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六月的午後,陽光格外火辣。

于今清沒有午休,這麽好的時光用來午休簡直浪費,他應該去看高中部的籃球賽。

籃球場已經拉起了橫幅,一班對九班,尖子班對體育王牌。

于今清跑到籃球場防護欄外面的時候,正好看到陳東君站在三分線外,修長的手臂舉起,籃球從他手中投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抛物線——

空心籃。

全場歡呼,于今清甚至聽見有女生大喊:“陳東君好帥!”

确實很帥,清俊的少年已經比同齡人都要高大,并不突兀的手臂肌肉線條,修長的小腿,甚至籃球服領口若隐若現的筆直鎖骨。那種帥并不刻意,那是一個好看且自知的大男孩,只是他對這種好看并不以為意。

于今清看得入迷,耳邊聽見的幾乎全是女生的尖叫。他往那些女生那邊看了一眼,居然人手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今清沒有擠到人群中去,他站在防護欄外的長凳上,跟着其他人一起喊:“一班加油!陳東君加油!”

陳東君進了一個球,轉身回防,餘光看見于今清一個人遠遠站在長凳上,白皙的皮膚都被曬紅了,于今清正看着他,雙眼中的光和午後的陽光,說不清哪個更明亮,哪個更灼熱。

比賽結束的時候,全場發出巨大的歡呼聲,陳東君跟隊友擊掌,“我先走了。”他對每一個給他遞水的人都說了謝謝,卻一瓶水也沒有接。

陳東君小跑到籃球場外,看着還站在長凳上的人,笑起來,“下來。”

于今清不動。

陳東君兩只手抓着于今清的腰把他從長凳上拎下來,“吃不吃冰淇淋。”

于今清扭過頭,“不吃。”

陳東君:“喝不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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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清:“不喝。”

陳東君:“要不要不理我。”

于今清:“……不要。”他想,算了,看在他哥這麽用心設圈套的份上,就給個面子吧。

陳東君勾起嘴角,攬過于今清的肩,“那我們走。”

那天陳東君帶着于今清逃了一節課,在盛夏的微風中,兩人明目張膽地坐在空無一人的操場雙杠上,于今清手上拿着陳東君買給他的雪碧,說:“哥,我要聽《晴天》。”說完他拿着冰雪碧冰了一下陳東君的右臉。

陳東君抓住他的手,拿過他的雪碧喝了一口。

“故事的小黃花 從出生那年就飄着

童年的蕩秋千 随記憶一直晃到現在

Re So So Si Do Si La

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

吹着前奏 望着天空

我想起花瓣 試着掉落

為你翹課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間 我怎麽看不見”

于今清側過頭去看陳東君,“哥,你怎麽不唱了。”

陳東君側過頭,嘴唇劃過于今清的嘴唇。他咬了一口于今清的嘴唇,少年微涼的嘴唇上還有雪碧的味道,甜美柔軟。

“不想唱了。”陳東君看着于今清,他離于今清太近,四目相對,好像将全部的內心都袒露給了對方,呼吸間都是對方的味道。

于今清紅着臉,頭微微向後躲了躲,左顧右盼,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樹葉婆娑,輕輕風聲,塑膠跑道在灼灼夏日下發出一點橡膠的氣味。

他悄悄握住陳東君放在雙杠上的右手。

他的左側,還有陳東君。

他甚至恍惚覺得,那一天就是永遠。

後來于今清才想明白為什麽他哥沒有唱完那首歌。

後來的後來,他也會坐在大學的操場雙杠上,哼起《晴天》。

“從前從前 有個人愛你很久

但偏偏 風漸漸

把距離吹得好遠

好不容易 又能再多愛一天

但故事的最後

你好像還是說了 拜拜”

那時候,十九歲的于今清坐在雙杠上,取下只單邊塞在左耳上的耳機,轉過頭看着空無一人的身側,輕聲說:“你好像還是說了拜拜啊,哥。”

