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于今清機械地把行李扔進宿舍,關上門,然後直接躺在客廳冰涼的瓷磚上。他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老大,對面馬上就接起來了,那邊聲音嘈雜,“喂喂——老四啊,我在火車上,火車晚點,下午我在火車站蹲了四個小時,媽的。”
“你咋不說話?”老大聽不見聲音,“接通了啊咋回事——”
“我見到,嗯,我初戀了。”于今清說。
老大默了一會,“然後?”
“沒有然後了。”于今清緊緊捏着手機,想不出該怎麽說。
“你別說了,一聽就是你還喜歡她,她不喜歡你了。”老大搖頭嘆氣,“你們怎麽碰見的啊?”
“他是我們廠一個很厲害的工程師,現在遇到了技術難題,這段時間都在一線,所以順便帶我。”
“哇,你初戀這麽牛逼,姐弟戀啊?”
于今清沒吭聲。
“還是兄弟戀?”
于今清繼續沉默。
老大嘆口氣,“我知道你不愛說這些,本科我們怎麽開玩笑,你都不太理。你要不是受了大打擊,不能給我打電話。其實吧,我覺得,一個廠那麽多工程師,為什麽非得她帶你?她要是不願意,你一個剛入職的本科生,能讓你就這麽碰到她了?”
于今清“嗯”了一聲,“他很專業,願意教我,但是就到這一步打止。”
“我給你分析分析啊,”老大思索了一番,“這件事兒要放到老三那裏,那就是幹一炮的事兒,根本不算事兒。你這個吧,好多年沒見了,你們以前又還小,現在肯定什麽都不一樣了,再愛也淡了。她肯定對你還是有點兒意思,但是你吧,不能從前怎麽對她,現在還怎麽對她。你得,嘶——”老大仔細琢磨了一下,“你得重新去認識這個人,你知道不?侬懂得伐?尤其你說她是個很厲害的工程師,能沒點理想,沒點追求?”
老大等了一會,也沒聽見于今清說話,于是又嘆口氣,“唉,無緣無故愛得死去活來,是小孩子對成年人世界的想象。愛有理由,需要資格。她本來就在你前面,你要是還停在原地,你就永遠沒有可能追上她。初戀再好,也是過去,你可以把它當契機和加分項,但不能把它當籌碼和底牌。因為當你把你們當年的那點愛情、恩義、回憶全都消磨幹淨的時候,你們就真完了。”
于今清猛地坐起身,動作幅度大得差點撞到桌子腿,他突然驚覺自己差點真的就把陳東君永遠地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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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講了半天,發現于今清還是沒有反應,他說:“我叫老三給你打個電話,這種事他處理得多。”
老三一個電話打過來只說了兩句話:“你們以為這是道愛情題,這他媽是道哲學題。這種題只有一個解,做他戰友,當他軍旗。”
于今清像條餓了三天突然看見食物的狗一樣從地上爬起來。
後來所有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老三妖嬈妩媚地坐在陳東君和于今清對面,翹着蘭花指邀功,“老子是個哲學家。你們以為幹炮就是幹炮,那他媽幹的是人生。都給我再幹兩瓶。”
于今清打了個電話給陳東君,打的是“師父”那個手機號,“陳工,我明天八點在哪裏等你?”
“直接去結構車間,戴安全帽。”
“沒問題。”于今清挂掉電話,将日程記下來,落筆有力。
這不是一件難想清楚的事,陳東君在想什麽,在做什麽,在追求什麽,他一概不知。陳東君現在在另外一條路上,甩了他兩百條街,他們根本都還沒走到一起,卻要妄談愛情。
第二天于今清六點起床,下樓跑步,廠區附帶的操場上已經有人在鍛煉。他跑到第五次靠近器械區的時候看到陳東君在做仰卧起坐。于今清跑過去,“哥,早啊。”
陳東君坐起來,線條流暢的肌肉在速幹衣下分明而有力,“早。”
于今清說:“比一下?”
