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第二天一早,于今清起床做好飯,分別裝在三個保溫桶裏,然後背起書包,提着三個保溫桶去上學。

一開門,陳東君正站在他家門口,穿着市一中的校服,也背着書包。

陳東君自然地接過于今清手裏的三個保溫桶,“走吧。”

于今清說:“市一中是不是很遠。”

陳東君說:“嗯。”

于今清擡頭去看他,“……嗯?”

陳東君說:“但是騎車很快。”

走到樓下陳東君把三個保溫桶放在一輛自行車的車筐裏,對于今清說:“上車。”他剛說完就發現他的自行車太高了,他抱起于今清放到後座上,自己再坐上去。

陳東君回頭說:“抓穩。”

于今清伸出手抓住了陳東君的校服。陳東君沒有回頭,但是向後伸出手,輕輕拉過于今清的兩只手,放到自己腰上。

他騎着車,感覺到瘦小的手慢慢地抱緊了他。

很快陳東君就騎到了小學,他停穩車,把于今清放下來,“清清,我下午來接你,在學校裏等我。”

于今清點點頭,要去拿車筐裏保溫桶。陳東君說:“我去給董阿姨送飯。”

于今清看着他不說話。陳東君揉了一把他的頭,說:“乖,等我下午來接你回家。你中午在學校好好吃飯。我周末帶你去看董阿姨。”

于今清點點頭,走進學校,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一眼。陳東君在他身後對他笑着揮揮手,“快進去。”

于今清走進學校拐了個彎,身影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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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一棟教學樓的牆角微微探出一點頭,看着陳東君把自行車停在小學對面,招了一輛出租車。于今清皺起眉,低頭站了一會,走去了教室。

陳東君拎着保溫桶坐進車後座,“去市人民醫院。”

他下車以後在醫院外買了一束花,淺紫色的鳶尾配着嬌小的薔薇,又買了一個花瓶。當他走進病房的時候,看見董聞雪靠在病床上看書,她手上挂着水,還有管子從醫療機器上延伸到她的病號服中。

他站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框。

董聞雪擡起頭,露出一個驚訝的笑容,不太敢确定,“……東君?”

陳東君走過去,說:“董阿姨,我幫清清來送飯。”他把三個保溫桶放在董聞雪觸手可及的床頭桌上。

“你去看清清了?” 董聞雪看着他,笑容溫柔,“上個月我接清清回來的時候,他跟我說,他要等你來,還拉着我給你買了拖鞋。”董聞雪學着于今清的聲音,“‘這是東君哥哥的專屬拖鞋。’”

陳東君笑起來,他給花瓶接了水,把鮮花插到花瓶裏,放在窗臺上。鳶尾和薔薇在陽光下,一派生機勃勃。

董聞雪看着這個才十四歲的男孩,他已經長得很高,笑容陽光,舉止成熟。

“真好看。”董聞雪說,“以後你別來送飯了,你也快中考了。清清也不要來,他老是一個人跑來跑去,我不放心。我在醫院吃就行。”

陳東君說:“董阿姨,清清不會答應的。我也不答應。”他看到董聞雪手上的書,是一本小學三年級的課本,“這是清清的書?”

董聞雪低頭看了一下那本書,眼神無奈又心疼,“清清現在只能跟上小學三年級的課,很多還很勉強。我就想他晚上來看我的時候教教他。我其實覺得慢慢來就好,但是清清看起來很急。他有一次說,他看到他以前的好朋友從六年級的教室裏出來,已經不記得他了……他沒說完,我知道他是怕我擔心他。”

陳東君沉默了一會,說:“以後我來教清清吧,我現在是年級前三,教小學生應該沒有問題。”

董聞雪把書遞給他,“……東君,清清情況很特殊,不像小時候那麽愛講話。你可能也聽出來了,他現在普通話講不很好,課也跟不太上,但是他心裏其實已經是一個很懂事的大孩子了。我只要他以後都平平安安,每天都開開心心,就夠了。你教他,也不要要求他太多,讓他開心就行。”

“董阿姨,您放心。”陳東君點頭說。

董聞雪問:“你早上不上課?”