他們分別的開始,發生在于今清初三開學的時候,那天上午,陳東君和于今清作為新的高三生和初三生報了道,下午陳東君帶于今清去圖書城買教輔資料和課外書。

于今清說要買完書去電玩城一起打電動,到了圖書館陳東君就讓司機張叔先回去了。兩人買完書,走去離圖書城不遠的電玩城。

于今清說:“哥,是不是初中畢業之前只能玩這一次了。”

陳東君說:“你還想玩幾次。”

于今清說:“一會我贏幾次就再玩幾次行不行。”

陳東君笑起來,“行啊。”

陳東君買了一百個游戲幣,“玩哪個。”

于今清掃了一圈,排除了投籃、賽車、射擊,然後發覺自己簡直沒有找到一個有勝算的項目。最後他一指跳舞機,“那個。”

陳東君挑眉,“走。”

當跳舞機的屏幕第三次出現“Game Over”的時候,于今清說:“哥,要不我們還是去投籃吧。”

“帶你玩雙人槍戰。”陳東君攬過于今清的肩膀,作萬分遺憾狀,在他耳邊說,“今年最後一次了哈。”

“哼。”于今清揮開陳東君的胳膊,要去踢他,陳東君側身一躲,轉頭看見于今清一臉憤憤不平,幹脆站到他面前,張開雙臂,滿眼寵溺,“讓你踢讓你踢。”

于今清根本生不起氣來。

反正他每次都是給陳東君做小弟就對了。“過來。”于今清別過臉,臉頰微紅,“我帶你玩雙人槍戰。”

陳東君又攬過于今清的肩,唇角弧度更大,他湊到于今清頸邊,在燈光昏暗的電玩城裏啃了一口于今清的粉紅臉頰,“謝謝大佬。”

陳東君帶着于今清,兩人靠着一開始的四個游戲幣一直玩到了第九局,于今清看着屏幕下方那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數字,一邊大喊坑爹一邊聽陳東君指揮幹掉敵人。

當屏幕上出現“任務失敗”四個血淋淋的大字的時候,于今清氣得差點去找電玩城老板理論,“差一局,差一局就通關了,可以贏一百幣!”

陳東君拽住于今清的後領子,好笑道:“你給我回來。”

于今清很不爽,“哥,這是家黑店,我們去把幣退了,不玩了。”

陳東君笑,“大佬輸不輸得起啊。”

于今清癟着嘴。

陳東君捏住他癟着的嘴巴,“你剛才玩的時候覺得開心嗎。”

“……開心。”于今清被捏着嘴巴口齒不清地說,一臉憋屈。

“你看,這就是個游戲,玩得開心輸了又有什麽關系。”陳東君放開于今清的嘴巴,“大佬,你可是要做大哥的男人,要輸得起。”

于今清板着一張臉,板了一會到底憋不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口氣卻正經得不得了,“嗯,我是哥的男人。”

陳東君捏他的臉,“志向遠大。”

于今清抓住陳東君捏他臉的手,“陪大佬去投籃。”

陳東君反握回去,手再次占據主動的位置,“遵命,大佬。”

于今清投完最後三個幣,累得像條狗,“哥,我今天晚上可以吃三碗飯。”

陳東君幫他把一個籃球投進籃筐,“想吃什麽。”

于今清一邊投籃一邊喘着氣說:“你不回家好不好,去我家給我做可樂雞翅。”

“嗯,我們一會去買雞翅。”陳東君沒繼續幫于今清投籃,以便盡快結束戰鬥,他笑着站在一邊看于今清自己苦撐了兩局,戰鬥結束。

陳東君摸于今清的腦袋,摸到一手汗,他拿出紙巾給于今清擦汗,“別脫衣服,一會出去風一吹就感冒了。”

于今清點點頭,兩人往外走,天色漸暗,在路邊等了一會,陳東君說:“下班高峰期,這裏不好打車,去對面。”

于今清指了一下不遠處,“哥,走地下通道。”

他們走到地下通道入口的時候,聽見裏面傳來歌聲,是一首很老的兒歌。于今清的眉頭微微皺了皺,陳東君停下腳步,把手掌放在于今清的後腦勺上,“那邊還有一個地下通道。”

于今清搖搖頭,“沒事。”

兩人進入地下通道的入口,一階一階向下走去。

歌聲越來越大,回響在地下通道中。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媽媽的心呀魯冰花”

