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于今清在合同上簽下名字的時候才知道,985的本科生也不值幾個錢。

他簽完合同正往回走,手機響了。

“喂,師弟啊,你最後簽了哪啊?”

電話那頭是一個和他半生不熟的師兄,博士。

于今清不想告訴師兄他把自己打包賣了四千塊錢一個月,“還沒定,師兄,我跟你打聽個事兒啊,079飛機廠怎麽樣啊?”

師兄說:“诶,079啊,你怎麽就這麽點兒出息,那就是個修飛機的小破廠,你真想修飛機,至少也考慮成飛沈飛吧?”

于今清尋思着是不是真把自己賣賤了,“師兄,你說我一個本科生,本科成績也就那樣,還是個考研失敗的,就算成飛沈飛招了我,我拿什麽跟人碩士博士的比啊?還不是進去打雜。”

師兄在那頭拉長聲音說:“我這麽跟你打個比方,修飛機,就像掃廁所——”

“……”于今清無語。

師兄說:“你掃家門口那個小破公共廁所,掃着掃着可能街道辦事處哪天好心給你升個職,讓你坐那兒當個收費賣餐巾紙的,但估計那也就到頭了,你就每天接一塊錢,遞一包紙,說聲歡迎下次再來,接一塊錢,遞一包紙,說聲歡迎下次再來,你坐那兒連小肚腩還沒來得及長出來就被機器取代了。”

于今清突然有點害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還好摸到的是八塊硬邦邦的腹肌。

師兄繼續說:“但是你要是在芒果臺掃廁所——我聽說想掃芒果臺的廁所還得送錢——那你能見多少大場面,多少大明星?這能一樣嗎?”

于今清說:“我吧,既不喜歡大場面,也不喜歡大明星。”

師兄說:“哎我說你怎麽這麽——哎,你思維轉換一下,你想想,大飛機總工,總設跟國家領導人握手。這不是大明星,這不是大場面?你不喜歡?”

于今清說:“……也就那樣吧。”

師兄說:“那你就去079修飛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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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清:“……”說機不說吧文明你我他啊師兄。

師兄在那邊嘆了口氣,“唉,你想去就去,至少國企,受不了騙,也清閑,比你們班那誰誰跑去做房地産中介強點兒。”

于今清嘆口氣,“人家随随便便一單就是幾百上千萬了,我還在那領點兒死工資,能比誰強啊?”

師兄疑道:“哎,你這是已經簽了啊?”

于今清看已經說漏了幹脆也懶得圓謊,“是啊,這不怕你看不起小破飛機廠麽,我以後就一掃廁所的,還就掃家門口那個了。”

師兄那邊停了兩秒沒說話,又用故意顯得特別樂觀的那種口氣說,“各有利弊不是,你看我們實驗室,十男九痔,一半禿頭,不全給逼的麽,你去079至少壓力小,二十年以後同學聚會,你還是系草。”

于今清幹巴巴地應了,“……嗯。”心道,師兄你怎麽知道你們實驗室十男九痔,說得跟你親眼見過似的。

師兄說:“行了,定了就別瞎幾把東想西想了。今天周五,晚上撸串兒去?”

于今清說:“我就不去了。”

師兄說:“……你要是有天不想修飛機了,去當健身教練也行。”

“……行吧。”于今清挂了電話。

他覺得以後的人生也就這樣了。

反正也沒有那個人,到哪兒不是一樣。反正都他媽就是活着而已嘛,到哪不是活着。

轉眼畢業設計答辯結束。

畢業典禮上校長講話講得像是宿醉了直接來的體育館一樣,不過于今清也沒關心,因為他們幾個兄弟也都是宿醉來的。

整個六月都在整日整夜地喝,好像要說完一輩子的話,喝完一輩子的酒。

好像拖着行李箱走出校門以後,接下來的,都他媽不是人生,而是狗生了。

六月二十一號,于今清和四年的兄弟坐在寝室裏,打算最後再開一次黑,走廊響起了巨大的廣播聲。他發誓,在本科四年中,寝室樓進了專門猥亵男生的變态,廣播沒響;二樓某寝室充電器爆炸,廣播沒響;寝室樓隔壁的某實驗樓着火,廣播也沒響。

