
當然也會有寂寞的時候,但比起失去自由,他寧願選擇現在的生活。
可惜林妙一直不願意接受兩個人已經分開的事實。
總是隔山差五地找他,有時姿态放得很低,聽得出在刻意收斂着脾氣。但蕭琮江的态度總能刺激到她,說不了幾句,兩個人又是不歡而散。
林妙做事其實沒壞心,不是一個心眼多的姑娘。
Advertisement
她現在這麽反反複複地鬧騰,要說是因為對蕭琮江感情有多深,也不是,無非是一股執念,不甘心。
不是一個能放得下,看得開的人。
一開始,蕭琮江也确實考慮過和林妙從新開始,他認為林妙做的事情,很大程度應該歸咎于自己,他并不責備林妙,對她也無怨恨。
既然是自己做得不夠好,現在補救也來得及,蕭琮江有心多陪陪她。
但真正相處下來,兩個人都發現問題反而比以前更多。
以前見面少,看彼此哪裏不順眼,忍一忍就過去了,反正很快也會分開各忙各的。剛在一起時有新鮮感,那點不順眼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計。
現在見面多了,這時才發現對方有太多陌生的地方,是自己之前從來都不知道的。
林妙是個急性子,有話就說,心裏藏不住事。
她好勝心強,容易跟人起沖突,工作上人事傾軋,親戚中的家長裏短,總免不了跟蕭琮江發牢騷。
蕭琮江則相反,從小就比同齡人多點城府,一件事情在他心裏繞着百轉千回。尤其是這幾年,越發修煉得心思難測,表面看起來是一潭平靜的湖面,底下其實波濤翻滾。
林妙說蕭琮江沒人味,冷得就像數九寒冬。
然後反問蕭琮江,“你是不是想說我庸俗?”
蕭琮江沉默,林妙更覺得自己說中了。
“你把話說清楚。”
“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碰上這樣的男朋友真能把人氣死。
他覺得林妙哪裏做得不對,出于教養也好出于對女朋友的包容也好,不會當面讓林妙難堪。
但即使蕭琮江不說,林妙也是能感覺得出來的,男朋友對你的感情到了什麽程度,滿意不滿意,是喜歡,還是迷戀,是情有獨鐘,還是只是還不錯,這些都是能感覺得到的。
林妙覺得蕭琮江對她撐死了就是個“還不錯”。
按林妙的說法,蕭琮江心裏有一個打分器,林妙每做錯一件事情,他就扣分,做得好的,也會加分。
林妙說這三年我淨扣分了,就沒加過分吧,而且現在到底剩幾分你蕭琮江也不說,就讓我猜。
蕭琮江有幾次都想問她,如果我心裏真的有打分器,那你背着我和別人出去,我該扣你幾分。
出于涵養還是忍住了。
漸漸地,林妙對蕭琮江有了怨。
背叛過蕭琮江,這是污點,她無話可說。但在此之前,她自認是一個不錯的女朋友。
長得好,家世好,又有不錯的工作,性格活潑懂情趣,帶出去絕對不丢臉。
那個時候蕭琮江又為這段感情付出過什麽了,除了每天給個冰山臉。
長得帥了不起嗎,長得再好看,看三年也就那樣了。
自己想要更多的愛,要蕭琮江多關心自己一點,有錯嗎?
蕭琮江也知道,林妙要的是什麽,她要自己表現出經受背叛的憤怒,失去所愛的痛心,愛恨折磨地失去理智,用這些戲劇化的沖突,凸顯愛情的濃烈。
可蕭琮江真沒這麽多戲。
他當然有怒氣,當然也感受到傷痛,但他覺得自省,包容,願意不計前嫌和林妙從新開始,這一切難道不比演愛得死去活來的言情劇靠譜嗎?
愛是什麽?是激情,是占有?燃燒得熾烈,等哪一天燒到了盡頭,最終還能剩下什麽?只剩一堆灰燼,一無所有。
為什麽這麽淺薄。
蕭琮江在物質上并沒有太大的欲望,工作對于他,是征服,是掌控,是成就感。
這麽努力工作所附帶而來的物質積累,還不都是為了與家裏人,身邊人分享。
林妙想不通這一點,
那就不适合跟自己在一起。
人生理念都不一樣,連基本的信任與共識都沒有,談何在一起。
于是彼此裝模作樣地忍了對方幾天,終于因為一點瑣事爆發了。
林妙痛痛快快地跟蕭琮江大吵一架,完了跟閨蜜喝酒,覺得從沒這麽爽。
蕭琮江今後也懶得再丢下工作去陪她。
彼此居然都松了一口氣。
自此,蕭琮江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
每天有時間就去蘇策的病房裏坐一會。
蘇策非常安靜,躺在那裏就像睡着了。
說來也奇怪,蕭琮江在蘇策旁邊想事情,工作,特別能集中注意力,效率比在辦公室還高。
是不是因為昏迷的人不聒噪?
他曾經邪惡地想,如果蘇策一直都這麽睡着也不錯。
當然這只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玩笑……
蘇策出事那天,蕭琮江看着他媽媽哭得撕心裂肺,也跟着心口發悶,一整晚翻來覆去睡不着。
鬼使神差之下,将蘇策安排在自己朋友的醫院裏。
兩位老人是得體的老派人,不肯平白受人恩惠,堅持自己承擔醫療費用。
蕭琮江了解蘇策的家庭環境,普通的小康之家,安穩過日子還好,一場天災人禍,就會極大影響生活水準。
蘇策父母臨近退休,不應該再受這種罪。
因此,蕭琮江便通過醫院的朋友,私底下用其他方式幫忙。
既能減輕蘇策家裏的負擔,又讓蘇策父母容易接受。
兩邊都是做事很有分寸的人。
說到蘇策本人,這位校友對自己存着心思,蕭琮江一早就知道。
選在自己原本訂婚的日子,跑去學校附近的碼頭散步,然後落水,原因是什麽,蕭琮江認為自己猜得中正确答案。
但蘇策總有醒過來的時候,他還需要繼續生活,繼續人際交往,過去幹的糊塗事應該一筆勾銷,就當沒發生過。
所以林妙跟蕭琮江吵架,把這件事情翻出來說的時候,他替蘇策遮掩着。
為的也是蘇策不會被人指指點點。
就算不為蘇策,蕭琮江也顧慮着他的爸媽。
他們至今弄不明白,兒子好好的怎麽就跑去那麽遠的地方吹冷風,最後還出了事。
現場監控老化,什麽都沒拍下來。
當父母的,都不會相信兒子會做傻事,可到底因為什麽原因而落水,沒有個說法,一顆心總是懸着。
不同于別人,父母是不應該被糊弄的。
因此蕭琮江并不說一些場面上的安慰話,他想等蘇策醒過來後,讓他自己跟爸媽解釋吧。
舷窗外城市燈光星羅棋布,飛機持續爬升,很快燈光也看不見了,四周只剩無邊的黑暗。
這一趟出差回來,得是半個月之後的事情了,蕭琮江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抛離這座城市,而被自己同時抛下的,還有什麽呢?
昏睡了近兩年的人一朝蘇醒,身邊的人的喜悅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醫生與護理人員更加明白,蘇醒只是另一段磨煉與堅持的開始。
蘇策醒來後,李槐冬,程全,都消失了。
圍繞在他身邊的,是熟悉又陌生的人們。
蘇策震驚于時空的再次轉換,悲傷于父母更加衰老的面容,
同時也明白,當時自己是在為誰而難過了。
為了自己難過。
由于長時間的卧床昏迷,醒來後的身體,已失去了行動和語言的能力。
蘇策說不了話,連手也擡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