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陳東君迅速低下頭,強自鎮定,以正常的步伐走下樓梯,以确保腳步聲沒有異樣。快要走出樓道的時候,他聽見上面傳來敲門聲,他一邊快步向外走,一邊掏出手機,發現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他大步走到家屬院外,打了一輛車,直奔警察局。
他進去一眼看到了在值班的紀警官,“那個劉三春有問題。”陳東君一邊說一邊走到紀警官辦公桌旁邊,雙手撐在辦公桌上,居高臨下地逼視紀警官,“他很可能就是尤又利。”
紀警官無奈地說:“真不是,我們确認過了。”
“好,就算他不是。那他就是蓄意報複。我剛從我弟弟家出來,上樓的時候跟他擦肩而過,他沒認出我,我認出他了。他戴着口罩,口袋裏揣了水果刀。”陳東君看着紀警官,口氣是從沒有過的嚴肅,“今天我弟弟沒在家,他以後肯定會再來。萬一真的碰到,就是一條人命。”
紀警官表情凝重起來,又還是有點懷疑,“應該不至于,他人挺老實。”
“紀哥,哪個罪犯天生長着一張罪犯臉。”陳東君勸說,“我們現在趕快走,說不定還能碰上他。”
紀警官遲疑了一下,說:“走。”
到于今清家的時候,樓道空空如也,什麽人也沒有。紀警官敲開于今清他們鄰居的門,問今天有沒有發生什麽異樣情況,鄰居看了眼陳東君,有點猶豫。
紀警官也跟着看了一眼陳東君,“你先下去。”
等陳東君下樓之後,鄰居跟紀警官說:“剛才那小子,今天好像把他弟給打了,打得救護車都來了。唉,是不是有人報警了?我本來沒敢說,那小子爸媽好像是什麽局長還是什麽廳長,以前小時候住我們院裏就是所有小孩的老大,沒想到長大這麽無法無天……”
紀警官臉色一變,又問了晚上有沒有其他情況,鄰居回憶了一下,說:“那倒是沒聽見什麽響動。”
問完情況,紀警官下樓對陳東君說:“我送你回家呗。”他一想到陳東君把他弟打進醫院,嘴上還說什麽碰到就是一條人命,就覺得他得趕緊把這個二世祖送走。
陳東君說:“去劉三春家。”
紀警官跟老大哥似的拍了怕陳東君的肩膀,“你就別給我惹事了。”
“我沒惹事,現在去那個人家裏,說不定還能找到證據。”陳東君嚴肅道。
“你是不是吃人家館子吃出點兒蟑螂頭發什麽的蓄意報複人家啊?我跟你說,你這樣惹事是浪費我們警力。”紀警官攬着陳東君的肩膀,“你紀哥也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我告訴你啊,老這麽混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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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君看着紀警官,“你相信我行不行,我真的看到了。”
“這樓道這麽暗,不大聲說話燈都不亮,你肯定看錯了。而且人家怎麽知道你弟家住哪?”紀警官一臉不相信,認定陳東君就一不良少年,存心給他找事兒,“行了,我送你回家吧,這麽晚你爸媽不急啊。”
陳東君忽然體會到了于今清的感覺。
“哥,你信我嗎。”說這句話的時候,于今清的眼睛裏還有光。
他卻看着于今清眼睛裏的光,說了一堆自以為是的理論,最後終于讓光熄滅了。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比較早熟的高中生,好的家世,好的教育,還不錯的頭腦,讓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維方式與邏輯,這套思維方式讓他一帆風順,甚至可以說非常優秀地長到這個年紀,也就理所當然的自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傲慢。
這種自以為是和傲慢平時并不顯山露水,但是當這種人讨論起問題時便可以被人察覺,他只相信以他的邏輯推理出來的東西。
他過分仰仗他的思維方式,也終将敗于他的思維方式。