陳東君說:“我請了一個學期的早自習假。”

“你們老師能同意?”

陳東君笑着說:“董阿姨,只要您早上能見着我,我就還是年級前三。”

董聞雪也跟着笑了,“你啊。還跟小時候似的,考了雙百分全家屬院都要知道。”

“對了,我奶奶昨晚上還問起,說您病了都沒讓她知道,清清回來了,也不說,她特別不高興。”陳東君說,“她說今天上午煲個湯,下午來看您。”

“讓老人家擔心了,是我的不是。清清剛回來的時候不太能适應,我在家陪了他差不多一個月,也就沒跟別人說。”

陳東君臨走的時候,董聞雪忍不住說:“東君,要是以後……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清清,我怕我,看不到他成年。”

陳東君看着董聞雪,這個在他印象裏一直溫柔漂亮的阿姨,此時已經骨瘦如柴,眼角遍布細紋,她的神情還是慈愛溫柔,五官還是很漂亮,但是隐隐的,生命仿佛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空氣中甚至可以聞到那種久病之人的味道。

窗臺上的鳶尾與薔薇在陽光下開得嬌豔,它們的莖插在水裏,需要人天天換水伺候,小心呵護,即便如此,也可能過幾天就枯萎了。

陳東君緩緩說:“董阿姨,快點好起來,在清清心裏,誰也代替不了您。”

陳東君回到學校,中午午休的時候,他坐在座位上看書,他同桌瞥了一眼,念了出來:“‘《趙州橋》,河北省趙縣的洨河上,有一座世界聞名的石拱橋,叫安濟橋,又叫趙州橋。它是隋朝的石匠李春設計和參加建造的,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陳東君坐在座位上繼續看,沒理他。

他同桌直接跳到最後一行,“‘趙州橋表現了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才幹,是我國寶貴的歷史遺産。’哎,別的我不記得,就這句我記特別清楚!”他揶揄道,“啧啧,你是不是對上回語文作文老師扣了你一分耿耿于懷,決心從小學補起。”

陳東君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沒說話。

他同桌繼續叽裏呱啦,還沒叨叨五秒,一個戴袖章的女生站到他面前,“同學你出來一下,午休時間喧嘩,我記一下名字,你們班要扣分。”

陳東君用手背捂住嘴,一臉嚴肅地繼續看書。

他同桌哀怨地看了陳東君一眼,知道後者肯定在憋笑。執勤女生說:“你快點出來。”同桌垂頭喪氣地跟着女生出去了。

下午放學陳東君收好書包要出門,他同桌說:“哎,你等等我啊,一起走呗。”

陳東君看了一眼黑板左下角,“你得罰掃地。”

“哎,哎——”同桌憤憤不平。

陳東君說:“還有,我搬家了,以後不順路。”

陳東君打車回了小學,下車一眼就看見于今清坐在學校花壇旁邊,身影小小的,穿着小學校服,看起來特別乖。他旁邊還坐了一個女老師,正在跟他說着什麽。

陳東君走過去,于今清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東君哥哥。”

陳東君點點頭,對女老師說:“老師好,我是清清的哥哥。”

于今清說:“這是我們班主任,楊老師。”

楊老師朝陳東君點點頭,她看見陳東君穿着市一中的校服,“我打算跟今清一起去看他媽媽,有些話我想跟她媽媽說,但是今清說,要我跟你說。你今年多大了?”

陳東君說:“十四。”陳東君看起來堅定又可靠。他非常明白要怎麽取信于一位老師,他從書包裏拿出上一次考試的成績單,遞過去。

楊老師看到成績單上的分數,又看到最後年級名次後面那個“1”。省重點的年級第一,絕不是一般的小孩。

陳東君說:“楊老師,我能和您單獨聊聊嗎。”

楊老師點點頭。

他們去了楊老師的辦公室,于今清乖乖坐在辦公室外面看書,等他們出來。

楊老師拿出一份成績單,她指着姓名為于今清的那一行,“你看,語數英,三門都沒有及格。我知道今清情況特殊,成績不是最重要的。他非常努力,但是跟不上,這樣下去可能就要留級。他本來就比別的孩子大幾歲,不愛說話,又很敏感,在班上交不到朋友,這樣下去就是惡性循環,走不出來。我最擔心的就是——”

