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那一晚他們說了很多話,都在講七年之前的事。
那一晚就像他們并肩躺在一起的每一晚一樣,無話不談,好像從沒有分開過。但是他們下意識地,沒有談起一些話題。
陳東君沒有問于今清為什麽之前沒有找他。
于今清沒有問陳東君這七年到底在幹什麽。
有時候我們承受不了,一些人曾經被我們傷害而選擇了不原諒,一些人曾經為我們犧牲了他人生本來的可能性,所以最好,什麽也不問。
他們翻來覆去而不厭其煩地講那四年,甚至講到于今清的七歲之前,講到最後,于今清的手機提示只剩10%的電量,他只好說:“哥,我手機要沒電了。”
陳東君默了兩秒,說:“好,那你早點睡。”
于今清輕聲喊:“……哥。”你在哪。
陳東君:“嗯?”
于今清:“哥。”我想去找你。
陳東君:“嗯。”
于今清:“哥。”你知不知道,我要從學生狗變成工作人士了。
陳東君:“嗯。”
于今清:“哥。”拜拜。
陳東君:“嗯。”
于今清:“……晚安,哥。”
Advertisement
那邊又靜默了一會,陳東君說:“晚安。”
于今清挂了電話,落寞地向寝室走。
兩個多小時的通話,沒有人提到“見面”二字。
這樣的一個電話,像是一個沒有“再見”标志的告別,好像他們都默契地選擇了與過去和解,但這樣的和解不是為了重逢,而是為了不被過去所捆綁,更好地向前走。
于今清想到這裏,覺得自己真正的失去了陳東君。
互不相欠,于是失去了最後一絲可能性。
他回到寝室的時候,老三正把一條長腿繞在床欄杆上意圖跳鋼管舞,老大在吹瓶,老二在打坐。見到于今清回來,三個人立即圍過去,“老四,你還能幹不?”
于今清:“幹?”
老大:“剛才我們仨,團滅。現在找上隔壁老寧,開五黑,幹不。”
于今清:“幹。”
老二推了下眼鏡,“幹他娘的。”
老三異常溫柔地,“幹他的小PY。”
衆人看老三。
老三抛媚眼,“小炮友。”說完他施施然把頭伸到隔壁寝室,“嘉嘉,快來——”
“卧天爺!”老三花容失色,連天津腔都出來了,“你那個外國女朋友下面怎麽有,有個大那什麽——”
“我在視頻,請你閉嘴。”寧嘉把手機側過去,對着視頻裏的美人殷勤地說,“老公,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老三簡直氣到嬌喘,“還,還說到哪了?剛連那什麽都掏出來了——”
“去和你的朋友聊天吧。”視頻那頭的美人自然地把絲綢浴袍帶子系上,莞爾一笑,海藍色的眼睛與玫瑰色的嘴唇看起來溫柔美好,“我下個月就來中國看你了,我們有很多時間。”
“不不不,我不敢。”寧嘉聽到有“很多時間”菊花登時一緊,“老公,我想陪你。”
美人很溫柔,說起漢語來溫文爾雅,字正腔圓,“可是你們就要畢業了,以後就很難見到了。”
“那正好,本來就嫌煩。”寧嘉繼續狗腿。
美人又溫柔一笑,“我要去吃晚飯了,和同課題組的同學約了時間。”
“噢,你去你去——”寧嘉傻笑。
“再見,嘉。”
“再見老公。”寧嘉吻了一下手機屏幕,然後轉過頭,看着扒着門框的老三,橫眉冷對,“幹嘛。”
老三搖搖頭,“你這個小廢物,過來五黑。”
寧嘉:“你們寝室四個?”
老三:“不然你以為呢?”