比如這一天,他終于驚慌失措地發現他的自以為是傷到了他最愛的人。
陳東君想到于今清躺在擔架上空洞的眼神,仰起頭閉了閉眼,想不出怎麽樣才會得到原諒。
最後他想,不管能不能被原諒,至少要保護于今清平安。
“那你告訴我劉三春他家在哪。”陳東君說。
“哎,你這小子,我就知道你是要找他麻煩。”紀警官無奈地把陳東君按進車裏,“人就一老老實實打工的,連房子都是租的,你一高幹子弟,心眼兒怎麽這麽小。”
陳東君從來沒當自己是高幹子弟過,兄弟朋友都是自己交的,他一坐上副駕駛就用手指堵上車鑰匙孔,語氣堅持,“去劉三春他家。”
紀警官看了他半天,“我以前還覺得你挺成熟的,敢情就在你弟面前那樣?就去這一次,要是不對,你趕緊回家寫作業,聽見沒?”紀警官把他手扔開,車鑰匙插進鑰匙孔,一邊一腳油門,一邊嘀咕:“都高三了還這麽閑真是……”
開了不久,紀警官把車停在一棟老式樓房下面,跟陳東君說:“你坐車裏,我上去。”
“我也上去。”陳東君說。
紀警官想了想,說:“你去買兩箱牛奶。上去就說是上次認錯了人,給人道歉去的。”
陳東君點頭,去附近開到很晚的小賣部提了兩箱牛奶。
紀警官和陳東君一起上樓,敲門。
沒有人應門。
陳東君低聲說:“他還沒回來。”
紀警官說:“說不定人睡了。”他又敲了敲門。
還是沒有人應門。
這時樓道裏響起了腳步聲,陳東君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輕輕的腳步聲。
和他在于今清家樓道聽見的一模一樣。
突然腳步聲停了,紀警官聽出那個腳步聲停了,不上樓了,開始往下走。他對陳東君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也跟着向下走。
紀警官下樓,看見了那個人離樓房不遠的背影,“劉三春?”
劉三春雙手插在褲兜裏,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驚訝笑容,一邊眼皮耷拉着,“紀警官?”他又看了一眼提着牛奶的陳東君,“這是?”
紀警官點點頭,“他來跟你道歉,上次認錯人了。”
劉三春憨厚撓頭笑笑,“沒啥沒啥,就是好多天沒去上班老板意見挺大。我記得不是你指認的我啊?”
陳東君面無表情地說:“哦,你看到了是誰指認的你嗎?”
劉三春笑容一僵,又讨好地繼續笑起來,“沒沒,我是聽說是個小孩,說我是人販子,我看你也不是小孩……嘿嘿,原來是你啊,也難怪,現在的小孩都營養好,長得高……”
“你剛上樓了,怎麽又下來了?”紀警官笑着打斷他。
“這不,煙瘾犯了。”劉三春搓搓手,“去旁邊買包煙。”他指了指剛才陳東君買牛奶的那家小賣部。
“那你之前幹嘛去了啊,在哪快活啊?”紀警官玩笑道,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劉三春的穿着,身上應該沒有可以藏水果刀的地方。
劉三春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一下陳東君,忽然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揉了揉酒槽鼻的鼻翼,“散步呗。”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們這種在館子裏打工的,就是容易長胖,紀警官您看看,我一個農民工,要啥沒啥,就這樣,還差點三高了。”
紀警官笑着說:“你這就是中等身材,真說不上胖,我看你們這小區也不大,你在哪散步啊?”
“轉了挺遠,我也沒注意具體哪兒,跑了挺久就原路返回了。”劉三春笑着說。
紀警官點點頭,對陳東君說,“你再給人道個歉,我們就回去了。”
陳東君看了紀警官一眼,紀警官說:“快點的。”
陳東君上前一步,伸出手,“對不起。”
劉三春也伸出手,重重地握上陳東君的手,此時陳東君剛好擋住了紀警官看劉三春的視線,劉三春突然龇牙笑了,露出一口久被煙熏的黃牙,那是一個不屬于“劉三春”的笑,沒有讨好與憨厚,他比了一個口型,“你,等,着。”
陳東君猛然甩開他的手,“你說什麽?”