“他人回來了,心還在陰影裏。”

陳東君沉默了一會,說:“楊老師,這樣,我給清清補課,每周過來和您交流一次。如果清清期末能有所提高,就不要讓他留級。”

楊老師想了想,點點頭。

陳東君又說:“朋友那邊,我找個機會,請班上的同學來家裏玩。清清不太會交朋友,這方面楊老師也多費心。”

陳東君與楊老師又讨論了具體的補課方法,記下教學用書的出版號,借了老師自己整理的資料準備拿去複印。楊老師打開辦公室的門送陳東君出去,笑着随口一問:“你是今清的表哥還是堂哥?”

陳東君走出去牽起于今清的手,回頭跟楊老師笑了一下。

“親哥。”

楊老師一怔。

陳東君低頭看于今清,“清清,跟楊老師再見。”

于今清乖乖說:“楊老師再見。”

陳東君笑着擡起頭,微微鞠了一躬,“楊老師再見。”

楊老師臉上也慢慢浮現出笑意,“再見。”

出了校門,陳東君又把于今清放在自己單車後座上,于今清主動抱住他的腰。

陳東君說:“清清,我們回家吧?”

于今清把頭靠在陳東君背上,輕聲說:“好。”

陳東君說:“抓好了,帶你飛過去。”這不像現在的他會說的話,那語氣幼稚又嚣張,跟他十歲的時候一模一樣。

陳東君一蹬腳踏板,自行車飛馳出去。

自行車穿過一盞盞漸漸亮起的路燈,穿過一排排樹葉漸漸掉落的梧桐,穿過一棟棟居民樓裏飄來的做飯的煙火味。

傍晚的風有點兒涼,吹過清瘦少年的面龐發梢,拂起他的衣擺。

他身後的男孩靠在他背上,風一點兒也吹不到他。

少年漸漸長開的身體越來越高大,他一日一日變得更加寬闊的肩膀與背脊,為自行車後座上那個永遠抱着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背上的男孩擋住了後來的所有風霜雨雪。

兩人回到家屬院,陳東君把于今清抱下來,再背上他自己和于今清兩個人的書包,牽過他的手,說:“去我奶奶家吃飯好不好。”

于今清不肯動。

陳東君站到他面前,半蹲下來,和于今清四目相對,“清清,記不記得奶奶。”

于今清說:“記得。”他低着頭,沒有動。

陳東君看着他,沒說話,卻好像什麽都明白了,過了一會,他揉揉于今清的頭,把他抱起來往于今清他們家走,“那我們不去。”

到家之後陳東君給他奶奶打電話,說他們不過去吃飯。他奶奶說:“那你們等着,我都帶到清清家去。”不一會東君奶奶就來了,幾個保溫盒一揭開,都是于今清小時候愛吃的。

東君奶奶下午去看了董聞雪,什麽都知道了,現在再看于今清就更加心疼得不得了。陳東君已經長得挺高了,正在抽條的年紀,很瘦,但于今清比他還瘦,不僅瘦,還只有一點點高,臉頰陷進去,一點血色都沒有。

飯桌上她不停地給于今清夾菜,看着他吃了兩碗飯才放心地收了碗筷。她收好保溫盒,問:“東君,你什麽時候回來?別太晚,明天還要上學。”

陳東君點點頭,“放心。”

東君奶奶對他孫子一直很放心,也沒多問,又摟着于今清好一陣心疼,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才拎着保溫盒走了。

陳東君問:“清清,今天有作業嗎?”