寧嘉:“一群廢物。”
一場五黑以五個隊友互相攻擊、互相拖累、互相罵髒話結束。
對面敵軍目瞪口呆,最後紛紛回了四個字:“甘拜下風。”
老三:“廢物。”
寧嘉:“一群廢物。”
老大:“你們這群廢物。”
老二:“廢物中的廢物。”
于今清:“我覺得還行。”他放開鍵盤,開始繼續收拾行李,“游戲而已,玩得高興就行,輸就輸了。輸不輸得起啊。”
輸不輸得起啊,大佬。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低頭笑了一下,帶着釋然。
第二天于今清是第一個走的,早上八點的飛機,從北京首都機場直飛成都雙流機場。
其他人一會也都要走,于是拖着行李去送他。
于今清辦完托運和登機牌,其他幾人圍着他站在安檢口。
老大莫名産生了一種送兒子上戰場的心疼,“老四,你連家都不回,就直接去修飛機,為父真是——”
于今清兩手都提着行李,一腳踢上老大的屁股,“滾。”他是無家可回,畢竟雖然後來和于靖聲關系緩和,但是于靖聲家到底不能算他家。
老二:“聽說成都的妹子都很水靈。”
老三搖頭,“老二你怎麽還是看不破。”
老二:“我的上一句話和老四沒有任何關系。”
老三深為贊同地點點頭。
于今清的一點離愁別緒被摧毀得徹底,“我進安檢了。”
老大灑淚揮手,“洛陽親友如相問,你就勸他不要問。珍重。”
老二推了推眼鏡,“桃花潭水深千尺,常走小心濕了鞋。珍重。”
老三做作地思考了半天,“青山一道同雲雨,人面菊花兩相殘。珍重。”
于今清:“……”傻逼。
于今清走進了安檢門,嘴角帶着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
他明白,能成為一個無憂無慮的傻逼是一件幸運的事。
飛機登機的時候,于今清給079飛機廠給他面試簽合同的高工發了微信,“嚴工,我這邊正點登機。”
那邊很快就回了:“好的,帶你的師父來接你,他有你手機號。”
于今清知道飛機廠是一般由一線操作工人當師父來帶本科生一年,上現場,爬飛機,修飛機,弄清楚飛機的各個零件到底是怎麽回事,處理各種故障與情況。這樣的操作工人一般都是大專生,但是勝在實踐動手能力強,所以只有理論知識的本科生一開始都由這樣的“師父”帶着實習,過了實習期才會跟着技術員工作。
飛機兩個多小時後降落到了雙流機場,于今清剛要打電話過去,手機就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機場顯示屏顯示你的航班已降落。我在T2航站樓05出口等你。”
于今清給這個號碼存下“師父”二字,然後去看指示牌,05出口剛好是離他最近的出口,他拿了行李直接順着人流往05出口走。
走出出口大門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着他站在門口,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褲,肩寬腿長,肌肉線條明顯,隐隐的力量感從T恤裏透出來。
他想打個電話确認的時候,那個人轉過身來。
于今清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哥?”
他不敢認。
眼前的男人是一個性別特征非常明顯的成年男性,甚至帶着一絲不近人情的威壓。除了那張臉,他和以前的陳東君幾乎沒有任何共同點。
陳東君走過去自然而然地接過他的行李箱,“我來接你。”
聲音沒有變。
于今清反應了一會,“師父?”
陳東君“嗯”了一聲,“我帶你。”
于今清“哦”了一聲,然後就無話可說。陳東君是他的師父,背後意味,不言自明,他更不敢深思過程與其中究竟,只覺陳東君寬闊背脊透出來的力量感,應該是日複一日地爬飛機修理飛機刻下的勳章。
如此一想,只剩下心酸。
“上車。”陳東君把于今清的行李放到後備箱。
于今清看了一眼陳東君,站在車門邊沒動。
正要走去駕駛座的陳東君腳步一頓,大步走到副駕駛邊,幫于今清拉開車門,用手擋住車門框。
于今清老老實實坐進副駕駛。
陳東君看着于今清的發頂,無聲地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在于今清頭頂上方停了一會,最後變成一個關門的動作。
陳東君的車裏看起來冷冰冰的,什麽也沒有,于今清坐在副駕駛上不知道該幹什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陳東君坐在駕駛座上,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當他不開口的時候,旁邊的人好像就自帶上了保持安靜的義務。
于今清看着陳東君娴熟地倒車、交停車費,一直到陳東君把車開出雙流機場,他終于憋出一句,“我們去哪?”