于今清走下最後一級臺階,看見地下通道中間坐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瘦骨嶙峋,皮膚蠟黃,下半身窩在一條污跡斑斑的花棉被裏。她身前放着一個塑料碗,碗裏有一些髒兮兮的硬幣和發皺的五角或一元紙幣。她低着頭,左手将一個嬰兒抱在懷裏,右手拿着一個話筒,話筒連接着一個舊音響,歌聲從音響中傳出,夾雜着電流聲。

行人來往匆匆,誰也沒有駐足,就是偶爾有人給錢,也是邊走邊順手将硬幣投進碗裏,不曾彎一下腰。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

媽媽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

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那歌聲十分好聽,于今清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卻覺得很難受,他低聲說:“哥,給我十塊錢。”陳東君拿出錢包,給了他五十塊錢。

于今清看見一個穿着高跟鞋的富态女人丢了一塊錢到塑料碗裏,硬幣砸到塑料碗的邊緣把整個塑料碗打翻了。高跟鞋噠噠噠地走遠,沒有回頭,她只是為了将她的愛心獻出去,愛心到底掉到了哪個角落,卻并不關心。

于今清收回目光,想了想,沒接陳東君手中的錢,他說:“哥,我們去給她買點吃的吧。”

陳東君擔心地摸摸于今清的頭,“嗯。”

兩人跑出地下通道,在街邊的小超市裏買了幾個面包和幾盒牛奶。

回到地下通道,于今清走過去,走近了才發現女人懷裏的嬰兒正哭得聲嘶力竭,只是被音響中過大歌聲蓋住了。于今清蹲下來,将面包和牛奶放在已經被收拾好的塑料碗旁邊,那個女人卻沒有反應。

于今清看着女人木然的臉,拿起一個面包碰了碰女人的手,“我給你和你的寶寶買了吃的。”女人愣了一瞬,一把搶過面包狼吞虎咽起來,把嬰兒和話筒都丢在一邊。連接着音響的話筒落在一旁的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音響中卻還源源不斷地傳出歌聲,帶着恰到好處令人同情的煽情。

那歌聲變得過于刺耳了。

“當手中掌握繁華

心情卻變得荒蕪

才發現世上的一切都會變卦

當青春剩下日記

烏絲就要變成白發”

于今清趕快抱起摔在地上的嬰兒,襁褓裏的小嬰兒大哭不止,于今清想從地上的牛奶中拿出一盒來喂嬰兒,他剛伸過手,正在往嘴裏拼命塞面包的女人就像瘋了一樣地和他搶起來。

陳東君将于今清拉退一步,“小心。”

四周的本來還有幾個駐足圍觀的行人,這下全作鳥獸散,“快走快走,別惹瘋子。”

“對對,快走快走——”

女人搶到于今清本來要拿的那盒牛奶,裂開了嘴,露出了發黃的牙齒和嘴裏還沒來得及咽下的面包渣,她擡起頭木然地看了一眼于今清。

就那一眼,女人突然猛地一怔,霎時間,一雙無神的眼睛突然溢滿了眼淚,全身發起抖來。她伸出手去抓于今清,下半身從髒污的棉被中露出來,膝蓋以下什麽都沒有,只有兩團圓形的皮肉。

她看着于今清,手在空中亂抓,嘴不斷張合,卻只有喉間發出毫無意義的“咔咔”聲。

于今清抓住陳東君的手臂,死死地盯着那個女人。

蠟黃的臉上髒污不堪,眼角還有青痕,嘴角也有被撕裂的血痕,枯黃的頭發中甚至夾雜了零星幾根白頭發。于今清突然想到了另一張同樣滿是傷痕的臉,他拼命忍住自己打顫的雙腿,絕對不可能,不可能。

記憶裏那張模糊的臉不是什麽婦女。

而眼前這個女人的樣子,就像已經年過三十,絕不能被稱作女孩。

“當青春剩下日記

烏絲就要變成白發”