于今清點點頭,“有,語文,數學,英語都有。”他從書包裏翻出課本和練習冊。陳東君也從書包裏拿出模拟卷,笑着說:“我跟你一樣,一起做。”于是兩個人就在大圓餐桌上做起了作業。

陳東君做卷子很快,幾乎不用多想,做卷子的速度類似別人抄卷子的速度。他做完一張數學卷,注意到于今清的數學練習冊還翻開在同一頁,只寫了幾個字。陳東君拿着筆,指了其中一行,“一位數乘以多位數。來,我們來看看啊。”

于今清“嗯”了一聲。陳東君說:“乘法口訣我們背過是不是?7乘以17,你看,”他在草稿紙上列了個豎式,“七七四十九,所以這裏,個位是9,對吧,我們在十位上寫一個小小的4,一會要用到,再來,一七得七,所以十位我們又得到一個7,我們再用這個7加上剛才得到的4,得到11,所以結果就是119。”

于今清點點頭,陳東君有點誇張地說:“哇你這麽快就會了啊。這個超難的,我當時學的時候學了一個學期都沒學會。那我們再試試下一道6乘以29?”

于今清在草稿紙上照着陳東君的方法很快算對了,陳東君還沒來得及誇他,就聽到于今清低聲說:“東君哥哥你小學不是每次數學都考一百分嗎。”

陳東君:“……”

陳東君:“……嗯,就是期末考前最後一晚學會的。”

于今清:“……哦。”

陳東君:“那我們再看看下一道題。”

于今清拉着陳東君的袖子,“你別真拿我當三年級的小學生。”

陳東君捏了一下他的臉,“好。”

于今清說:“你以後別送我上學了。”

陳東君說:“不行。”

于今清低着頭說:“我都看見你坐車走了。”

陳東君揉了一把他的發頂,“那也不行。做題。”

陳東君看着于今清把作業都寫完了,又給他解決了不少之前的問題,他發現其實于今清學東西很快,只要講解清楚,再耐心等他練習一下,很快就掌握了。

陳東君輕聲問:“是不是老師講得不好?”

于今清搖搖頭。不是,是他上課的時候靜不下心,在陳東君送他之前,他上學路上怕遇到人販子,去給他媽送飯也怕遇到人販子,坐在課堂上又擔心放學遇到人販子。他會想到他以前的同學,又看着自己身邊的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小孩,就更加着急,越急越是什麽都聽不進去。有時候聽着課,他就會想到他媽媽,有時候甚至會莫名地想起老周和周嫂子,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真的去喝農藥。

他會看“打拐系列”的每一期,那個散發着腐臭味的平房大概還沒有被人發現,那個叫做“老尤”的酒槽鼻沒有被抓到,和他一起被拐賣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在哪裏。

于今清低着頭,什麽也沒說。

陳東君沒忍心再問,他看了一下手表,“你去洗澡,等你睡了我就回家。”

于今清洗了澡,躺到床上,陳東君給他關了燈,“明天早上我在門口等你。”他輕輕走出卧室,開門換鞋,準備回他奶奶家。還沒走出去,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他回過頭,看見于今清在卧室門口光腳站着,手扒着門框。

“怎麽了?”陳東君問。

“東君哥哥。”于今清喊他。

“嗯?”

“……能不能不走。”他說。

陳東君看着門邊的小孩。

“好。”

那一晚陳東君躺在于今清旁邊,他聽見于今清極不規律的呼吸,感覺像在哭。他伸手摸了摸于今清的臉,卻沒有摸到眼淚。

于今清抓住他的手,突然說:“我沒有爸爸了。”

陳東君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回來那天,看見他了,他帶我和媽媽去吃飯。然後接了個電話,就走了。回去之後,我問我媽,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媽媽哭了。我才發現,我們家裏沒有爸爸的東西了。除了,除了……”于今清光腳跑下床,開了燈,打開床頭櫃,他翻開上面壓着的東西,最後露出一個背面朝上的相框,“除了這個。”

那是一張三個人的照片,溫婉美麗的女人穿着連衣裙,男人穿着白襯衫,中間的小孩穿着背帶褲。

“為什麽只有我和四年前一樣,其他的都不一樣了?”

陳東君突然想起,今天上語文課的時候,他們老師說了一句話——

“行囊太重的人是走不遠的。”

陳東君閉了閉眼,好像想通了為什麽于今清在學校會聽不懂課。

如果行囊太重會走不遠,那麽一人一半的話,應該會好一些吧。

陳東君從于今清手裏拿過那個相框,放到一邊。

“清清,有時候,沒有辦法,有些人會來,有些人會走。”陳東君給于今清蓋上被子,關了燈,再躺到他旁邊。

于今清靜默很久,突然問:“那你會走嗎?”