陳東君看了一眼手表,“我家。你餓嗎,我買了雞翅,可以做可樂雞翅。”
于今清突然有種恐怖的直覺,陳東君意圖無縫對接他們七年前那個打完電玩的傍晚,于是一句話脫口而出:“哥,我們要不先找個圖書城,再去打電玩,然後回家,你給我做可樂雞翅。”
于今清話音還沒落,突然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又被安全帶拉住。
陳東君一個急剎車,猛打方向盤,将車停在了路邊。
他轉過頭盯着于今清,“你什麽意思。”
于今清被側方的氣壓所壓迫,身體僵直,沒有轉頭,兩眼盯着擋風玻璃前的馬路,“我想去圖書城。”
“今天周三,我下午要上班。”陳東君踩上油門,“周末去,你急着買書可以下午打車去。”
于今清在一瞬間被打回現實。
他想,可能真的是跟老三他們在一起久了,戲太多。
陳東君一邊開車一邊跟他介紹路過的建築及設施,自然得像一個帶外地朋友旅游的本地人,車開了很久,快到的時候他問:“一般新來的本科生都在八月高溫假後入職,嚴工說你下周一入職?”
于今清想了想,“可以今天下午就去嗎?”
陳東君說:“原則上沒有問題。”他把車停在員工宿舍的地下車庫,于今清跟在他身後,陳東君邊走邊問:“你對079了解得怎麽樣?”
于今清想了想:“有五個中心,嚴工說我在飛機修理中心,是核心部門。”
陳東君說:“五個中心裏有兩個核心,一個飛機修理中心,一個發動機中心。飛機修理中心有三個車間,總裝,結構,以及試飛站。079廠在轉型,本來主修軍用直升機,從前年開始,試修幾種型號的殲擊機,計劃在三年內拿下這幾種型號的修理權。”
電梯到了十樓,陳東君打開門。
公寓是典型的單人公寓,沒有沙發電視這樣的東西,空曠的客廳裏整齊擺放着工作臺,計算機,各類模型、零件以及打印好的圖紙。
陳東君打開鞋櫃,于今清注意到鞋櫃裏有好幾雙半舊的拖鞋,陳東君從旁邊拿出一雙還未拆封的新拖鞋給于今清,“你還沒有簽保密協議,注意一下,客廳裏的圖紙及零件型號名全部涉密。較低密級的東西最多帶到宿舍,特殊的不能帶出廠。我不多說,下午你注意看保密協議。”
于今清點點頭,陳東君說:“你随便坐,我去做飯。”
于今清看着客廳裏沒有煙火氣的一切,這些冷冰冰的東西構成了現在陳東君。陳東君冷硬得像一塊鋼筋水泥牆壁,容不得他試探一分。
陳東君很快端出三菜一湯,“味道一般,你将就一下。”
于今清吃了一口,忍不住擡頭看陳東君。味道是真的一般,比陳東君高中的手藝還不如。陳東君說:“我做飯少,一般吃食堂。”
于今清猶豫道:“以後我做飯吧。”
陳東君說:“你宿舍不在這一棟。”
于今清愣了一下,“……這樣。”這個公寓只有一個卧室,他下意識認為他會和陳東君住在一起,想來想去到底是他自己太理所當然了,無論是陳東君的信,還是電話裏那個會叫着他“清清”跟他溫柔說笑的陳東君,都從來沒有提過,要跟他在一起。
他們确實可能對過去的一切都釋懷了。
但是可能釋懷同時意味着放下,沒有愧疚,同時也沒有牽絆。可能這次重逢太過巧合,給了他無限希望,同時贈了他一份空歡喜。
陳東君給他夾了一筷子雞翅,“不要光吃飯。”
于今清回過神,有一肚子話想說,想問,都問不出口,他喪了這麽多年,那句“我想去圖書城。”已經是他能說出最像告白的話,他不信陳東君不懂。
陳東君不懂,只可能是因為他選擇了不懂。
“……要過來,你一起去。”陳東君的食指輕輕在桌上扣了一下,“你在聽麽。馬上就要入職了,注意力不能這樣。”
“對不起。”于今清撐住自己的額頭,“我要一起去幹什麽?”