劉三春一愣,臉上泛起老實又讨好的笑,“我剛要說‘沒關系’呢,你這孩子怎麽——”
陳東君盯着劉三春,一拳掄過去。
紀警官從陳東君身後拉住他,“行了,你發什麽瘋。”
陳東君力氣太大,紀警官用全力才拉住,他對劉三春說:“快提着牛奶上去吧。估計這倒黴孩子在你那館子吃壞肚子了。”
劉三春撓了撓頭,“那真的對不住,你要再來吃,跟我說,我請你免一次單。但是吧,你這小孩,話不能亂說,我這麽久沒上班,這個月工資都給扣完了,獎金一分錢沒有,我這還得交房租,唉。”說完他拎起地上的兩箱牛奶,又招呼了一下,就上樓了。
“他剛才跟我比口型,說‘你等着’。”陳東君看着劉三春的背影,半天才冷靜下來,“事情沒這麽簡單。”
紀警官強行把陳東君按進車裏,“我看是你跟人家說‘你等着’還差不多,人家都沒怪你還說下次去給你免單。你老實點,再惹事我聯系你爸媽了啊。”
陳東君幾乎要氣笑了,“你都看不出來劉三春根本就是裝的麽。”
“人家正常得很。”紀警官一臉無奈,“我只看出來你喜歡惹事。”他想到陳東君把他弟弟打進醫院居然一句“我弟不在家”就打發了,外加一個高幹子弟的身份,越看越覺得這小子愛說謊,缺管教,上次見面還裝得成熟穩重,估計就為了指使他弟弟瞎诽謗別人。
陳東君一路把自己親眼所見,以及邏輯推理說盡,換來紀警官真心誠意的教育——
如何做一個好公民,好學生,好少年。
他媽的。
紀警官強行把陳東君送到家,“別給我惹事了,學點好行不行。”
陳東君摔上車門。
他終于也體會到什麽是千斤巨石壓在胸口,一口鮮血哽在喉頭。
就是在那時候,他發現标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一旦被貼上高幹子弟的标簽,就一定會欺負無權無勢的人;一旦被貼上兒童和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标簽,記憶與描述就變得不可信;一旦被貼上老實人的标簽,他這輩子就和違法犯罪無關。
這個标簽沒貼到他自己身上的時候,他覺得道理都在他那裏。
标簽貼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才知道,當你給一個人貼上标簽的時候,你就關閉了和這個人交流的通道。
關閉通道是很容易的,難的是說服一個人打開它。
陳東君憋悶地向他們家大門走去。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見他們家門口的一個垃圾桶。
陳東君突然腳步一頓。
劉三春家樓底下也有一個垃圾桶。
陳東君突然想起來,劉三春說下樓是煙瘾犯了去小賣部買煙,可後來他根本沒有去買煙,他拎着兩箱牛奶就走了。那他下樓的原因是什麽。
突然一個一個片段在陳東君腦海中串聯起來,如果劉三春回去以後發現家門口有人,那麽下樓将口罩手套水果刀等可能的作案用具丢進垃圾,再以買煙為借口——
陳東君快步走到馬路邊,打了一輛車,打到劉三春住的那個小區。他必須在劉三春之前拿到那些作案工具,從而證明劉三春真的曾蓄意殺人。
此時已經到了淩晨,老舊的小區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昏黃的路燈,陳舊的燈泡閃爍,明明滅滅,無人修繕。
陳東君還剩下一百多塊錢,夜晚難打車,他多付了一百讓司機等他回去。
下車以後,他往劉三春家樓下走,那一段的路燈不知道怎麽的,他走的時候還是好的,現在已經壞了。
其實這個時候陳東君已經發現了不對,但是他太急于處理好這件事。
從看着救護車離開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急于贖罪,急于确保他的心上人将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陳東君借着月色走到垃圾桶附近,他看不見垃圾桶裏的東西,只能試着用一只手撈,他摸了幾下,非常輕易地就摸到了一把金屬的東西,還差點割到手,拿出來,果然是一把水果刀。