而這一天他們兄弟幾個最後打算開個黑告別這一起開黑一起看AV的光輝歲月時,廣播響了——

“請各位同學注意,六月二十二號中午十二點前,所有同學必須退宿。請各位同學注意,六月二十二號中午十二點前,所有同學必須退宿。請各位同學注意,六月二十二號中午十二點前,所有同學必須退宿……”

廣播聲無限循環,嘹亮豪邁,猶如沖鋒的號角。

這幾個雞兒梆硬,哦不,手中的大刀饑渴難耐的狗子,在這一刻,萎了。

萎得徹底。

因為在這一刻,他們突然意識到,他們做不了王侯将相,只能成為一只被錘的牛,進入社會,等社會把他們胯下的梆硬錘成一灘爛泥。

于今清站起來,穿越垃圾山垃圾海,開始收拾他櫃子裏,抽屜裏,床頭上的一堆破爛兒。

收拾了一個多小時,他居然從全是雞零狗碎的角落裏收拾出幾十封情書來,四年積累,有些還是快遞來的,他根本拆都沒拆。

老三正撅着屁股收拾衣服,露出屁股溝一截丁字內褲,他一擡頭看見于今清手上的情書,“哎,這啥?”

于今清把那堆玩意兒丢桌上,說:“破爛兒。”

老三翹着蘭花指拿起一個天藍色的信封,特別惡心地,一副野雞精樣地深深地嗅了一口,“從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老四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這下其餘幾個人都一臉興奮地圍過來。

于今清突然意識到,四年過去,他只是喪得要死,而沒有變成另一只野雞精,真可謂堅貞了。

老二推了推眼鏡,一臉深沉,“此話不對,機械系九男一女,哪來的萬花。”

于今清感同身受地點點頭。

老二又說:“老四是萬草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其餘幾人感同身受地點點頭。

于今清環視四周,覺得自己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臨到頭還被這堆淤泥污了一臉,“四年裏,只有我,每天晚上都睡宿舍。”他狠狠地加重了“只有我”三個字。

老大說:“老四,一朵高嶺之花。來,燈光師這邊,鍵盤來一首《遇見》,工作人員請将話筒塞進這位觀衆嘴裏——”

“高嶺之花,念念。”

于今清一屁股坐在上床的臺階上,說:“我不念。”

老大霸氣地看了一眼妖嬈的老三,說:“老三,你去買啤酒。”

老三穿着低腰熱褲,光着兩條剃了毛的細長大白腿,從疑似某奢侈品牌高仿女包中掏出一張卡,連捏着卡的手指都透着幾分妖氣,“喝什麽啤酒。”

他扭着胯出去,沒用多久,又扭着胯回來,兩手空空。

其餘幾個一臉了然。

三秒後,一個穿着酒吧制服的帥氣男人出現在門口,兩手拎着一堆五顏六色的酒。此時他面對一地垃圾,正一副不知如何下腳的樣子。

老三纖纖玉手一指,“放我桌上。”

那是全寝東西最多的一張桌子,不知該稱其為奢侈品聚居地還是性用品垃圾堆,SKII與毛絨手铐齊飛,阿瑪尼共潤滑劑一色。

帥氣服務員最後走的時候,老三對他眨了一下眼,“Baby,明天等我。”說完還沒等人反應,纖纖玉手一推,就把門關上了——

誰都知道,明天個是什麽玩意兒。

老大開了一瓶酒,把瓶子遞給于今清,“老四。”

一人喝了幾瓶之後,于今清就開始意識不清地給他們念他還沒來得及扔掉的情書了。他暈暈乎乎地抖着手去拿情書,心想,這幾個狗都比他能喝,他們故意的。

于今清大着舌頭念:“于今清學長,雖然你的過去我不曾參與,但是——”

“拒絕,下一題。”老二冷漠地推了推眼鏡,“俗套。”

于今清拆開第二個,“于今清學長,還記得歌王争霸賽——”

“下一個下一個。”老大揮手,“這一聽就是給你獻花的那個,人長得渾濁不清新,沒意思。”

于今清打了個酒嗝,把那一堆信封丢到桌子上,“太煩了,不念了,要看自己看。”

其餘幾個拿着一堆信看來看去,忽然老三伸出蘭花指從各色信封中挑出一封來,“這是個快遞。你也太負心薄幸了,我看看,喲,還是我們大一那年寄的,這你都沒拆。”