“你下午休息吧。”陳東君拿出一串鑰匙和一張卡放在桌上,“你宿舍樓門禁卡、宿舍和信箱鑰匙。碗筷放桌上我回來收拾。”他站起身,拿上筆記本,“我去上班了。”
牆上的鐘才指到一點,離上班的點還有一個小時。
于今清跟着站起身,“我一起去。”
陳東君說:“調整好再說。”
于今清跟在他身後,“調整好了,陳工。”
陳東君開門的手一頓,沒有回頭,“那走吧。”
于今清進廠先去學習保密條例和安全守則,到下午四點才學完。簽了保密協議,負責保密和安全培訓的李老師給他發了制服和安全帽,“你等一下,張師帶你參觀一下飛機修理中心各個車間,其他中心你以後有機會再去。”
于今清問:“張師,張老師?”
李老師笑起來,“你們本科生真沒進過車間啊,實習也沒實習過?”
于今清尴尬,“進過,進過。但是沒幹過正事,就參觀參觀。”
“一般一線工人你就喊聲‘師’,張師,王師,表示個尊重。你說要來一個姓康的,你不叫康師,叫他康師傅啊?”
“噢……受教受教。”于今清悟了,“那參觀完,我去哪找陳師?”
“哪個陳師啊?”李老師問。
“陳東君啊。”于今清說,“您不認識啊,他剛送我到門口就走了。”
“那你得叫陳主管,叫陳工也行,人是飛機修理中心技術主管,你咋剛學個詞兒就亂用。”李老師北方人,越看越覺得于今清好笑,說起話來也沒顧忌,“這倒黴孩子,看着是個帥小夥,咋一點兒眼力見兒沒有。”
“不是都一線工人帶我們嗎?”于今清心裏那點酸楚消失無蹤,只剩下最後一點失落,但那點失落與陳東君本身無關,只與他經久不消的愛慕有關,這樣讓他好受不少。
“一般是。誰叫你一個人來這麽早?”李老師哈哈大笑,“進口武直那邊有點難題,陳工去一線了,就說順便帶你。你多學着點兒,比跟一線工人和技術員都學得多。一線操作和技術背景都過硬的,079沒幾個,不要說079,你放眼外面……哎,張師。”
正說着,張師來了,李老師收住話頭,讓于今清趕快換衣服跟去參觀。
張師進廠也才兩年,比于今清就大了一歲,他帶着于今清往總裝車間走,邊走邊跟他指,哪裏是物資供應中心,哪裏又是發動機中心,走到總裝的時候,剛好一架殲擊機在拆卸,拆得只剩骨架板筋、部分蒙皮、和無法拆卸的電路。
于今清一震,“狼鷹-19。”
張師驚訝,“不錯麽,新機型,剝成這樣都認識。”
“兩年前才開始服役,怎麽就要修了?”于今清問。
“不是修,079現在還沒有殲擊機的全權修理及維護權。”張師解釋,“你看新聞沒,這是前段時間因為事故墜毀的一架狼鷹-19,這樣已經不能再服役的殲擊機會作為試修對象,如果079搞定了這個型號,就可以拿到修理權。”
“我進來之前不知道079是修什麽型號的,聽說是前年才開始試修殲擊機的。”于今清問,“怎麽突然開始修殲擊機了?”
張師神秘兮兮地把于今清從總裝車間拉出去,低聲說:“我告訴你個內幕,你別往外說哈。”
于今清想,他大概要知道一件全廠都知道的事了。
“這是——”張師突然看見遠方空中出現了一架他從未見過的機型,不自覺長大了嘴巴,機械地重複出他已經對一百個人說過的話,“技術新貴和資本老派的對決。”
超出于今清對空氣動力學最優機型認知的殲擊機,從天幕的遠端飛來。
于今清看見遠處的試飛站地面上站着一個高大的熟悉身影,他對天空比了一個手勢。
那架殲擊機垂直降落在了試飛站的停機坪。
機座上下來一個穿軍裝作訓服的身影,他走下殲擊機,走到地面的人身邊,給了地面的人一個緊緊的擁抱。
“那是什麽型號啊。”張師感嘆。
于今清低下頭不去看試飛站,“張師,我們不去參觀其他車間嗎。”
張師看了半天試飛站那邊,“噢噢,那邊是結構車間,就是專門修飛機骨架及不可拆卸的部件及電路的車間,剛才你看到的狼鷹-19被完全拆卸完畢後,就會被送到結構車間去。我們看完那個就去試飛站。”
張師一邊帶于今清參觀結構車間,一邊低聲說:“聽說是陳工帶你啊,試飛站剛那好像是陳工,你認出來沒?”