陳東君打算再從垃圾桶摸出其他東西,他剛要騰出右手繼續撈,把水果刀從右手換到左手,忽然移動中的水果刀在微弱的月光下反了一下光——
照出不遠處一個猙獰的人影。
陳東君迅速全身戒備地站起來。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空氣中傳來一聲衣服的摩擦響動,那個人已經撲了過來。
他要搶那把刀,陳東君側身躲開他的手,盡量不讓刀碰到那個人,也不讓他搶到刀。
那個人壓低了聲音,“你把刀給我,我不找你們麻煩。”
微弱的月光下,那人一口黃牙森然。
陳東君往後退了一步。
“你好了沒有啊,怎麽這麽久啊,一百塊也不能讓我幹等這麽久吧,剛好有個人要不我送完他再回來接你——”司機大大咧咧的聲音從老遠傳來。
遠處有手機屏幕的光在往他們這邊晃。
陳東君正準備往司機那邊跑,突然黑暗中的人臉色一變,直接向他上的水果刀撞過來,比剛才撲向他的速度還要快,有如破釜沉舟,陳東君躲都躲不及。
輕輕“噗呲”一聲,他手中鋒利的水果刀刺入了那個人的身體。
陳東君感覺自己臉上被濺上了溫熱的液體。
他手指僵硬地松開了手中的水果刀。
那個人用手抓着水果刀,跪倒下去。
陳東君低下頭,那個人的大小眼睜着,瞪着他,眼白大得吓人,嘴唇張開,有濃稠的血液從他的牙縫和嘴角溢出來。
那個人不動了。
陳東君蹲下身,把手放到酒槽鼻的鼻孔下面。
突然一道手機屏幕散發的光從他身後很近的地方照了過來,轉瞬那道光在空中搖晃了幾下,“啪”的一聲手機掉到了地上。
“啊啊啊啊——”
“殺人了!”
于今清住院的第二天晚上,地方衛視正在轉播《新聞聯播》。
于今清對病房護工說:“麻煩換個臺吧。”
同在一個病房的老太太擺手,“哎,別換,一會《新聞聯播》完了還有本地新聞!”
“那麻煩調小一點聲音,我想休息。”于今清其實沒有睡意,他睡不着,他只是聽什麽都覺得難受。
“哎,這時候睡,半夜醒來就睡不着了。”老太太大嗓門嚷嚷,“別調小啊,我耳背,調小了聽不見!”
于今清用枕頭蓋住了自己的腦袋。
“今天的《新聞聯播》播送完了。”
“謝謝收看。”
“天氣預報——”
“下面進入本臺新聞——”
“10月6日淩晨,在本市某小區發生了一起蓄意傷人案。嫌疑人陳某某,持水果刀行兇,受害人為一家餐館的幫廚劉某某,為進城務工農民,暫未脫離生命危險,至今昏迷不醒。據悉,嫌疑人陳某某為某重要機關副廳長獨子,未成年人。此案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也引發了一系列思考:《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對象和邊界到底在哪裏?權力究竟應該怎樣被行之有效地關進籠子裏?”
“10月6日上午,有市民稱嫌疑人陳某某在作案前一天傍晚曾在另一小區毆打一名兒童,導致其重傷住院。”
“10月6日下午,本臺接到市民董姓夫婦熱心舉報電話,舉報嫌疑人陳某某向失去雙親的未成年人發放高利貸……”
老太太看電視看得津津有味,一邊嗑瓜子,一邊砸吧嘴,“我就知道這些當官都不是東西,生出來的也都不是東西!呸!”她嘴一撅,把一片瓜子兒皮吐到地上,“這下該抓了吧!不能在外面蹦跶了吧!要我說——”她聽見旁邊床的動靜,戀戀不舍地把眼珠子從電視機上扯下來,扭頭去看于今清,“你幹嘛啊,哎,醫生沒說你能出院,你鞋都沒穿——”
“現在的小孩——”老太太又磕了一片瓜子,鼻子裏噴出一口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個比一個沒禮貌,還說現在年輕人素質高。”
晚上醫生來查房,指了指于今清的床,“人呢?”