老二福爾摩斯臉,“老四大一進來收了太多情書,估計懶得拆,你看,寄件人連名都沒屬,光畫一愛心。”

老三說:“你不拆啊。”

于今清看都懶得看,“想看自己看。”

老大拆開看了一會,然後神色詭異地遞給老二,老二看了,又神色詭異地遞給老三。

于今清說:“你們搞什麽啊。”

老大深情地說:“老三,你代表人民群衆念一下這篇情書——”

老三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拿過桌上一瓶潤滑劑當話筒放到嘴邊,“清清小朋友,幾年不見,不知道你有沒有長高——”

“我操。”

于今清酒全醒了,要去搶老三手裏的信看落款。

老三靈活地躲過,光着兩條大長腿兩步跨過臺階跳到自己床上,半個身體躲在他自己挂上的深紫色絲綢床帳後面,一手拿着潤滑劑當話筒,一手拿着那封信,猶如影後站上了世界的頒獎典禮舞臺——

也只有那容得下他了。

“‘陳東君’——”老三看了一眼落款,妖嬈地拉長聲音,“是誰啊?”

“給我。”

于今清聲音裏壓着的全是火。

老三朝衆人抛了個媚眼,不管不顧地又開始念,聲音裏全是一股子壞勁兒,“清清小朋友,幾年不見,不知道你有沒有長高。我現在一切都好。如果你同意的話,給我個電話,我想五一假期來看你。你要是不同意——”

老三得意地向下看了一眼,眼睛裏的嘚瑟還沒來得及消,卻驀地住嘴了,因為他看到于今清哭了。打校賽摔斷腿都沒哭的于今清居然被他念封情書念哭了。

老大說:“老三,你下來,這過分了啊。”

老三從床上下來,讪讪地站在一邊,把信遞給于今清。

于今清上上下下把那封信看了好幾遍,然後把擋在他前面的幾個狗子揮開,“……我出去一下。”

老大攔住他,“你沒事吧。”又給老三使眼色。

于今清說:“沒事。”他拍拍老大的肩膀,又看了一眼一向驕傲得像孔雀一樣此時卻不知所措的老三,“不怪你。”

說完于今清拿着那封信連帶快遞包裝,往外跑,天已經黑了,學校操場空無一人。于今清利落地一個翻身,坐到一架雙杠上,他拿出手機,存下快遞包裝上那個電話號碼。存號碼的時候他幾乎要用手指指着一個一個數字對着才能确認沒有存錯,大概是因為喝多了。

他看了半天手機屏幕,拇指在小小的電話符號上點了一下,撥了那個號碼,大概也是因為喝多了。

只響了一聲——

電話接通了,但是沒有人說話,只有呼吸聲。

于今清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呼吸聲,還是對方的呼吸聲。

沉默良久。

“哥?”于今清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

對面傳來低沉的聲音,有點啞。

“清清。”

一別七年,他終于聽到了這個聲音。

初二那年生日,陳東君捧着蛋糕從黑暗中走出來,也是這樣叫他。

那天于今清放學回家,自己炒了個蛋炒飯。那時候他比同齡人都瘦小得多,營養不良非常嚴重,一個巨大的圓桌,他坐了一個邊,面前一個小盤子,圓桌剩下的部分就跟只大怪獸的黑嘴巴似的,像是随時要把他吞下去。他特意把電視聲開得特別大,跟着裏面的主持人一起哈哈哈。

他扒拉着蛋炒飯,然後聽到了敲門聲,還有人喊他的聲音。

他關小了電視聲才發現,外面那個人簡直是在踢門。

他聽見陳東君在外面喊他:“你快點。”

“來了——”他趕快跑過去。

于今清一開門,就看見陳東君站在黑暗裏,手上捧着一個雙層的生日蛋糕,上面插了十四根蠟燭。

陳東君低頭看着他,眼神溫柔得要死。

“清清,生日快樂。”

樓梯間的聲控燈因為他的聲音亮起來,瞬間驅散了原本的黑暗。

“哎,你快放我進去,蠟燭都燒要完了。”陳東君笑着說。

于今清趕快把陳東君的專屬拖鞋拿出來放地上,那是鞋櫃裏僅有的一雙拖鞋。

陳東君把蛋糕放在桌上,看見桌上還剩了一半的蛋炒飯,“你這吃的什麽啊?”一邊說他一邊走到廚房,挽起袖子就要開始做飯,結果打開冰箱裏面除了六個雞蛋,什麽也沒有。他又揭開電飯鍋,裏面剩下半鍋冷飯。

