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友盯着一架一架帶着彩帶的飛機飛過蔚藍的天空,無比壯美,卻想到了也曾有一架一架飛機飛過敘利亞的領空,凄涼慘絕,“他對我笑了一下,說:‘那又怎麽樣。’”
“陳,這才是信仰。”
“信仰不是你的心跟随的地方,信仰是你的身體跟随的地方。”
陳東君的手指摩挲着書桌的桌面,沒有接話。是的,一個人可以說出自己的心之所向,一個人也可以走向他的心之所向。
“好吧,你确實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印度室友看了看他,聳聳肩,“我得回去啦,你的國家很不錯。”
陳東君也是在那一刻開始思考,他的心之所向。
後來他碩士畢業後的春天,與同學環游地中海周邊各國。從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看到馬耳他的聖若望副主教座堂,從希臘的雅典衛城看到埃及的獅身人面像。
二月,他們從埃及乘大巴路經利比亞第二大城市班加西。
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班加西正有大批的民衆在進行示威游行與抗議活動,大規模的沖突在打着反腐旗號的民衆與當地警察及政府支持者間爆發。
一開始只是埋伏暗處的狙擊手射殺示威組織者,兩天之後形勢急劇惡化,利比亞政府軍開始機槍掃射示威者,發射迫擊炮彈。
短短幾天之內,班加西全面失控。
大巴司機棄車而逃,陳東君和幾個外國同學站在人潮裏,看着被人高舉的卡紮菲漫畫,看不懂的文字,裹着頭巾的抗議者,甚至遠處一個一個被冷槍放到的普通百姓。
“大使館,打大使館的電話。”一個意大利人大喊。
“我不知道,該死的,那個號碼是什麽。”另一個同學避開擁擠的人潮,沖到一個角落,沖出來他才發現已經和其他人走散了。
陳東君被擠到一間破屋子附近,他靠着屋子髒污的牆壁坐下來。
拿出手機,他也不知道該撥哪個電話,他打開浏覽器頁面準備查一下,卻發現網絡差得驚人,搜索引擎都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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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被一個陰影籠罩。
“中國人?”
一個字正腔圓的聲音。
陳東君擡起頭,是一個中年大叔,長着一張典型的東亞人的臉。
“對。留學生,來旅游的。”陳東君說。
大叔一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跟我走,去大使館。”
大叔是當地中資企業的員工,因為武裝沖突與騷亂早,企業停工了。大叔領着陳東君躲過洶湧的人潮,看着那一張張瘋狂而憤怒的臉,無奈地說:“估計這兒待不下去了。”
他們走到大使館門口,使館門大開着,裏面已經坐了很多避難者,有工作人員在發放食物和水。
陳東君從包裏掏出了一堆證件。
大叔笑呵呵地看着他手上的一堆東西,歐洲申根國長期居留證,畢業後已經失效的學生證,能讓他享受免費醫療的醫療保險卡,還有,中國護照。
工作人員看了一眼他的護照,遞給他一個面包和一瓶水,說:“放心,救援隊在趕來的路上。”
大叔指着他的中國護照,說:“關鍵時刻,就這個有用。
他們在大使館裏待了好幾天。
大叔有時候會啃着面包跟他聊聊天,一聽他的專業就笑起來,“你這個在歐洲挺吃香,以後怎麽發展啊。你那個學校出來的碩士,去大企業搞工程,多幹幾年可以月入一兩萬歐吧。”
陳東君笑着搖搖頭,“沒意思。”
“喲。”大叔斜眼看他,“那什麽有意思啊。”
陳東君說:“我是個中國人,在歐洲是有透明天花板的。”
“人各有志吧。”大叔笑着說,“回去也行,就是賺不了錢,除非自己創業。創業嘛,資金,技術壁壘,有一個就行。”
陳東君要是想玩玩模型,或者搞個攝影無人機什麽的,當然可以創業。
但是有些事業,非傾舉國之力不能成。甚至,非傾大國舉國之力不能成。
大使館外,槍聲陣陣,炮聲隆隆,有憤怒的叫喊,也有凄絕的哭嚎,甚至有嬰兒的啼哭。
有一天晚上,陳東君突然被一陣地動山搖震醒,一擡眼,看到大使館牆壁上懸挂的中國國旗。他突然覺得心頭一震。對陳東君而言,那是一種難得的感覺,沒有受過戰亂之苦的人從來只在乎小民尊嚴,不在意大國崛起。他們不會考慮尊嚴背後,有什麽支撐着。
陳東君久久凝望着那面紅旗,在炮火聲中,心卻突然安定下來。
在這樣的安寧中,他再次睡着了。
“醒醒。”有人拍他,“上車上車,趕快的。”
陳東君睜開眼睛,站起身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
二月下旬的一個深夜,一輛大巴在北非的沙塵中,穿越了利比亞,到達了與埃及交界的薩盧姆口岸。
很多人在被告知已經入境埃及的時候都哭了。陳東君身邊的一個姑娘控制不住情緒,哭着跟他說:“我本來以為我得留在班加西了。我護照被人偷了,根本不能入境埃及。”她哭着哭着,又破涕而笑,“幸好,幸好。有個外交官幫我們搞定了。”
他們坐着從本來在亞丁灣護航的“徐州”號到了希臘,最後被從東方的飛機送回了祖國的土地。
上飛機的時候,一位軍人跟他們說盡量少帶行李,盡量讓更多的人和最重要的東西盡快飛回祖國。
陳東君想了想,最後只把那本內頁印着壯麗山河的護照放進了口袋。
等他已經回到祖國,才知道,他身處在歷史洪流之中。
這個歷史事件叫做“利比亞戰争”。
在那場戰争中,他有兩位一起出發的同學永遠地留在了班加西。
陳東君後來打電話請那位印度室友幫他把畢業證等文件全部寄到中國來,印度室友問他:“你不回來了?博士的Offer教授都給你了。”
陳東君默了一會,終于說:“我向他道過歉了。”
所以,最終他還是走到了這裏,坐在了這間辦公室裏。
三年多前,他和其他幾個年輕人,坐在工信部與國防部兩邊的人對面。
那時離他寄給于今清那封信,已經兩個月,沒有任何回應,而工信部與國防部這邊已經不能再等。他握着鋼筆,遲遲沒有簽下名字。
對面一位兩杠四星看着他,笑着說:“這就是今年最後一批了,還沒想好?”
