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
蘇策在床上半躺着,身上蓋着一條薄被。
他的視線落在玻璃臺面上那一大捧洋桔梗,暗藕粉色的花瓣纖巧可愛,葉子也是小小的,蘇策現在總是看着他們,有時能看一上午,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照顧蘇策的護工是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年大叔,大家都叫他慶哥。
慶哥皮膚黝黑,臉上是生活勞碌的痕跡,看着比實際年齡更大一些。
據他自己跟蘇策爸媽說的,已經照顧過好幾個癱瘓在床的病人了,對醫院的事情也熟,雇傭他來照顧蘇策,能省好多事。
“癱瘓在床”這四個字讓蘇媽媽很不舒服,她再一次糾正慶哥,我們家蘇策不是癱瘓,是剛醒過來,身體還沒恢複。
“很快就能好起來,跟以前一樣的。”
蘇策蘇醒後,主治醫生給他做了一次全身檢查,由于昏迷時間較長,身體各部位需要一個調整期,幸好腦部損傷不算嚴重,只要配合複健和物理治療,可以像正常人那樣行走,與他人交流。
但醫生并沒有保證可以恢複得跟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這句話是蘇媽媽自己加上去的,她也不止一次在蘇策面前這麽說過。兒子醒來後情緒一直不高,蘇媽媽覺得,大概是對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态有些灰心。
單位的人來過一撥,除了同事,還有人力HR和何文勝。
人力來探望蘇策了解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态度非常親切熱心,沒說其他多餘的話,但蘇爸爸蘇媽媽年輕時也是在機關單位過來的人,怎麽會不懂這裏邊的事。
何文勝給了他們一個承諾,只要他在,蘇策的工作就不會有問題,等身體好了還能回去。
“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不該是蘇策拿的,我們不要,但該是他拿的,就勞領導多費心。”
蘇家兩老還是很感謝何文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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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蘇媽媽早早炖好了湯,盛在保溫桶裏給蘇策帶過去。
今天是他做康複訓練的日子。
還沒進門,就聽見一聲悶響,蘇媽媽以為蘇策出事,趕緊三兩步跑進來。
卻看到蘇策扶着扶手,人好好地,反而是慶哥摔在地上。
兩人見蘇媽媽進來,都收斂了神色。
“這是怎麽了?”
“小哥沒站穩,我摔了一跤。”慶哥解釋。
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蘇策盯了他一眼。
好在蘇媽媽也沒太深究,她絮絮叨叨地說要小心,別心急慢慢來什麽的,然後招呼蘇策喝湯,歇一會。
蘇策艱難地靠康複步行器蹒跚過去,幾步路的距離走得他額頭上微微出汗。
慶哥找了個借口溜去外邊抽煙,讓母子倆說會話。
“媽。”蘇策啞着嗓子開口。他現在說一句就得停頓一下,腦子裏形成完整的句子,一旦說出來總是七零八落。
“我,回去,住。”
“回去哪?”
“租的。”
蘇媽媽聽明白了,蘇策是想說,他想回去自己租的房子裏住。
“在家裏有我和你爸照看着,你出去一個人怎麽生活?再說家裏又不是沒地方,浪費那錢幹嘛?”
蘇策早料到媽媽不會同意,但如今他有心難辯,只能一次次把話重複說。
“麻煩,你們。”
蘇媽媽嘆了一口氣,說:
“你要是早點結婚,這會就是你媳婦照顧你,也用不着麻煩我們了。唉,說你什麽好,你們年輕人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就顧着享受,要自由要獨立,病了老了身邊一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到時候你可怎麽辦,我們還能讓你麻煩幾年?”
這種話題一說起來就沒個完的時候,蘇策犟着臉,低頭聽訓,一聲不吭。
等把湯喝完了,他又站起來,想繼續練習。
這時蘇媽媽想起來,那個時不常過來的蘇策的朋友,叫蕭琮江,好像蘇策蘇醒後就沒來過。
“你病着的時候,那孩子經常來看你,是怎麽認識的?學校裏的還是單位裏的?以前也沒聽你提過。”
“……學校。”
“跟你一樣大?”