“說了以後跟我回家吃飯。”陳東君又揉于今清的頭。

他長于今清三歲,高二,已經長到了一八八,肌肉精瘦有力,大手揉起後者的頭來順手得像揉一只小貓。

于今清沒答應跟他回去吃飯,只不好意思地去躲陳東君的手,“我們吃蛋糕吧,還有蛋糕。”

陳東君說:“嗯,去許個願。”

當時,于今清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願以後能成為一個像陳東君那樣的人——

陳東君是個成績好又會玩的痞子。

和街頭那些小流氓不一樣,陳東君笑起來壞,其實幹幹淨淨。

幹幹淨淨。

無論是他的什麽,他的成績也好,他的家庭也好,他的受歡迎也好,一切都讓于今清羨慕無比。

陳東君從小是家屬院裏的風流人物,于今清從三歲起就對他崇拜致死,給他當小弟。別說玩打仗的時候做他的副官,就算偶爾被迫穿上裙子做等待被東君王子拯救的公主,他都是半推半就同意的。

于今清媽媽每次都笑着跟陳東君的奶奶說:“清清要是個小丫頭,長大肯定嫁給你們家東君。”

東君奶奶有次還真給于今清買了一條公主裙,雪白的,穿上跟小天鵝似的,她看着于今清說:“整個家屬院,哪個小姑娘能有清清好看?”說着又拉過于今清的手開玩笑,“以後嫁給東君哥哥好不好?”

于今清好奇問:“什麽是‘嫁給’?”

東君奶奶覺得小孩玉雪可愛的,問得一派天真可愛,逗着玩特有意思,就又說:“就是跟你東君哥哥在一起一輩子。”

于今清看了一眼卧室,那一年他詞庫裏還沒有“輩”字,他問:“什麽是‘一被子’?”

東君奶奶咯咯直笑,“就是一直跟你東君哥哥在一起。”

于今清眼睛亮了,大聲宣誓:“我要和東君哥哥在一起一輩子!我要嫁給東君哥哥!”

于今清媽媽和東君奶奶在旁邊被逗得大笑。

于今清媽媽故意說:“你還沒問人家東君哥哥同不同意呢。”

陳東君正在旁邊拆一個機器人,拆得一地螺絲墊片擋圈。于今清跑過去蹲在他旁邊,“東君哥哥,我嫁給你好不好。”

陳東君還在研究機器人的球形關節到底什麽怎麽回事,他揮揮手,說:“別擋我光。”

于今清又蹲到另一邊,“東君哥哥,我嫁給你好不好。”

陳東君被他弄得不耐煩,“行行行,恩準了。”

于今清給陳東君演公主一直演到七歲。

但并不是因為他知道了到底什麽是“嫁給”,什麽是“一輩子”。

有天下午,家屬院一群小孩又吵着要玩救公主的游戲,陳東君其實已經長大了,不想跟這些小屁孩玩救公主了。

但是作為家屬院的“大哥”,他覺得民意還是很重要的,他作為大哥有義務帶領諸位小弟玩他們想玩的游戲。于是他跟于今清說:“你當公主。”

于今清跑回家穿上了東君奶奶送的那條雪白小天鵝公主裙,那時候他還是蘋果臉,大眼睛,水靈靈的,就是電視上的拍童裝廣告的小童星也沒他好看。

陳東君看到他,眼前一亮,突然想出個新玩法,“以前玩了那麽多次救公主,沒意思。這回我們玩‘找公主’怎麽樣?”

