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煞意

大業三年,東都洛陽。

城門口,梁泉正等候着出城,他一身衲衣,在百姓中也不大顯眼,垂眸的模樣很是安靜。

梁泉年幼被一老道收養,師徒二人在深山小觀獨居,直到老道去世後方才下山。

如今距離梁泉四處游歷的時間已有三年,他來洛陽,也只是想親眼看看這延續數千年的洛陽古都的伊始是怎般模樣。

今上楊廣建東都洛陽後,此地也開始繁華起來,不論是商人富豪還是普通百姓,也逐漸在此落地生根。

彼時才大業三年,距離楊廣登基也剛剛三年。年輕氣盛的天子雖不得人心,然剛上任的些許舉動還算在規章內,其威嚴赫赫也壓下了些許不滿反對的情緒。

梁泉在洛陽內待的時間并不長,他僅僅只是游覽幾日便又出了東都。彼時的洛陽尚未擁有那經歷歲月年華的雍容華貴,經歷了戰亂又重新再建,還是少了幾分韻味。

梁泉本便打着巡游各地的打算,在出了洛陽後便一路往長安而去,雍容華貴的長安城乃是精華彙聚,渾然天成。天下游歷若不能到那裏看看,的确有些遺憾。

只是梁泉的打算很快便在路上夭折。

在離洛陽不遠處爬山道時,梁泉聽到稚嫩驚慌的吼聲,爬到半山坡一看,這才發現山澗跌落了一只幼虎。

幼虎卡在石峰中掙脫不開,正兩只小蹄子撲騰着想出來。梁泉把包袱解下丢到那石縫邊減輕負擔,搓了搓手往下爬。

救了那幼虎後,幼虎一直掙紮,一彎身竟又是跌到下頭去,梁泉來不及想,躍下在半空中摟住幼虎,腳踝磕到了山壁生長的枝丫,劇痛猛然傳來。

梁泉蹙眉,在空中調整了姿勢落地,摟着幼虎檢查了腳踝傷勢,雖看起來并沒有大礙,然至少半個多月不得趕路。

梁泉摟着還沒長全牙的幼虎,聽得一聲震天的吼聲,一只大蟲猛地從山林中撲出,通體黑色,額間斑紋發白,其兇猛的視線在梁泉身上徘徊,煩躁不安的情緒蔓延開來。

道士垂眉看着幼虎,又松開手來,任着幼虎落地,用着稚嫩的小嗓子吼叫,似乎在應着母虎的聲音。

那大蟲愛憐地蹭了蹭幼虎,又舔走他身上的濕氣,冰冷的視線在梁泉身上停留半晌,又低吼了兩聲,這才叼着幼虎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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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泉的衣物早已浸濕,好在包袱掉落在叢林間,用樹枝勾下來,待會換一身也便是了。就是這傷勢很麻煩。

莫說繃帶傷藥,梁泉能尋出些草藥來便是幸事。好在他這些年在外行走,為了有備無患,在包袱間的确準備了些東西。

梁泉一瘸一拐地爬出溪水,摸到了包袱先換了身衣服,這才卷着濕透的衲衣放到一邊,又尋摸着傷藥出來。

梁泉坐在大石頭上檢查着腳踝的傷勢,那高腫起來的模樣明晃晃地告訴他傷勢的嚴重性。他低嘆了口氣,先上了藥又撕了布條包裹起腳踝,摸了根樹枝站起來,又把濕透的衣裳卷在另外的皮子裏背起來。

他擡頭看着山澗的情況,要回到剛才的山路上需要爬上去,然梁泉現在自然是做不到的。只能嘗試着剛才大蟲走的那條路了。

“……是這裏嗎?”

梁泉隐約聽到個混着口音的聲響說話,頓時站住。沒半刻,黑虎的身影猛地從山林中撲出,視線盯着梁泉看了半晌後,又扭頭朝着茂密的叢林吼了兩聲。

“來了來了。”

這聲音更近了,一個小沙彌從枝葉中擠出來,踉跄了兩下才站定,一眼便看到眼前有個清俊道長站在眼前。

“阿彌陀佛。”

小沙彌連忙合掌。粉嫩乖巧的小和尚看起來與身後的兇惡黑虎很是不搭。

梁泉行拱手禮。

小沙彌笑起來,可愛至極,雙手合十,“道長別怕,這是寺中住持養育的虎子,只是放歸山林後也一直守護着寺廟。”

他的視線落到梁泉的腳踝上,頓時道,“小僧被她的聲音吸引而來,想必就是施主救了小虎崽,眼下道長身體不适,不若跟着小僧到寺廟休息?”

梁泉星眸微動,熠熠生輝。

“恭敬不如從命。”在這山道上,竟也有這樣一間清幽的寺廟。

住持方丈在知道事情的經過後,便讓小沙彌給梁泉準備了禪房,慈祥笑道,“這是道長同我們寺廟有緣,還望小道長不要嫌棄。”

梁泉連稱不敢。

隋朝佛道并重,佛道的關系也算是融洽,因而梁泉因故而入佛寺暫居,倒也沒有引起什麽問題。且梁泉救了幼虎,又受傷有損,主持方丈自會挽留。

寺廟的生活很是安逸,和梁泉當初在山上的日子差別也不是很大,梁泉很是熟悉。他的傷勢不是什麽大問題,就是需要時間慢慢恢複,小沙彌幫着溫涼綁好繃帶後,笑呵呵地說道,“山中很少有外人來,許多人害怕黑虎,都不敢留住。”

梁泉輕聲道,“這是好事。”