于今清說:“沒太看出來,那是在幹什麽?”
張師說:“應該是接機,不過這事兒一般用不着陳工去啊。”他突然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快點看完這邊我跟你繼續說剛才的內幕。”
于今清跟着張師看完了結構車間,張師拉着他往試飛站走,“陳工,就是技術新貴的代表,一年上位,手腕強硬,不是他,079也不會轉型。”
于今清不覺得陳東君是喜歡搞派系鬥争的人,但好像現在他對陳東君的判斷力,基本處于失效狀态。他問:“那陳工這人到底怎麽樣?”
“那必須好啊。”張師激動起來,“你知道我們一線操作最煩啥不?”他沒等于今清回答,“那些技術員,坐辦公室,整天看資料,屁都不懂。現場有問題,你叫他去,他看兩眼,這根線,這根線,‘可能’有問題。”
張師學着技術員的樣子在空中指來指去,加重了“可能”二字,鼻孔噴出一口氣,“呵,結果我們外殼給他拆三個小時,線皮給他拆兩個小時,弄了半天弄出來,嘿,不是這根線的問題。累得跟狗一樣,半毛多的錢沒有,解決不了問題,還得去找他。我們又不懂原理,只能求着他呗。”
于今清疑惑,“他們不動手的嗎?”
“也就你剛來的會問這個,全079能動手的技術我只服陳工。”他們走到了試飛站入口,張師拍拍于今清的肩膀,帶着一種不屬于他年齡的老氣橫秋,“要是你們這些未來的技術都和陳工一樣,079就還有點救。”
于今清看他一眼,這個人眼睛有一絲希冀,光從裏面洩出來,把那張原本顯得油滑的臉洗了個幹淨。
張師笑得大大咧咧,“你進去呗,多跟陳工學着點兒。”
于今清也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個笑,“你要是以後來找我排故,我肯定不讓你白忙。”
于今清走進試飛站,第一眼沒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架飛機。第二眼才注意到遠處一角站着陳東君和那個穿軍裝的人。
于今清走過去,“陳工。”
穿軍裝的人輪廓分明,一張臉陽剛帥氣,不開飛機的話可以直接去做三軍儀仗隊旗手,閱兵式都要給特寫的那種。他本來正在笑着說什麽,看到于今清過來,臉上還帶着笑,“你弟弟?”
陳東君點頭,笑着跟于今清說:“丁未空。”
這是見面以來于今清第一次看到陳東君笑,他看了一會陳東君的臉,才對丁未空打招呼:“你好。”他看一眼對方肩上的軍銜,“丁上尉。”
“小弟弟。”丁未空攬着陳東君的肩,“我跟你哥生死之交,你不用這麽客氣。”
陳東君帶着警告意味看了丁未空一眼,把他的手拿開,“你少說話。”
丁未空笑得得意,“我少說話,你請喝酒不。”
“少來。”陳東君往外走,“你那飛機沒問題啊,少跑過來蹭飯。”
“我這執行任務回來,累得狗一樣,好歹給你送了資料吧。”丁未空笑說,“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麽老往這跑,不是有個小燈泡總是不亮嘛。”
陳東君嗤笑一聲,看一眼于今清,“你來排一下故,什麽燈不亮。”
于今清想了想,“故障燈吧。”
丁未空哈哈大笑。
陳東君對丁未空說:“聽到了?快滾。”
丁未空說:“我千裏迢迢來看你,你就這麽對我?”
陳東君說:“你要一年來一次,我請你喝酒,你老往這跑,我只能叫你快滾。”
丁未空說:“那我真走了。”
陳東君:“快滾。”
丁未空:“你考慮一下我說的。”
陳東君:“快點的。”
丁未空爬上殲擊機,陳東君看了一眼手表,對于今清說:“下班了。你去我那裏把行李拿去你宿舍。”
于今清跟在陳東君身後向外走,問:“那是什麽機型?”他其實想問,那是誰?