“怎麽找?怎麽找?”小弟們躍躍欲試。

陳東君對于今清說:“給你兩分鐘,躲起來。”

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對其餘熊孩子說:“兩分鐘以後我們去找他,誰先找到,公主就是誰的。”陳東君用電子表定了個時,“都不許看公主。”

所有小孩都捂住眼睛,于今清拎起裙子拔腿就跑。

他只想被陳東君找到,他才不要當別人的公主。

于今清一路瘋跑,跑到了家屬院的外面,他沿着馬路走,想不出躲到哪裏好,又怕其他小孩就要追來了,這時候他突然看見一條小巷子,很窄,差不多就兩個人并肩站着那麽寬,好像平時也沒走進去過,可能別的小孩也不知道這個地方,他這麽一想,就沖進那條小巷子裏去了。

他跑進去以後發現那條小巷子裏沒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一個死胡同,他在地上蹲了一會,有點想出去,但是突然看到大馬路上一隊小孩正從前面跑過去,他怕被抓到,于是又向牆邊縮了縮,沒敢出去。

過了半天也沒人進到巷子裏來,他有點兒得意,但是他蹲在地上腳都蹲麻了,又怕坐到地上坐髒了裙子,便覺得有點煩。等着等着都傍晚了,于今清實在蹲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等了半天,天都漸漸黑下來了,于今清覺得其他人都把他忘了,早回家吃飯了。

他有點不高興,怕再不走回家就要挨他爸媽的罵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果然裙子都髒了。

他一邊向巷子外面走,一邊心裏嘀咕怎麽陳東君也沒找到他。

還沒等他走出巷子,突然一個灰色的面包車停在了巷子口。那個将将兩人寬的巷子口一下子被那輛面包車擋了個徹底,于今清踮着腳也看不見外面了。

他擡頭看看,天已經快要全黑了。

面包車後座的門向後滑開,一個中年婦女從上面走下來,手上拿着一根棒棒糖。

她蹲下來,笑眯眯地看着于今清,“小朋友,想不想吃糖呀?這個,可甜啦。”

于今清一邊向後退一邊說:“謝謝阿姨,媽媽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中年婦女又朝他走近了兩步,笑得和藹可親,“阿姨不是陌生人,阿姨認識你媽媽,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

于今清搖頭,心裏越來越害怕,他扭頭拼命往回跑,邊跑邊大聲喊:“不要!不要!”

他聽見身後急劇的腳步聲,巨大的黑色陰影籠罩在他的上方。

“救——”才七歲的幼小身軀被提了起來,口鼻被一塊濕毛巾捂住。

于今清憋着氣,拼命掙紮。

他被塞進了面包車裏,面包車的後座上還躺着一個小女孩,跟他差不多大,被繩子綁着,身上全是淤青血痕,額頭上一個紫紅的大包,嘴被堵着,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于今清,眼淚不停地從大眼睛裏流出來,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像一只知道自己将被屠宰的動物。

于今清吓得大哭起來,一口氣沒有憋住,吸入了毛巾上的乙醚,暈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沒有了公主裙,他穿着條紋短袖短褲,正躺在水泥地上,旁邊是土磚砌的牆壁。

他聽見遠處傳來那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我還以為是個小女娃。小女娃就分開賣了,要不卸了胳膊讨錢也行。”

于今清瑟縮着閉上眼睛,假裝沒有醒來,幼小的身體卻控制不住地發抖。

他又聽見一個男人說:“男娃是好賣,這小孩長得也好,就是太大了,買回去還記着事兒,太麻煩了,要不還是分開賣吧。王哥那邊說,急着要兩個腎。那個女娃不一定對得上,都帶去呗。”

于今清吓得臉色煞白,眼淚直往外頭流,他聽懂分開賣是什麽意思了,他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才沒發出聲音。

中年婦女又說:“也不一定配得上,王哥那一個腎才兩萬,有出七萬買男娃的。”

男人說:“主要太大了,我看他當時還憋着氣挺機靈的,萬一賣出去不認人,也是個麻煩。要我說,跟那個女娃一塊吧,先看看能不能分開賣,不能分開賣就直接卸了胳膊和舌頭讨錢得了,他長得好,肯定讨得多,還沒那麽麻煩。”

中年婦女說:“行吧,那先都給帶王哥那去吧。”

于今清趕快把眼淚全擦幹,像死魚一樣躺着。

中年婦女把他和旁邊的那個小女孩抱起來,塞進面包車後座,自己坐上副駕駛。

男人進了駕駛座,一邊開車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喂,王哥,我這邊有四個腎。正往您那兒去呢。”

“是,是,肯定是活的。”

“也就都六七歲吧,一個男娃一個女娃。”

“太小啊,上回不是差不多也能賣麽——”

“死啦?”男人啐了一口,濃痰吐在車窗外。

“行,那行,那我看着合适再跟您說。”

男人把翻蓋手機拍上,往口袋裏一塞,“送另外那邊去吧。”