陳東君在黑暗裏揉了一下于今清的腦袋。

“不會。”

“你保證?”

“……我保證。”

“永遠不會嗎?”

“永遠不會。”

那時候陳東君還不知道,有些事必須要有人去做,有時候人會被生活推着走。

董聞雪在第二年冬天的時候出院了。

那時候于今清已經在上小學六年級了,她出院的前幾天,學校的老師說,于今清很有希望在初中的時候追上以前的同學。陳東君當時比于今清還高興,那個周末他帶着于今清去游樂園瘋玩了一天。于今清長高了不少,從前不過齊陳東君的胸,現在已經到他的肩膀了,但還是比同齡男生矮一些,仍然過分的瘦。

不同的是,他比從前話多了不少,反而更像個十二三歲的小孩。

其實游樂園那些過山車,跳樓機,海盜船,于今清一個都玩不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就特別容易頭暈,坐車都暈得厲害,這些他一概都玩不了。陳東君專門挑那種跟旋轉,刺激都沒有關系的游樂設施給于今清玩。

後來于今清看見打氣球的,五塊錢十發子彈,打中十發就能送一個比于今清還高的熊。他大眼睛看着陳東君,眨巴一下,“我想玩這個。”

陳東君付了錢讓于今清玩,于今清只中了六發,悶着頭不高興。

陳東君笑着說:“我給你打。”他又付了五塊錢,拿起槍打。第一次只中了八發,老板說可以送一個小一點的。陳東君看了一眼旁邊的于今清,又給了老板五塊,“再來一次。”

這次他十發全中,老板笑着說:“挺厲害啊。”

陳東君笑說:“沒辦法,誰叫弟弟要。”

那個熊又高又胖,于今清兩只手都環不住,他勉強抱着,連前面的路都看不見,一張臉全埋在熊嘴巴裏。陳東君好笑地看着他抱着那只熊往前走,游樂園其他行人都給他讓道。

他們路過一排叫做“高空探險”的游樂設施的時候,陳東君停下腳步看了一會。

那是仿制的戰鬥機外殼,裏面是空的,本質上和海盜船之類的東西沒多大區別,一根機械臂帶動一排戰鬥機在空中翻轉。

于今清費力地把頭從熊嘴巴裏拿出來,去看陳東君,“怎麽不走了?”

陳東君看了一會,“走吧。”

于今清沒動,他說:“你想玩這個嗎,我在下面等你啊。”

陳東君默了兩秒,說:“這些跟實物根本不一樣。”

于今清狡黠地沖陳東君眨眨眼,他抱着大熊,用身體撞了撞陳東君的側腰,“想玩就直說嘛,裝什麽深沉。”

陳東君其實想玩,但被他一說,反而面無表情地說:“不玩。”

于今清讨好地說:“哎呀,你去玩嘛玩嘛,我什麽都不說,我乖乖在這裏等你。”

陳東君居高臨下地看了一會于今清,于今清一臉“我很聽話”的乖巧表情。

陳東君一本正經地說:“咳,那你不許亂跑,站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于今清大力點頭,一臉“我會一如既往地崇拜你”的神色。

陳東君交了錢坐到戰鬥機上,四周響起電子音樂的聲音,夾雜着拙劣刻意的武器配音。

于今清抱着大熊看着陳東君坐在戰鬥機上飛來飛去,有點羨慕。

陳東君每翻一圈都會看一眼于今清,于今清抱着熊沖他笑得明媚。

陳東君剛又翻完一圈,到設施外側的時候他繼續向于今清本來站的地方看過去,居然沒有見到人。陳東君瞬間全身如墜冰窖,心跳仿佛停止。這時候飛機已經快停了,正在慢慢下降。

飛機還沒有降到最低處停穩,陳東君就解開安全帶,從飛機上跳下來朝外面跑。

“你幹什麽呢!”工作人員吓得大喊。

陳東君被關在護欄裏還出不去,有冷汗從他額角上掉下來,他壓着聲音裏的焦急,說:“快開門。”

幸好這時飛機已經完全停下來了,工作人員罵罵咧咧地打開設施外側的大護欄。

陳東君飛奔到設施外面,卻不知道要去哪裏找,四面都是人海,他像只被困在玻璃壁裏的蒼蠅一樣被困在了無形的壁壘裏。

他慌亂地左顧右盼,心越來越沉,這時,突然聽見于今清在遠處喊他,“東君哥哥,我在這!”