于今清一個激靈。

這雙溢滿眼淚的眼睛——

于今清松開陳東君的手,再次走到那個女人面前,蹲下來,一只手握住那個女人指甲發黑的枯瘦手掌。

“你,你今年多大……”于今清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咔咔咔……”女人拼命搖頭,她張開的嘴裏沒有舌頭,只有發黃的牙齒,不少已經齲爛發黑了,洶湧的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滾出來。

“十四,十五是不是,你見過我嗎,你是不是跟我差不多大,你不是她,是不是,不是那個跟我一起被拐賣的女孩,你記得我嗎……”于今清完全語無輪次,怎麽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女人把于今清的手抓得死緊,不斷點頭又不斷搖頭。

“你到底,到底——”于今清語無倫次的話猛地一頓,因為他看見面前的女人微微張開嘴,一字一字地比口型,于今清跟着她念出來,那是一句話——

“一,會,跟,着,我。”

于今清跌坐在地上,眼眶發燒,差點沒有抱穩手中的嬰兒。

陳東君扶住于今清,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于今清甚至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他抱着襁褓裏的小嬰兒,連自己已經淚流滿面都沒有發現,他只是木然地問:“這是誰的小孩?”

女人猛地松開于今清的手,驚懼地看着那個小嬰兒,然後用枯柴一般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淚不停地流。

“……你的寶寶?”于今清艱難地張開嘴,腦中一片空白,組織不出正常的問句,“這不可能,你跟我一樣大,怎麽會……”

陳東君捏了捏于今清的手掌,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眼中劃過一絲不忍。

于今清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看到她的下半身只穿了一條短褲,一開始他被膝蓋以下的殘疾奪去了注意力,離近了仔細分辨,才能注意到這個女人身上散發着隐約的惡臭,她不能遮住大腿的褲子上,布滿了糞便、尿液、血液、甚至精斑的污跡。

嬰兒在于今清臂彎中聲嘶力竭地哭嚎。

破舊的音響中傳出一遍又一遍的甜美歌聲。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會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這樣和我一唱一和”

不,這個世界沒有星星。

“我知道午後的清風會唱歌

童年的蟬聲

它總是跟風一唱一和”

不,他們沒有童年。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光。

“哥……”于今清無力地靠在陳東君身上。

陳東君拿出手機,“我報警。”

女人突然驚恐地劇烈搖頭,眼睛看了一眼地下通道一側,喉間又發出“咔咔咔”的聲音。

于今清和陳東君同時向她的視線方向看去,陳東君只看到一晃而過的男人側臉,而于今清緊緊地抓住了陳東君的手臂。

“哥,哥,是——”于今清急促地喘氣,心髒極不規律地劇烈跳動,“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那個酒槽,酒槽鼻——”那是一張曾在無數個黑夜裏出現的,于今清本來以為他已經忘了的臉。

已經過了好多年,從七歲到十一歲,他一個人躺在雞圈裏的時候,他躺在炕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頂的時候,他挨老周打的時候,他被其他小孩吐口水往身上撒尿的時候,都不如想到這張臉的時候害怕。

這個人曾經拎着他,想要把他送到那個散發着劇烈腐臭味的地方,把他的手腳留在全是蒼蠅的平房裏。

現在,已經過了七年,于今清本來以為他已經遺忘了那段記憶,可是他發現,他沒有,他根本忘不掉這個人,他心底的某個角落,時時刻刻都記着,這個人沒有落網,他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把一個一個健康完整的小孩送進屠宰場。

于今清雙腿打顫。

陳東君從于今清背後緊緊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撫摸他的後背,“清清,我在,我在,那個人不敢過來。”

可能是剛經過了一輛公交車,本來已經過了下班高峰期空蕩蕩的地下通道湧入了一撥人潮。于今清看着那個人混在那撥人流中,從地下通道的另一個入口走過來。

于今清死死地抓着陳東君的手臂,“他過來了,他過來了……”他說不出那種感覺,身體反射性地感到想要嘔吐,想要顫抖,但所有的恐懼好像又随着他的長大變成了憤怒,讓他想要沖上去揪着那個人質問他怎麽還敢出現在陽光下,為什麽沒有在滿是蒼蠅和老鼠的垃圾堆裏爛成一堆腐肉白骨。