老太太唉聲嘆氣,“跑啦,攔都攔不住。”
旁邊的醫學院研究生說:“老板,我們真的應該跟公安那邊通緝名單搞個聯網什麽的,那回也是,那個男的欠了醫院八千多醫藥費,跑得沒影了,師兄叫我去報案,結果怎麽着,剛好是個通緝犯。”
“瞎說八道什麽,這就是個小孩,錢包還放在護士長那裏。”醫生白了研究生一眼,跑到老太太那裏詢問病情。
“你還別說,”老太太津津有味地,“小孩怎麽了,你是沒看到新聞,拿水果刀捅人的,就是小孩,爸媽還是大官,這回不知道怎麽撈兒子呢吧——”
何隽音确實一天都在想辦法撈兒子。
她請了假在家,整整一天,只要不是她打出去電話的時候,她都在接電話。
領導,同事,親戚,朋友,公安,電視臺,報紙,還有根本不認識直接來罵她的。
後來我們以為是互聯網的世界帶來了輿論暴力。
不是的。
其實是人,人本身帶來了輿論暴力。
千百年來,陽光下本也沒有什麽新鮮事。
“蔣律師,你說吧。”何隽音用兩根手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她坐在沙發上,穿着沒有一絲皺褶的西裝套裙,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腰杆筆直。這個時候她就像一個武裝到牙齒的女戰士,連眼角眉梢和指甲尖也是冰冷鋒利的。
“案件還有很多疑點,公安那邊都沒給出說法,何副廳,電視和紙媒的輿論導向很明顯,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後操作。”蔣律師頓了一下,“但也很難說,您也知道,觀衆愛看什麽,媒體就做什麽。反腐誰不愛看?未成年刑事案件誰不關注?您這兩者都沾了,這條新聞一做,既賺了收視率又賺了吆喝,誰不做這條新聞誰傻。媒體就這樣,要是有一天觀衆喜歡吃屎,他們連屎都能烹一鍋出來——”
蔣律師心直口快,本是當笑話說。
他沒想到,未來十年之內,他還真看到了那麽一天。
“行了。”何隽音打斷他,“不動關系,東君什麽時候能出來。”
“刑事拘留最多三十七天,當然實際不會那麽久。首先,陳東君第一時間就主動用出租車司機的手機報了警,而且根據陳東君提供的證據,可以證明他不是蓄意傷人,警方在垃圾桶裏找到了帶劉三春生物特征的手套,口罩。水果刀上也有劉三春的指紋,但是不能判斷指紋是在劉三春被捅傷後他握上去的,還是之前就有的。現在主要問題是不能判斷沖動傷人還是防衛過當。還有受害人現在還沒脫離生命危險,他醒了還是死了,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蔣律師口氣緩和下來,“當然,情況還是對我們很有利的。”
“這事能私了麽?”何隽音的聲音沒有波瀾。
“受害人重傷,一般不能私了。當然,我這是說按流程走。您那邊有門路,就可以不按流程來。或者,要是劉三春真的是罪犯,那就好辦多了。還有輿論導向那邊,您想想辦法,還是挺重要的。”
“不走流程了,我等不了。誰知道那個人什麽時候醒。我爸以前的老關系還在,現在快點把東君弄出來,同時找人辦他的留學手續,切斷他和國內的聯系,不等風頭過去不要回來。”
“這,有點太急了吧。”蔣律師猶豫了一下,“我跟您老朋友了,音姐,我就直說了啊,你現在那邊的情況,不适合這麽大動靜。”
“不行。這個沒得談,風險我擔。”何隽音挂了電話,又打了兩個電話。
那二天本地另外一個電視臺播出了一則新聞,講述了一個市一中尖子班優秀男生智鬥歹徒的故事。
一些紙媒也同時改了風向,暢談一番見義勇為卻失手傷人的法律與道德問題。
何隽音打了一天電話,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手機消停了。她聽見敲門聲,保姆去開了門,她站起身,看到門外站着一個瘦削的男孩。
男孩光着腳,滿是塵土污跡的腳上有兩道血痕,他身上穿着白色的條紋病號服,穿堂風一吹,吹得病號服像挂在杆子上的白旗似的。
保姆幫忙拿了一雙拖鞋。
“……何阿姨好。”于今清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何隽音曾經找過他,說陳東君本來可以跳級,但是為了陪于今清放慢了所有計劃,希望于今清也能為陳東君的前途考慮,至少不耽誤他正常課業。所以那之後陳東君提起要于今清去他們家,于今清每次都拒絕,他私心地什麽也沒有說,用盡一切方法使陳東君變成自己的,于是本能地不敢面對何隽音。
何隽音淡淡地說:“進來吧。”
于今清拘謹地穿好拖鞋,站在沙發邊上,沒有坐下。
“我哥——”
“你——”
兩人同時開口。
“您先說。”于今清馬上閉嘴。
何隽音看着他的病號服後擺,皺着眉,“你後面怎麽回事。”
于今清回頭一看,才發現他一路跑到這裏連傷口崩開了都不知道,現在褲子和衣服後擺全是血。
于今清把身體的背面對着牆壁,“摔了一跤。何阿姨,我是想來問我哥,嗯,東君哥哥他現在回家了嗎,還是在警察局?”