陳東君回過頭,只見于今清正遠遠坐在一棵樹下的長椅上。冬日的陽光從樹上灑下來,把于今清映得像個天使。大熊坐在他旁邊,像一個憨厚的守衛。

陳東君感覺所有凝固的血液在一瞬間又充滿了全身,那一刻他才發現他心跳得有多快。

陳東君快步走過去,撐在長椅的靠背上,把于今清鎖在雙臂中,四目相對,陳東君聲音低啞,“我不是讓你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麽。”

“我看飛機轉得頭暈,站不住了。”于今清小聲說。

陳東君站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複又呼出來,“我的錯。”他一手抱起于今清的大熊,一手牽起于今清,“走吧。”

于今清有點害怕,“東君哥哥,你生氣了嗎。”

陳東君握他的手緊了緊,“沒有。”要是再把你弄丢了,我就真的不能原諒自己了。

“我們去看董阿姨。”

陳東君牽着于今清走出了游樂園,坐車去醫院。

病房的窗臺上是陳東君新換的康乃馨,床頭桌上擺了幾本書,還有一些看起來生機勃勃的水果,那些水果是陳東君買給于今清吃的,因為董聞雪已經不能吃這些了。他們每個周末都會來陪董聞雪很久,下意識地,他們每周在醫院待的時間越來越久,沒人問為什麽。

董聞雪躺在床上,鼻子上插着管子,頭上已經沒有頭發。

她虛弱地朝兩個少年笑笑,說話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東君帶清清出去玩了?”

陳東君笑着點點頭,把熊放在旁邊一把椅子上,“這回考試成績出來了,清清語文九十六,數學和英語都是一百,還有一個多學期,上市一中肯定沒問題。清清很努力,”他看了一眼于今清,後者笑起來,被誇了還有點不好意思,陳東君笑着說:“我想,也不能只學習,就帶他去游樂園玩了一天。”

董聞雪輕輕點頭,說:“東君,是你教得好。你在,阿姨很放心。”她知道陳東君一年多以來付出了多少,陳東君就像同時在做于今清的爸爸,哥哥,朋友,老師,甚至心理醫生。

她看着清清的笑容越來越多,聽清清說成績變好,聽他說跳了級,又交了新朋友,有一次還帶了幾個同班同學來醫院看她。那些小朋友捧着鮮花和水果,站在床前跟她祝她早日康複。那時候她擡頭看到陳東君站在一邊,正看着清清和別的小朋友說笑打鬧,眉眼裏都是溫柔寵溺。

有些事做起來,一天兩天是很簡單的,日複一日就太難了。窗臺上從來沒有枯萎過的鮮花,每天早上沒有斷過的保溫盒,有些時候保溫盒裏的飯味道變了,她能吃出來,不是清清做的。床頭桌上的水果一開始是她愛吃的,後來就換成了清清愛吃的,床頭桌上的書,只要書簽放到了最後一頁,就會被帶走,第二天就會有新的放在床頭桌上。

她一開始每天都會對陳東君說謝謝,後來就不說了。

當陳東君就像她的另一個兒子一樣的時候,她說不出口了。

于今清坐在床邊拿着一本《詩經》給他媽媽念。他念到《關雎》,“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董聞雪噗嗤一聲笑出來。

陳東君正坐在旁邊給于今清剝橙子,聽到這裏也笑了,“那個‘君子好逑’的‘好’,不是四聲,是三聲。”

于今清“咦”了一聲,問:“電視裏都是四聲啊。這句的意思不就是說,君子都喜歡追求窈窕淑女嗎——”

陳東君給于今清嘴裏塞了一瓣橙子,堵住他胡言亂語的嘴,“這句的意思是,窈窕淑女,是君子好的追求對象。”

“哇。”于今清含糊不清地嚼着橙子,“東君哥哥,你是君子嗎?”