那個人穿着最普通的深色夾克和運動褲,頭上戴着半舊的棒球帽,依然是酒槽鼻和豬肝色的嘴唇,有一只眼睛的上眼皮皺巴巴的,耷拉得厲害,讓大小眼更明顯了。這個人已經顯出老态,他混在人流中,看起來與其他四五十歲的,來城市找活幹以維持生計的農民工沒有任何區別。

當那個人走到地下通道中間的時候,離于今清很近,近到只隔了一個人身,他随意地扭頭看了一眼站在乞丐旁邊被另一個少年拉着,死死盯着他的怪異少年,四目相對之下,那個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他只是疲倦又麻木地看了于今清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向前走。

他跟所有行人一樣,将這兩個少年當作兩個在街上吵架的兄弟。

“清清,你冷靜點。”陳東君感覺到于今清的身體猛然發力,“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就要跑了,他就要——”于今清壓低的聲音裏全是痛苦和不甘,他已經沒有理智去思考為什麽這個人沒有管地上的女人,為什麽這個人看着他的眼睛裏平靜無波。

陳東君的手臂一直緊緊箍着于今清,将他固定在身前,“你冷靜點。”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于今清的眼淚再次滑落下來,陳東君的力氣太大,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人的背影混在人潮中,離開了地下通道。

過了很久,等那撥人潮都離開了地下通道,陳東君手臂才一松,于今清反身一拳砸在陳東君臉上,陳東君沒有躲。

陳東君把雙手放在于今清肩膀上,微微彎腰,臉幾乎要貼上于今清的臉,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到于今清眼底,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某種痛意,“不是他。”

“是他,是他,我見過,我不會忘的——”于今清把手輕輕放到陳東君腫起來的側頰,眼淚一直掉,說不出的委屈,“哥……我真的記得,你為什麽不信我。”

“別沖動。”陳東君抹掉于今清的眼淚,“操控乞讨的不是他,你看。”

窩在花棉被裏的女人眼中已經沒有了驚恐,她又恢複了原本的麻木,雙眼無神。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像是寂靜夜空中突然綻放的一朵煙花,而那撥人潮退去之後,煙花随風而逝,也一點塵埃也沒留下。她收拾起地上的音響、話筒、塑料碗,專業得就像任何一個收拾好香奈兒高仿,翹着腳坐在格子間裏等待辦公室的鐘指到五點三十分的白領。

“我看過新聞,販賣人口的,和乞丐頭子,肯定不是同一批人,他們是有産業鏈的。”陳東君說,“我不是不信你。”而是有些事,我不能讓你面對第二次;有些事,只要有一絲危險的可能,我就不能讓你冒險。

“可那真的是他。”于今清紅着眼睛,“我真的不會看錯。”

陳東君站着思考了一會,然後對窩在花棉被裏的女人說:“你還記得拐賣你的人嗎,你剛才看到拐賣你的人了嗎。”

女人點錢的手一頓,過了半天,低垂的頭搖了搖。

陳東君仔細回憶剛才地下通道入口的場景,一個男人的身影一晃而過,不是酒槽鼻,是另外一個男人。一開始的時候,酒槽鼻根本沒有注意他們這邊,而那個男人,看到他們,又轉身走了。于今清和他最初注意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同樣是看到了地下通道的一側,陳東君注意到的是一個舉止突兀的男人——下了樓梯看到他們卻猛地轉身而走。而于今清注意到的是一個舉止穿着都非常普通的男人——因為只有他記得那張臉。

“剛才監視你的人出現了,對吧。”陳東君已經理清了思緒。

女人搖頭的動作一頓。

“他是不是根本沒有過來。”陳東君盯着女人的臉。

女人低着頭繼續收拾東西,不再有任何反應。

于今清猛地一震,“怎麽回事?”