“狼鷹-20。”陳東君說,“還有,狼鷹-20取消了故障燈設計,改為屏幕顯示。他那是開玩笑。”
于今清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架狼鷹-20,還未正式公布服役的殲擊機垂直起飛,很快消失在天幕,陳東君看也沒回頭看一眼。
“你不送送他?”于今清問。
“他拿這兒當他自己家,還給他臉,真天天來了。”陳東君嘴角不自覺浮上笑意,“你都參觀完了?”
于今清應了一聲。
“那明天起,跟着我上一線。”
兩人走回去,陳東君把于今清的行李拎到他宿舍門口,“明天八點,別遲到。”說完轉身就走。
于今清受不了地大步追上去,從後方抱住陳東君的腰,他現在已經長得和陳東君差不多高,不像以前那樣輕易地就可以把頭放在陳東君背上。他在陳東君的耳後親了一下,“哥。”
陳東君渾身肌肉瞬間一僵。
這個吻如果早四年,他還有得選,但是現在,就太晚了。
陳東君沒有動,一直讓于今清抱着。于今清抱了一會,又親了一下陳東君的耳朵,“哥。”
他一直小聲地在陳東君耳邊喊,陳東君沒有拒絕,也沒有回應。于今清轉到陳東君面前,去看他的眼睛,“哥?”
陳東君的眼睛裏暗沉一片,好像有另一個世界,又好像只有無盡的深淵。
于今清咬了一口陳東君的嘴唇。
陳東君把于今清推開,“我們不能這樣。”
“那你和誰可以這樣?丁未空?”于今清看着陳東君沒有表情的臉,幾乎有些憤怒,“為什麽不能是我?”
陳東君皺眉,“我和誰都不能這樣。”他有點舍不得地看着于今清,想要摸摸他,最終也沒有伸出手,只是放緩了聲音,“清清,我現在有必須要做的事。”
于今清被那聲“清清”喊得一怔,他抱住陳東君,“哥,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我陪你。”
“不行。”陳東君輕聲說,“我要回去了。”
“我不準。”于今清不放手,眼眶發熱,“你答應過我的,永遠不離開,永遠在一起,你保證過的。”
陳東君沉默片刻,“你就當我又騙了你一次。”
騙于今清董聞雪病好了,最後董聞雪死了。
答應了于今清永遠不離開,最後還是離開了。
“我不信。”于今清死死抓着陳東君的後背,“你不會騙我的。我知道。你說什麽都沒用,哥,我不信。”
“放開。”陳東君的聲音變得冷硬,“如果你調整不好,我可以換別人帶你。”
于今清手一松,不敢置信地退了兩步,眼神裏寫滿失望。他已經長大了,但眼神跟小時候還是一樣。
那失望太明顯,陳東君差點心下一軟,就要抱住于今清什麽都答應他了。陳東君閉了閉眼,微微偏過頭,說:“調整好再過來。”
于今清盯着陳東君的臉,攥緊了拳頭,“……我知道了,陳工。”
陳東君沒有再看他,轉身下樓返回079的辦公室。
用特制鎖才能打開的辦公室內,還有一個裏間,指紋加虹膜同時解鎖後,門自動開啓。
一份來自空軍的,打着絕密标簽的資料擺在桌上——
《美國AH-37墜落後續處理指示》。
陳東君坐到桌前,翻開資料,沒有任何意外,上面寫着分解機體,繪制圖紙。
他有些疲憊地看着那上面的字,伸手想去口袋裏摸煙,卻什麽都沒摸到。陳東君這樣驕傲而清醒的人,原本就算人生的岔路口全标錯了路牌,也不會走到這裏。
這本來就是一個不談奉獻的時代。
奉獻令人發笑,有如貧窮。
大批的青年才俊長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身随浪走,嘴跟風動,哪有什麽鎮國重器,立于苦寒,紮根堅岩。
陳東君原本從來沒想過要挑一條特別難的路走。
他在國外讀書不久,正好趕上一次大閱兵,北京時間的八九點,正是他那邊的淩晨。他守在電腦面前看直播,只為了等最後飛機出場的那一幕。他開着門,插着耳機,正好被一個路過他卧室的印度室友看到。
印度室友好奇地用口音很重的英語問他:“這是什麽電影?”