“我會把他弄出來。”何隽音說。
于今清松了一口氣,“他有沒有受傷?怎麽會這樣的?”
“我也沒見到他。”何隽音口氣變得不太好,“他捅了劉三春,你說他是人販子,結果其實不是。我早就跟你說過,東君把你當弟弟,我沒意見,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給搭進去。”
于今清低下頭,“……對不起。”
“等東君出來之後,我直接送他出國。就算什麽事都沒有,他在學校也待不下去。”何隽音的指甲描摹着茶具精致的花紋,“你覺得這些事的起因都是什麽。”
于今清身體一僵,手不自覺地扶上背後的牆壁,好像這樣才能支撐住他的身體。
“他本來有大好的前途。”何隽音盯着于今清。
“阿姨說句實話,如果沒有你,東君已經跳級在讀大二,他可能已經在做機器人或者飛行器的研究。”何隽音指了指客廳的一排架子,“那是東君的十七年。”
那是一座占據了整面牆壁的架子,全是各類科技雜志,機器人,飛機與航天器的模型。頂端的殲擊機模型最為亮眼,陳東君甚至特意買了商場那種給珠寶打光的燈安在那些殲擊機上方。從第一代的米格-15,米格-19,到第二代的F-104,米格-23,再到第三代的蘇-27,以及中國的殲-10,甚至連2005年才開始服役的F-22模型也被他收藏在手。
于今清走近過去,每一個模型旁邊都有陳東君标注的簡介,從研發到服役,從優勢到缺陷,從機身到布局,再到翼面、發動機等等,就像一個小型而私密的博物館。
那是于今清沒有真正認識過的陳東君。
于今清伸了伸手,沒有敢去碰架子上的任何東西,只遠遠地在空氣中劃過,就像已經觸摸過陳東君過去的人生。
“你應該能看到,他喜歡的是什麽。”何隽音站在于今清身後,也看着那些模型和陳東君寫的簡介,她能發覺那些字體的變化,工整刻板的,清俊灑脫的,略微狂放的,克制優雅的,那是一個少年心境的變化,誰能比一個母親更理解,“我和陳東君他爸爸,不是那種要逼着孩子去幹什麽的父母,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他能安安心心追求去他想追求的東西。一個小孩,如果在年少的時候,因為外部原因,而不能學想學的東西,不能做想做的事,那是很可惜的。”
“我們盡力給他一切,也不幹涉他的任何決定,哪怕那會使他走一些彎路。”何隽音拿起一個老舊的機器人,那個機器人的手臂一看就是另外做了安上去的,不是原裝,她想到了陳東君小時候,嘴邊浮現一絲笑意,卻轉瞬即逝,“但是我們總有底線,有些事發生一次就已經足夠成為教訓。你很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于今清退了幾步,離那座架子遠遠的,卻什麽都沒有說。
何隽音将機器人放回去,盯着于今清,“你一定暗自覺得東君對你負有責任吧。”
于今清一怔。
他本能地覺得陳東君是他的,就該無條件地信他,無條件地對他好。但是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是屬于另一個人的,從來也沒有無條件的信任和關愛。
或許在他陰暗的心底某一個角落,真的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陳東君對他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有責任的。
這就是一切所謂“無條件”的原因。
“可是你仔細想想,他真的該對所有事負責嗎。他不應該過他自己想過的人生麽。”何隽音看着于今清,指着架子上的蘇-27,鋒利而精致的指甲在水晶吊頂燈下泛出冷光,把于今清的雙眼刺痛,“你看看那些,那才是他想過的人生。”