中年婦女說:“行。”

于今清縮在後座上,偷偷睜開眼,那個小女孩也睜大了眼睛,捂着嘴看他。于今清朝她眨了眨眼,把食指豎在嘴唇邊。小女孩也朝他眨眨眼,看起來很機靈。

于今清注意到面包車正從農村的山路上往外開,不一會就開到了兩車道的水泥路上。他和小女孩都沒被綁住,前面兩個大人也忘了反鎖車門,他朝小女孩做口型:“一,會,跟,着,我。”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勉強對他笑了一下。

車開了挺久,開到一個類似鄉鎮集市的地方,人來人往,少量的汽車和大量的摩托車單車行人都擠在一堆,根本開不快。

駕駛座上的男人罵罵咧咧,“呸,操他娘的狗逼,這堵的——”

男人話音未落,于今清猛地推開門,從車門滾了出去。

他摔到地上,膝蓋手肘撞在地上,痛得他動都有點動不了。但是他知道,躺在地上不動,就要被拉去卸了胳膊割了舌頭,變成像他媽帶他逛街的時候,看見的那些沒手沒腳不會說話的小孩兒一樣了。

于今清掙紮着爬起來,回頭去看一眼,那個小女孩根本沒出來,中年婦女從裏面扯着她的頭發,直接把那個小女孩從車後座扯到了副駕駛。

于今清連滾帶爬地扯住一個路人的褲子,“救我,救我——”

那是一個老大爺,叽裏呱啦講了幾句于今清根本聽不懂的方言。

于今清還沒來得及再講什麽,就被提起來了,他發着抖轉過頭,四目相對,正是原本坐在駕駛座上的那個男人的臉——

大小眼兒,酒槽鼻,沒胡子,豬肝色嘴唇,一口黃牙。

那個男人對着老大爺叽裏呱啦又說了一通方言,老大爺笑着點點頭,又用方言說了兩句,走了。男人用方言對旁邊圍觀的大爺大媽講了一通,然後把一直哭喊着“救我,求你們救救我,報警”的于今清塞進了車後座。

男人一上車就立馬反鎖了車門和車窗。

于今清坐在車後座絕望地發抖,他看見那個小女孩的兩邊臉頰已經腫得看不出原本的長相,脖子上全是淤痕,此時已經暈過去了。

中年婦女轉過頭,死死盯着于今清,昏暗的車內光線将她的臉映得發青,“再鬧就把你丢到井裏去。”

面包車開離了集市。

大概開了三個小時,面包車從大路又開上了山路,開到了一排平房,于今清餓得頭暈眼花,一路被颠得直想作嘔,但沒人管他,小女孩也還沒醒。

男人又接了一個電話,“嗯,我過兩天就回來。”

他語氣裏全是不耐煩,“房子也砌了,妞妞上小學的錢也有了,不回來怎麽了,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老娘們兒煩不煩——”

他正要挂電話,突然又換了個聲音,語氣近乎幼稚,“妞妞,哎,是,是爸爸。妞妞乖不乖?”

“今天在幼兒園聽老師的話了嗎?哎,得了小紅花啊,爸爸後天就回來。好好,回來給你帶芭比娃娃,好好,你想買什麽樣兒的就買什麽樣兒的。”

“行啊,肯定的,爸爸保證。”

“好好,妞妞乖,妞妞再見。”男人挂了電話。

不久後面包車開到了一排平房附近,平房外面晾着花花綠綠許多衣服,豔俗而廉價。

中年婦女說:“定了?”

男人點燃一根煙,用兩根手指夾着,他張開嘴吸了一口,露出發黃的牙齒,牙縫稀松,煙霧從他的鼻子裏噴出來,“還能咋的,別尋思麻煩事了,兩個都太大了。”

于今清縮在角落,不停地發抖,他抓着車把手,死活不肯下車。男人去拖他,居然一下沒拖動,就直接拿煙頭去燙他手指,男人按着煙屁股,像按在煙灰缸上似的。于今清被燙得眼淚直流,根本抓不住了,男人這才把他從車座上弄下來,給了他兩巴掌,拎起來向平房那邊走。中年婦女也從副駕駛上下來,抱起那個沒醒的小女孩,跟着他們。