陳東君說:“這是我們國家的閱兵。”
印度室友摸着下巴,有點感興趣,“我能跟你一起看嗎?”
陳東君下巴朝旁邊的一把椅子擡了擡,印度室友興致勃勃地搬了椅子跟他坐在一起看。
“真整齊啊。”印度室友感嘆,然後又說,“就是有點,嗯……形式主義。”
陳東君還記得他當時聽到“Formalism”這個詞的感受,他瞥了一眼印度室友,淡淡地說:“印度也有。”他并不否認閱兵的形式主義,但被外國人說來,總覺得不舒服。
印度室友不太在意地笑着說:“哪裏都有嘛。”
陳東君挑了挑眉,沒說話,印度室友說:“我覺得你們中國,嗯,大陸來的人,都有那麽一點,難以溝通。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就是想跟他讨論讨論一些國際上有紛争的問題,但是他們不允許我發表自己的觀點。當然,你要好一點。”
陳東君說:“因為對于一些人來說,有一些問題是不可以讨論的。”
“老兄,我們可是現代人,所有問題都應該可以讨論。這是一個文明社會。”印度室友不滿地說,“你可不是十八世紀來的老古董。”
陳東君說:“老兄,我們是現代人,但是我們不會去跟天主教的人證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上帝。”
“噢,他們那可是宗教。”印度室友揮舞着手比劃,“信仰,你明白嗎。那不是,嗯,你知道的,那不是政治。”他強調着“Faith”,一臉對于“Political”的鄙視。
“信仰可不是宗教。”陳東君想了想,說了一句中文,“心之所向,即是信仰。”
印度室友一臉茫然地看着他,陳東君說:“Your faith is what your heart follows.”
印度室友想了一會,說:“好吧老兄,你說得有道理。我接受,雖然國家是信仰聽起來有點兒奇怪。”
“文明社會就該對自己不理解的東西表示尊重,不是嗎。”陳東君笑着說。
印度室友舉手投降,“好吧好吧,我尊重你們。陳,你的信仰也是你的國家嗎?”
陳東君想了一下,“我不知道。”
“噢!”印度室友驚訝道,“你不愛它嗎。”
“我當然愛她。但是信仰,你知道的,連科學和真理都在随時變化。”陳東君說。
“好吧,你真複雜。”印度室友攤手,他看了一眼屏幕,“你們的卡車開過來了,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陳東君介紹了一會,導彈過去不久就是飛機。五駕殲擊機從***廣場上飛過,令人震撼。陳東君忍不住站起身,手指輕輕在屏幕上描摹飛機劃過的軌跡。
印度室友指着屏幕說:“噢,那看起來很像俄羅斯的飛機。”
陳東君說:“那是LY-10。”
印度室友大呼:“我知道為什麽俄羅斯不肯把最好的飛機賣給你們了。你們仿造的能力太強了。這太驚人了。噢,你這麽喜歡飛機,一定會回到你的國家。”
陳東君沒說話。
印度室友湊過去,“你不回去嗎,陳?”
陳東君沒法和一個印度人解釋太多,“也許在這裏,可以做一個更好的研究者。”
“噢,陳,你還記得我們有一次遇見了兩個敘利亞難民嗎。”印度室友說,“他們從敘利亞,又是坐氣船又是光腳跑步,漂洋過海到希臘,再穿過歐洲大陸跑到這裏來。”
陳東君沉默了一下,“當然記得。”
“噢,陳,我沒有去過敘利亞,但是我能從新聞裏看出它是什麽樣子。”印度室友聳了聳肩,“可是,陳,那個叫做阿赫曼的男人,他說:‘我要回去,可能是明天,可能是明年。’”
“你記得的,我大驚失色地跟他們說:‘噢,不要回去,你會死的。你應該像其他人一樣留在這裏。’”印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