“有些東西從來就不應該出現在他的人生裏。”
“你明不明白,那是誰的人生。”
于今清的肩膀塌下來,像垮掉的房子,被抽了脊椎的狗。
他明白了,那是他的人生。
他的狗生。
人販子,屠宰場,嘔吐物,雞圈,尿液,糞便,血液,董聞雪的骨灰,手機上挂着陌生全家福的于靖聲,要把他帶回家的舅舅舅媽,一切惡意,那都是他的,從來不是陳東君的。
“所以——”何隽音正要說出她的決定,突然手機響了,她接起來,是信用卡客服。
“我們接到電話,一個帶有您信用卡的錢包遺失在市三醫院,現在找不到失主——”
何隽音以為是詐騙,正要挂掉電話,那邊專業的客服小姐又馬上報了卡號,說有消費記錄,簽字人是于今清。何隽音看了于今清一眼,淡淡地問客服:“什麽消費記錄。”
“包括救護車費,挂號費,住院費……”客服小姐解釋道,她又把醫院說明的情況跟何隽音重複了一遍,強調醫院希望失主去拿錢包,且病人情況嚴重不應出院。何隽音聽到“肛門撕裂”的時候眉頭緊緊擰了起來,她挂了電話,看了于今清半天。
于今清被她看得又低下頭。
“你——”何隽音不知道怎麽開口,她沉默半天,才說,“我讓老張先送你回醫院。”
她本來心如磐石,什麽都決定好了,現在卻有點開不了口。
這比突然被告知兒子捅了人還讓她難以接受。
何隽音看于今清沒有動,她嘆了口氣,“東君肯定是要出國的。我會付你大學畢業之前的生活費和學費,你不用擔心。”
“……不用。”于今清說,“只要我哥沒事就行。”
他走到門口,拍掉拖鞋上被他的腳沾上的灰塵,把拖鞋整整齊齊放到一邊。
“阿姨再見。”
于今清光着腳走了出去。
和他來的時候一樣。
一周之後,一架飛機從中國的東南方飛往了歐洲大陸的西南方。
輿論一片沸騰。
兩周之後,某市某重要機關何姓副廳長被紀檢小組調查。
一個月之後,沒有人再談論起這件事。
那個少年,到底是尖子生,還是不良少年,沒有人再關心。那個淩晨,到底是蓄意傷人,還是智鬥歹徒,也沒有人再關心。
全民的焦點放在了娛樂圈某個當紅女明星的婚禮上。
衆人扒其黑歷史,口誅筆伐。
兩個月之後,報紙的頭條變成了當紅某男星出軌。
衆人扒其好男人外皮,拍手稱快。
與此同時,一條新聞出現在本市某報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遲到了四年的正義——
特大跨省拐賣案尾聲
拐賣案頭目之一的尤又利于六年前退出拐賣組織,并僞造身份證化名劉三春,其反偵察能力較強,在退出拐賣組織前留下僞造身份證,并逃到南方,學習當地口音以逃過警方懷疑。
六年前尤又利的退出,竟是因為另一次拐賣,被拐賣的對象是他當時年僅七歲的女兒妞兒(化名)。尤又利通過自己與各個拐賣頭目的聯系,找回了女兒,并決定金盆洗手。他對組織成員茍吉輝、許波雷等承諾,互不洩露對方信息,若一方被捕,另一方則贍養對方的家人。
此後尤又利一直留在本地打工,并通過不同銀行卡賬戶多次轉賬,輾轉将生活費轉到其妻女手中,但是沒有贍養已經被判處死刑的茍吉輝、許波雷的家人。
今年九月,尤又利被曾經遭其拐賣的兒童小于(化名)認出,又因其較強的反偵察能力與僞裝能力被無罪釋放。尤又利在被指認過程中認出那名身穿某校校服的小于,并在被釋放後于該校門口多次跟蹤小于,摸清其基本情況,了解到小于在深夜多為獨自在家,就于某晚身攜水果刀,決定殺人滅口。
尤又利的行為被小于的同校同學小陳(化名)發現,并報警,但是尤又利的僞裝讓他再一次逃脫。當晚,小陳發覺尤又利将水果刀等作案物品藏匿在小區垃圾桶中,并孤身返回尤又利所在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