還沒走到平房,于今清就聞到了一股巨大腐臭味,他忍不住向外幹嘔,卻什麽都嘔不出。

越走近,那股腐臭味就越重。

于今清想起了大夏天特別熱的時候,菜市場賣豬肉的那塊攤子。蒼蠅繞在攤子邊,胖老板用手趕,卻總也趕不走。

男人朝平房裏喊:“察爺——”

沒人應。

走近一看,門是鎖的。

中年婦女說:“該打個電話來的。”

男人說:“這裏面沒信號。”

男人瞄了一眼窗戶,于今清也跟着向裏看了一眼,轉眼就開始幹嘔。男人把他扔到地上,于今清抱着牆,胃裏什麽都沒有,只能不停吐膽汁。

他看到屋子裏有人的手和腳,上面還圍着蒼蠅。

男人指了指平房的另一邊,跟中年婦女說:“你看着他們,我到那邊看看。”男人還沒走,手機響了,他接起來,“喂,許爺啊,八萬,哎喲,您這,是,是,肯定是男娃,好看,機靈,就是有六七歲了,城裏娃,沒病,白白淨淨的。”

中年婦女聽他這麽一說,又跟他使了個眼色,男人繼續說:“行,就帶過來給您看。行行,回見。撂了。”

“我說了吧,人不在乎七歲八歲的,都山溝裏,出不來,再養個七八年,不就養成自己的了?”中年婦女看了一眼地上的于今清,說。

男人抽口煙,說:“行吧,那女娃咋辦。”

“現在察爺不在,要不辦完男娃那邊,再把女娃領過來呗,賣個兩三萬得了。”

“行。”

面包車又開了幾個小時,在山溝裏颠來颠去,于今清連膽汁也沒得吐了,一臉菜色地躺在車後座。中年婦女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一個面包,“快吃。”

于今清根本沒力氣接。

中年婦女說:“停車。這副蔫樣,不是等着他們給講價麽,說好的八萬,指不定就只給七萬五了。”她下車坐到車後座,把面包強塞到于今清嘴裏,又給他灌水,跟填鴨似的填完了,于今清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中年婦女才拿着空包裝袋坐回副駕駛座。

不久之後面包車停在一個土磚房前面。

此時土磚房前面已經圍了好幾個人了。

于今清被拎下車,走過來一個白胖男人,“老尤。”

被稱作“老尤”的正是開面包車的男人。老尤跟白胖男人握手,“許爺,人帶來了。”

許爺低聲說:“你八萬,我只拿兩萬,別露餡。十萬就是十萬。”

老尤笑出一口黃牙,“放心,這規矩我還不清楚麽。”

許爺點點頭,朝身後招了招手。

土磚房門邊的兩個人朝這邊走過來,一個中年男人,黝黑枯瘦,還有一個中年女人,臉色蠟黃。中年男人穿着白色背心和藍黃色條紋短褲,腳上一雙茶色塑料拖鞋。中年女人穿着桃紅色汗衫和白色圓點深藍色長褲,腳上一雙大紅色塑料拖鞋。

許爺喊那黝黑枯瘦的男人“老周”,喊那中年女人“周嫂子”,又跟他們說了些方言。老周和周嫂子走近了,仔仔細細看了看老尤手上的于今清,于今清怕得直往後縮。老周去摸于今清的下體,摸了半天才點點頭,用方言說:“好,好,是男娃。”周嫂子又摸了一遍才也跟着點點頭。

老尤說:“那就一手錢一手娃。”

周嫂子又把于今清從頭到腳摸了一遍,把他條紋短袖短褲都脫了,讓他光着站在土磚房前的一塊水泥坪裏。仔仔細細看了半天,她才跑回房裏拿出一個大箱子,打開,裏面是一捆一捆的錢,十塊五十一百的都有,還有個罐子,裏面都是鋼镚。

老尤和許爺花了老半天才把錢點好,要關箱子,周嫂子又搖搖頭,拿了個塑料袋給他們,把錢全裝進塑料袋裏。老尤有點不樂意,許爺按住他,“小事兒。”老尤抽了口煙,提着塑料袋,說:“行吧,走呗。”

于今清就那麽光着站在水泥地裏,看着老尤和許爺的背影離開。

他突然哭着朝周嫂子大喊:“還有一個小女孩,也買了她吧!”

老尤回頭看了他一眼,加快腳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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