陳東君看着他那張慈祥的笑臉,“我有一個問題。”
大校笑得和藹可親,“說。”
“配偶需要經過審核,是什麽樣的審核?”
“你放心,只要是普通姑娘,一般都能過審。”大校調侃他,“你要想談個外國妞兒,可能就有點問題了。”
陳東君握筆的手一緊,想到自己那封信,信的那頭在他眼裏還是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還有自己的人生,有無限種可能。
大校不着痕跡地研究着陳東君的神色,表情嚴肅起來,“你知道中國飛機制造現在是怎麽個情況麽?”
“幾十年過來,我們的研發都以模仿為主,人家賣飛機給我們,沒圖紙的,只能拆了、測量,繪制,再自己生産。這些你應該都有所了解。買也買不到頂尖的,空軍那邊犧牲那麽多人,就為了搞到一駕AH的3字頭,現在還沒搞到。”
“三十年前,我們拿着蘇聯的飛機翻圖紙,發動機零件上有個孔,技術員就照葫蘆畫瓢給畫下來了,後來批量生産,全帶着那孔。”大校眼中劃過一絲沉痛,清明的眼珠在一瞬間變得有些渾濁,“試飛員是頂尖試飛員哪,也架不住那孔其實是蘇聯飛機的一個制造缺陷。人命就這麽一條一條填進去,無底洞。”
陳東君低下頭,“我很抱歉。”
“你是該抱歉。”大校盯着他,“所有來這裏的人都知道他是來幹什麽的,只有你不知道。你簡歷很亮眼,但是也就僅此而已。不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人,還是早點走的好。”
“不,我就是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才非常謹慎。我不為我的謹慎道歉,我為我身處的行業道歉。”陳東君的手指輕輕扣了一下桌面,擡起頭來,眼神銳利,“而且,您的觀點,有些過時了。中國軍用機的問題不在這裏。”
大校眼睛一亮,“有點意思,說說看。”
“現在已經不會出現三十年前照貓畫虎的事,沒有一個研發人員會搞不懂原理就生産。中國軍用機的問題是整個制造業的問題,原裝配件二十年壽命,換了國産,三年不到。我們不是弄不懂,我們就是做不出。加工工藝,理論與操作脫節,才是最大的問題。”
工信部的領導若有所思,“是這樣。”
“空軍的犧牲,換得來一份圖紙,換不來中國的制造能力。”陳東君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聲音平靜,“我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
畢竟兒女情長之外,還有其他東西。
人生百年,陳東君的軀殼可以等,陳東君的理想已經等不起了。
所有喜歡殲擊機的少年,最後都會成長為一個狂熱而理想的愛國者。
大校的手在一幅特殊的地圖上一劃,“你想去哪個地方。”
陳東君擡起手,最終把指尖落在中國西南的一個小點上。在這些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原點中,陳東君指的那個根本算不上起眼。
大校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不去研究所?”
“我們不缺研發的人。”陳東君說,“研發人員的手伸出去,沒有人接,才是問題。”
大校撫掌,笑着搖頭,“這可不是一個人接得起的。”
陳東君低頭無聲地笑了一下,複又擡起頭,眼神坦然,“總得有人先去接,接不接得住的,幾代人下去,總能接得住。”
大校意味深長地看陳東君一眼,在地圖上圈下他指的地方,“我記住了,你在這裏。”
陳東君說:“您可以期待。”
陳東君走後,工信部的領導對大校說:“這小子有理想,可就是太理想。”
大校笑起來,“我們什麽時候連‘理想’這個詞都開始怕了?”
另一個領導說:“我倒覺得他實際得很,079是什麽地方,他這樣的人,很容易出頭。去了大地方,才是一個水花都激不起來。”
“你啊。”大校笑着搖頭。
“他自己也矛盾得很,想撼動一個行業,又選擇了一個角落。”工信部的領導也笑着搖搖頭,“也不是壞事吧。”
大校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我們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