小沙彌有點迷茫。

僧道越能與世無争,便越是好事。不然留下的更是麻煩,這不是個安定的時代,外來者越少,對這個小小的寺廟更是好事。

梁泉打定主意盡早上路,免得擾亂這裏清淨。

山中夜寺,唯有些許蟲鳴鳥叫能證明此處的不同。梁泉靠着牆壁在看着經書,這是明德小沙彌生怕梁泉枯寺寂寞,特地給他拿來解悶。

只是尋常人也難以用經書解悶,佛道教典有所共通,梁泉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很快便入神了。

油燈的味道有些難聞,梁泉在聽到啪嗒的聲響後很快回神。在這個時代,黑暗中的光亮也是件極為難得的事情。他不欲浪費寺中的物什,很快便撐着身體下床,打算吹滅燈芯後便休息。

“噠——”

梁泉的動作頓住,他好像聽到了些許動靜。

寂靜夜裏,除了萬物的聲響,似乎沒有任何不同的動靜,好像剛才梁泉聽到的只是一時的錯覺。

梁泉扶着桌角有些不太确定。

“砰——”

梁泉猛地伸手握住他橫放在桌面上的包袱,蹙眉等待了半天,外面的動靜似乎又消失了,最後還是停住了動作。

那黑虎顯然是在寺廟內,若是真的有賊人在,應該也有預警才是。

是他多心了?

梁泉又坐了半晌,收拾了東西打算安歇。

“噠——”窗邊那處又傳來聲響,還未等到梁泉反應過來,便有人從那處翻身入內。

那是個面容俊美,氣勢狠厲的黑衣青年,左手捂着腰間,右手提着一口劍。

梁泉望去,雖看不見青年的傷勢,但腰間已經渲染開大片濕跡。像是因為動作劇烈把原先的傷口撕扯開來,指縫間的鮮紅觸目驚心。

他擡頭一瞥,漆黑眸子中,兇煞之意撲面而來!

梁泉從包袱裏面掏出一個瓷瓶,看都不看就抛給對方。黑衣青年神色一凜,單手接住,并沒有立刻動作,顯然有所懷疑。

“這是傷藥。”

那血色順着他的手指侵染了瓷瓶表面,顯得格外妖嬈。

“嗷嗚——”

屋外虎嘯聲驟然響起,梁泉的視線頓時落在黑衣青年的傷勢上。

不好,那黑虎該是聞到了這裏的血腥味!

猛獸本便對這些敏感,更何況是經過了寺廟洗禮,那黑虎比尋常獸類更有靈性。

“黑虎靈性天生,你的傷勢血味太重,她雖不能立刻察覺,但發現這裏是遲早的事。那傷藥可覆蓋血腥味,若你擔心藥中有毒,自可勻出一半給貧道嘗試。”

梁泉面色如常地說道,像是沒有發現對面黑衣青年周身氣魄逼人,身份別有不同。

那黑衣青年在聽到梁泉的話語後,面不改色把藥水往身上倒,那架勢簡直把這傷藥當做普通白開水那般,看得梁泉有些無奈。

那藥好雖好,痛也是真痛。

那黑衣青年面不改色,唯有眉心微蹙。他态度果斷,狠下重手後,那鐵鏽味頓時消失在屋內。山寺中隐約的虎嘯聲猶在,不再帶着那麽威迫緊張的氣息。

那黑衣青年在那虎嘯聲漸漸遠離後,宛若自個兒家中一般肆意,靠在窗窟窿下坐着,面色雖白,神情卻淡,雙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梁泉,聲音低沉,“你知道我的身份?”

氣勢乍然流露,不怒自威。

梁泉扶着桌角坐下,他的腳踝有些撐不住,“你雙目清亮堅定,并非奸妄,貧道為何不救?”

意思不同,卻回了他的話。

黑衣青年嗤笑了聲,手握劍鋒閃着清寒鋒利的光芒,只是勾唇一笑間,便滿是肆意張狂的神采。他微偏着頭看着梁泉,“你這小道士就是靠着這樣的爛心腸行走?”

梁泉斂眉,“貧道只知仙道貴生,無量度人。”

黑衣青年雖笑着,那眼中沒有半點笑意,“無趣。”

梁泉并沒回應,黑衣青年傷勢嚴重,他自然而然讓出了木板床,熄滅了油燈後就坐在桌邊默誦經書,全然不管身側在卧的許是窮兇極惡之輩。

他自幼從師,信奉的乃是三官大帝,所誦讀的自也是《三官經》。

《三官經》不過寥寥千言,梁泉早已倒背如流。如此反複默誦,直到天光大亮時,恰好睜眼得見初霞的模樣。

天光大亮,草木之氣濃郁,靜谧之處傳誦着隐約念經的聲音,顯得平靜祥和。

梁泉擡頭看着那木板床上,黑衣青年正靠坐着床板,那把利器似乎沒有劍鞘,他就這麽松松抱在懷裏,眉宇戾色未去,半阖着眼正在休息。

他昨夜的話不是虛言,這人的确是堅定自我之輩,眼神雖兇,并沒有染着偷奸耍滑之色。然這青年也有處大問題,梁泉從他身上看出了漫天血氣。

三官大帝乃天官、地官、水官合稱,掌管人間禍福罪罰、生死輪回,陰陽救度等。常道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道教中有上中下這三元祭祀,便是這三位大帝的神誕之日。

梁泉身有神異,又奉三官大帝,在相面上也頗有些功夫。不過這并非相人生死,辨認面相。

他看人的第一印象,不是由面相好壞或言行舉止而得,只看剎那的氣息,如同這青年漫天血氣及滿目紫光。

這青年身份定然不凡,更有着兇煞之氣追随,這般漫天血光中仍能安然存在,又有着紫金光芒鎮壓,梁泉心中隐約有了猜想。

帝王紫光,又身負沖天煞意,此人許是楊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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