董聞雪看着自己兒子,又笑出聲,還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神裏全是笑意和疼愛。

陳東君挑眉說:“你覺得呢。”

“嗯,那窈窕淑女是不是你的好逑?”于今清吞下橙子,大眼睛又好奇地看着陳東君。

陳東君想了想,“比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更喜歡‘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于今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陳東君笑着說:“你繼續念吧。”

于今清念完《關雎》,又念了幾首別的,念到《氓》的時候,他疑惑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是不是說,”他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這是不是一首倡導男女平等的詩。”

這首詩确實提到了男女的不平等,陳東君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也沒糾正他讀錯的字,“說說你的想法。”

于今清得到了鼓勵,說:“你看,這就是用反諷的手法,男人和女人做了同樣的事,別人只說男人,不說女人。”他說着說着突然覺得有點哪裏不對,“這不是說男女平等的,這是在讓我們保護女性,不要說她們?”

陳東君又往他嘴裏塞了一瓣橙子。

于今清知道自己又胡說八道了,一想起剛才居然陳東君還點頭,就一臉氣鼓鼓。

陳東君笑着說:“等你上初中了,是要學這一篇的,別弄錯了。這是在說愛情的,男人沉迷于感情,還能解脫,女人沉迷于感情,就——”

他突然住了口。

這是在說一個婚後被丈夫虐待甚至抛棄的女人。

陳東君擔心地看了一眼董聞雪,而她仍然只是溫柔地笑着。

于今清好像也明白了什麽,坐在一邊不講話。

陳東君和于今清走出病房的時候,于今清問:“那首詩到底是講什麽的?”

陳東君想了想,還是把整首詩都完完整整地翻譯了一遍。

于今清半天沒說話,一直到出了醫院,才突然說:“原來這首詩是講我爸爸的。”

陳東君沒有說話。當于今清躺在他身邊,連眼淚都哭不出來,只能不停地急促呼吸的時候,曾經那個和藹可親的于叔叔在他心裏就已經變成了一個王八蛋。

但他已經明白,其實一個人是沒法評價另一個人的人生選擇的。

一直到兩人到了家,陳東君坐在于今清對面,才想好要怎麽跟于今清說。

“清清,你看着我。”他們四目相對,“其實,每個人讀詩都是在讀自己的人生。清清,你還很小,你讀這首,只要記住,以後做一個對得起自己的心的人就好。你可以怪那些傷害你的人,誰也沒有資格讓你原諒他們。但是只有一點——”

“不要讓他們占據你的人生,一個角落也不要給他們。”

于今清的眼睛睜得更大,裏面有什麽東西在閃動。

陳東君發覺自己這一年多來變了很多,從前他不會說這樣的話。

“我希望你的人生裏永遠有一束光。”

讓每一個角落都被照亮,讓每一個角落都開滿鮮花。

第二天早上,陳東君去給董聞雪送飯的時候,董聞雪對他說:“東君,我打算出院。”

陳東君修剪康乃馨莖部的手一頓,回過頭去看她,卻說不出話。

“東君,阿姨知道你心思比別的小孩重。”她笑着說,“不,其實阿姨沒把你當小孩。跟昨天的事沒關系,我只是覺得……我身體什麽樣我知道,這個病不能談治不治得好,只能談幾年存活率。昨天,在你們來之前,有個以前和我聊過天的大姐,走了。這些我都不想跟清清說。清清的學費和生活費我是算過的,銀行的存款供他讀完大學是沒問題的,再治下去我就不知道了。”

陳東君想說什麽,她擺擺手,“癌症病人,最後一段時間,很多痛苦都來自于治療,如果我躺在這裏,什麽都感覺不到,那沒有意義。最後一段時間,趁着我腦子清醒,還能動一動,我想多陪陪清清。”

這個時候陳東君說不出讓她積極面對治療,一切都會好起來那樣的鼓勵話語,那樣的話既蒼白又無力。所有久病之人都聽慣了這些,有如被愛與希望脅迫。

他修剪好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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