“嗯。”
“幫了咱們家這麽多,得好好謝謝。送東西人家肯定不要,唉你這孩子從小就不會跟人交際,還是得我來操心。”
蘇策突然不耐煩起來,“去……玩……”
他這是讓他媽媽走,不用在這管他。
蘇媽媽退休後文娛活動比以前更多,跟老姐妹到處旅游,生活滋潤得很。要不是兒子不争氣,又搞成現在這樣,這會她應該訂了去西部的機票游山玩水。
“這會也沒什麽事,你讓我到哪去?”蘇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突然鬧起別扭的兒子。
“小姨。”蘇策讓他媽媽去找他小姨。
“你小姨去西部玩了,跟他們單位的人走的。行了你們練吧,我在旁邊看着。”
這時慶哥回來,他瞅着蘇媽媽在角落裏找了張凳子坐下,便湊近,用只有蘇策聽見的聲音說:
“又跟你娘橫!”
其實蘇策一早就認識慶哥。
慶哥不是什麽随便招來的外地人,蘇策會認識他,因為他其實是蕭琮江的一個遠房表親。
慶哥的兒子在這邊上大學,間隔了好幾層關系,托蕭琮江在這邊照看着點。有一次蕭琮江帶着慶哥的兒子出去,遇見過蘇策,一來二去,蘇策跟慶哥也算相熟了。
只是這一層關系,慶哥并沒有和蘇媽媽說過。
蘇策不知道慶哥是不是蕭琮江安排的,如今他一想起蕭琮江,和蕭琮江有關的人、事,心情便十分複雜。
這種情緒,說不上是懊惱,還是羞恥。
總之再也不是過去那種單純的暗戀了。
蘇策回來的這段時間,身體活動少了,精神活動尤其活躍。
亂七八糟想了一路,已經能把十年前和十年後的蕭琮江區分得很清楚了。
十年前的蕭琮江,整晚都得抱着自己睡,不然就說睡不着。
十年前的蕭琮江,喜歡自己喜歡得不得了,不會去和別人結婚的。
哪像現在這個。
媽媽問他為什麽最近不來了。
說不定在家看孩子吧。
兩年了,效率高的,二胎都在肚子裏了。
蘇策心酸得無以複加。
人就是這樣不講道理。
如果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也相安無事。
可自以為曾經得到又失去,就會覺得特別委屈,全世界都虧欠他的。
蘇策以前還能甘于暗戀的角色,蕭琮江跟他說一句話都高興半天。
現在蕭琮江在他病中把大小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蘇策卻還記得他結婚的事情。
不過現如今的蘇策,最大的心病不是蕭琮江。
而是他自認為不堪的處境。
當初,好麽央地突然穿越回十年前,人生重新來一遍,有誰跟自己打過招呼了嗎。
自己适應了十年前的生活,努力工作,又中大獎一般和蕭琮江好上了,那就這麽好着呗,又回來幹什麽?
回來了,就得面對不堪的現實。
面對自己成了一個廢人。
走路得靠步行器,說話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這叫什麽?這叫生活無法自理!
蘇策知道人力來幹什麽,不可能有一個公司,好幾年了還養着一個廢人。
何文勝說只要身體好了就能回去,位置會一直給蘇策留着。
可是回去幹什麽,蘇策的崗位需要腦力,頭幾年吃的是青春飯。熬過去,靠經驗進一步上升。
如今自己連走路都費勁,就算恢複了,也很難說可以勝任原先的工作。
無法勝任,轉去幹內勤嗎?
蘇策丢不起這個人。
他自暴自棄地心想,如果在單位死賴着不走,說不定到老了就是個看大門的!
可是如果有骨氣走,沒了經濟來源,又要怎麽辦。
他這幾年一門心思在蕭琮江身上,不亂花錢,也沒出去玩。原本存了一筆積蓄。
但他們家這兩年為蘇策花了不少錢,所以他醒過來後,便把大部分積蓄交給他媽媽。
現在蘇策身上剩的不多,就算出去租房子住,也撐不過兩年。
不搬出去,三十好幾了,住在父母家,半夜還得別人攙扶着上廁所。
光是這麽想着,蘇策簡直要發瘋。
所以就在剛才,他在鏡子裏看見自己撐着步行器行走,狼狽不堪的樣子時,便把氣撒在慶哥身上,推了他一把。
蘇策心裏有股火發不出來,很想找點什麽東西砸爛。
可惜他現在連擡手都困難, 推慶哥那一下,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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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策回來後情緒不穩定,做的事情也比較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