陳東君确定了,令這個女人害怕的,是那個看了一眼這邊掉頭就走的男人,不是于今清看到的酒槽鼻。

“交給我。”陳東君把右手放在于今清發頂,左手拿出手機撥了110。電話很快接通了,陳東君報了地址和基本情況,他反複強調了這個乞讨的是未成年人,很可能是被強迫的,警察說馬上就到。

女人已經收拾好所有東西,她的腿懸在空中,一下一下用雙臂撐着自己爬出來,要離開地下通道。陳東君蹲下來,跟她說:“剛才那個人不敢過來,我們在這裏等警察來,你不要怕。”

女人艱難地繞開他,往地下通道外爬。

于今清繞到她面前,滿眼不解,“為什麽要走,警察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們會幫你找到你的家人的——”他忽然想起了某個大年三十的夜晚,“你不要怕,我們在大城市,不會有那種壞警察的——”

女人又繞開于今清,繼續向外爬。

于今清還要再問,陳東君拉住了他,“我們在這裏等警察來。”

“等警察來了,她都走了。”于今清急道,“我要攔住她。”

“哥,你不能這樣,”于今清抓住陳東君的手,将他的手扯離自己的手臂,“你沒去過地獄,我,我和她都去過。”

陳東君一怔。

于今清說完,又猛地搖了一下頭,消瘦的臉頰比以往更蒼白,嘴唇發抖,眼眶紅着,但裏面已經沒有眼淚。

“——不,哥,我也沒去過。”

我只遠遠瞥見過它的一角。

陳東君終于沒有攔于今清,他站在原地微微仰起頭,看見地下通道牆壁上的燈管內爬滿了死去的飛蛾。昏黃的燈光将他的雙目灼傷,疼痛難當。

于今清沖上去攔住那個女人,“你別走。是不是那個人有什麽你的把柄,那個人會被抓住的,你只要留在這裏,我不會走的,我會看着警察來的。”

此時兩個警察跑進了地下通道,一個年輕,一個中年。于今清松了一口氣,沒有血色的嘴唇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你看,很快的。”

“我們一件一件事來,”年輕警察說,“我們已經聯系了救助站和收容所,但是需要被救助人自願才行。”他蹲下來,溫聲對撐着手臂的女人說,“你願意嗎?”

女人麻木地搖搖頭。

“她是被拐的,我記得他,小時候本來我跟她一起被拐的!”于今清激動地看着年輕警察,“她是未成年人,她不是自願乞讨的,有人監視她。真的!”

年輕警察點點頭,神情更加嚴肅,“你今年多少歲?”

女人手臂一松,整個身體癱到地上,她從懷裏摸出一張髒兮兮的身份證,是帶塑封的第一代身份證。年輕警察看了一下,“宮燕燕,1980年的,已經成年了。”他又将身份證遞給中年警察。

于今清一把奪過身份證,中年警察眉頭微皺,倒也沒有為難他。于今清目眦欲裂地瞪着身份證上的出生和年月,幾乎要将那張身份證盯出一個洞來,“這是假的,假的,不可能,她跟我一樣大。你們查一下,這是假的——”

中年警察從于今清手中接過那張身份證,仔細看了看,“現在已經逐漸開始更換第二代身份證了,不過第一代身份證也同時有效。”他嘆了口氣,“唉,一代身份證是傳統的視讀證件,只能憑直觀視覺驗證,比較容易僞造,也不容易辨別真僞。”他拿着身份證仔細比對了女人和身份證上的照片,“至少照片上是同一個人。”

“就是說,這個很可能是被僞造的對吧。”于今清抓着那個女人的手,“你說啊,你是被強迫的,你是跟我一起被拐賣的,那個身份證是假的。”

女人把手從于今清手中抽出來,對他搖了搖頭,眼中沒有淚,也沒有光,什麽都沒有。

中年警察問:“你是被拐賣的嗎?”

女人搖搖頭。

“你是自願乞讨的嗎?”

女人點點頭。

于今清臉色焦急,“剛才她不是這麽說的,是有一個乞丐頭子過來了,她才不願意讓我們報警了!”

女人向牆邊縮了縮,垂着頭沒有看任何人。

中年警察無奈地說:“根據相關法律,要是她不願意,我們不能把她帶去任何地方。”他指了指女人綁在背上的嬰兒,“這個孩子是你的嗎?”

女人點點頭,又比劃了一下,從懷裏摸出了一本結婚證,中年警察看了看,點點頭,對于今清說:“她已經結婚了。”

于今清極為艱難地指了指那個女人下半身,“我不信。”

女人身軀一抖,慢慢地向地下通道外爬去。

年輕警察攔住要追上去于今清,“小朋友,你等等。”

“肯定有哪裏不對,”于今清幾乎要崩潰了,“肯定有哪裏不對!有人監視她,你看她的樣子,怎麽可能是自願的!”

“小朋友,那時候你還很小,很可能是記錯了。”中年警察同情地看着于今清,“殘疾人生活不便,你不能用你的标準看他們,他們願意接受救助,我們都會盡力救助,她不願意,我們也不能逼迫她。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乞丐,他們待在市區乞讨一天,掙的比我們這些小片警累死累活跑一天多,他們不願進收容所是正常的。我說句大實話,他們看起來越可憐,路人越願意給錢。”

中年警察看着于今清憎惡的眼神,無奈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小朋友,你肯定覺得叔叔不是個好人,但是他們就是這樣的,叔叔看得多了。有些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不是這樣的!”于今清用手肘擊向攔他的年輕警察胸口,陳東君怕他落下“襲警”的罪名,趕快把他拉到自己懷裏,“抱歉,我弟弟童年有陰影,所以不能控制情緒。”

年輕警察搖搖頭,沒說什麽,中年警察理解又無奈,嘆口氣,“很多事真的是沒辦法。”他說到“沒辦法”三個字的時候,陳東君感覺到,那是來自一個中年警察的沮喪,不身處其中的人,無法體會到,他們曾抱着怎樣的理想走入這個可敬的崗位,怎樣在現實中一次一次被擊碎又怎樣一次一次完成自我重建。

陳東君抓着于今清,不讓他亂動,然後對兩位警察嚴肅道:“我想說的是另一個問題,我在電話裏說了,今天我看見了一個可能是乞丐頭子的人,我沒說的是,我弟弟看見了以前拐賣他的人。那年的特大拐賣案,有人沒有落網,他今天看見那個人從這條地下通道經過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是我弟弟對拐他的人印象很深,不會記錯的。”

年輕警察神情一凜,“我們去警察局錄一下口供。”

于今清沒有動,他呆呆地看着那個女人的背影。她背上綁着嬰兒的襁褓,腰上綁着一個小板車,板車上拖着她的花棉被,破話筒,舊音響,還有那個薄薄的透明塑料碗,随着她一下一下的移動,小板車的輪子在地上吱吱呀呀地響。

她拖着那一堆東西,靠一雙枯瘦的手臂,消失在了地下通道的盡頭。

于今清閉上眼睛。他知道,他再也不會在這個潮濕的,昏暗的,隐約散發着尿騷味的地下通道看到她了。

可能他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哥,難道就這樣?”于今清低着頭。

陳東君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站在于今清身後,把手放在他的腦袋上。

“我們去錄口供吧。”

兩人到了警察局,中年警察讓陳東君在外面的公共座椅上等,帶于今清進內間單獨談話。

于今清把他能想到的都說出來了,那個人的長相,那個人跟一個中年婦女一起拐賣了他,那個人被稱作“老尤”,那個人曾聯系上很可能販賣器官的“王哥”,把他帶到一個被稱作“察爺”的人的地盤,最後又跟“許爺”連上線,把他賣掉。

“你提到的中年婦女和‘許爺’都已經落網了。‘王哥’不能确定是誰,‘察爺’和‘老尤’都在被通緝名單裏。”年輕警察調出資料,“我們有‘老尤’身份證上的照片,是一代身份證,你過來看一下。”

于今清走過去,往警局的臺式電腦上一看——

那是一張平淡無奇的方臉,沒有任何特征可言。

于今清盯着那張臉,看着照片旁邊的“尤又利”三個字,搖搖頭,“不是這個人,我記得的,肯定不是。這個是假的。”

年輕警察皺眉,“這是公安部的通緝材料,應該不會錯。當時茍吉輝——就是你說的中年婦女,還有許波雷,就是你說的‘許爺’,現在已經被執行死刑了,在行刑前這張照片是經過他們指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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