陳東君看他。
于今清:“一分鐘仰卧起坐個數。”
陳東君笑起來,“我剛做完六組。”可能見面之後他真的不常笑,每次一笑都讓于今清珍惜得舍不得多說一句話,生怕說錯一句,就打破了這樣的笑容。
于今清躺到他旁邊的器械上,側頭看着他,說:“我不管。”
陳東君坐着看了于今清一會,笑着搖搖頭,有不常見的縱容與無奈,“行吧。”那是屬于陳東君的舍不得。陳東君從來不認為同性戀是錯,它只是在這個體制裏混不下去。他可以過把愛情放在暗處的人生,卻不能讓于今清也陪他過這樣的人生。他什麽都不能答應于今清,唯有這樣的小事,他不介意付上全部的寵愛。
一分鐘計時時間一過,于今清就癱在器械上,捂着腹肌,感受那種酸爽,志得意滿,“哥,我贏了。”
陳東君站起來,用毛巾擦汗,“嗯。”
“我還沒怎麽贏過你。”于今清有點懷念地說。
陳東君低低地笑了一聲,眼中也有一抹淺淺懷念的柔情。
“你請我吃早飯。”于今清躺着沖他喊。
“那你趕緊的。”陳東君笑着朝外走。
于今清兩步跑着追上陳東君,攬上他的肩。陳東君讓他就那麽勾肩搭背,沒個正形地挂在自己身上。于今清故意把腿擡起來,整個人的重量全挂在陳東君身上,他看着陳東君毫不費力地被他挂着往食堂走,偶爾跟過來打招呼的人解釋一句“我弟,嗯,泥猴子”。
于今清呼吸着陳東君頸邊的味道,發現其實事情沒那麽慘,就算什麽都沒有了,他和陳東君還可以做兄弟。
朝陽正是燦爛時。
全新的一天開始了。
早上八點,飛機修理中心的結構車間裏停着一架武裝直升機的骨架,所有外表塗層信息全部被抹去,沒有人知道這架飛機的産地與型號。唯一知道的一點就是,沒有圖紙,沒有期限,繪制出全部圖紙,設計出制造工藝流程。
這就相當于,撿起一個打碎的碗以後,不是把碎碗粘起來,而是從碎片裏搞明白,這個碗是在用什麽材料,放進什麽地方,給多少溫度,加工多長時間才造出來的,一步都不能錯。然而,一架飛機遠比一只碗複雜得多,那是幾萬個不同的碗同時碎了一地。
結構車間這段時間正式進入清場狀态,對外號稱解決進口武直替換零件難題,陳東君負責,主管技術的副廠長監管,在場的全是精銳工程師及一線操作,外加一個還沒摸過武直的于今清。
一個年輕工程師看着于今清開玩笑,“陳工,你這是培養接班人啊。”
“希望吧。”陳東君看一眼于今清,“現在還差得遠。”
另外一個年齡稍大的工程師看了陳東君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陰翳。
很快,梯駕就已經停在武直的兩側,陳東君再次查看了一遍所有情況,然後說:“各組,十天,所有電路電纜布局出來。辛苦。”
馬上有兩名工程師上了梯駕。陳東君對于今清說:“我還有別的事,你在現場多看多學,有問題問姜工。”
年輕工程師擡了一下手,于今清點點頭。
這批精銳對付這樣的武直已經自成一套流程,該一線工人上的一線工人上,該工程技術上的工程技術上,配合默契。
一上午的工作結束後,姜工從武直上下來,喊大家一起去吃飯,他對于今清說:“剛進079,什麽感覺?”
于今清說:“和我想得不太一樣。”從最初進來前他想象中體制僵化效益一般的國營企業,到張師口中的新舊派系鬥争,技術員都動不了手,再到一上午令他震撼的高效工作,“和我聽說的也不一樣。”
姜工哈哈大笑,“說說。”
于今清沒直說,只提了一句,“我以為技術員和一線工人關系都一般。”
“是一般。”姜工啧了一下,“怎麽說呢,你今天看到的,不是079的普遍情況。我們這批人,是陳工一個一個提起來的,要不就是挖過來的,剛開始吧,都覺得自己特牛逼,誰都不服。”他像想到什麽有趣的事似的,“我這麽跟你說,我們奔着陳工的技術去的,最後被他壓着在一線拆飛機皮。那叫拆得一個沒脾氣。”
于今清也跟着笑起來,又覺得遺憾,錯過了陳東君的人生太多。
“有意思吧。”姜工側頭看他一眼,“你是沒趕上那個好時候,那叫一個壯觀。”
于今清問:“怎麽說?”
“你想象一下,試飛站停滿了飛機,你知道試飛站是沒梯駕的,只能爬飛機。露天,四十度,地面能煎蛋,飛機皮跟烙鐵似的,陳工一句‘更換所有機頂接頭’,差點沒把我手煎成肉排。”
“你們就沒人反抗一下他的鎮壓?”于今清眼底全是笑意,他知道陳東君一直都是這麽個人。
“反抗?”姜工誇張地大呼,“陳工第一個上去,誰敢站下面乘涼?我跟你說,你看今天早上陳工就一句話,說完就走了。任務難不難,難。多不多,多。陳工現在可以什麽都不做了,那是因為更難的,更糟的,更苦的,他都走過了。所以他下的每一個命令,就算聽起來再不可能完成,也沒有人不服,所有人都知道,陳工下的每一個命令,都是他自己能完成的。”
于今清沉默了一會,“姜工,感覺他是你偶像啊?”
姜工哈哈一笑,“我們唯物主義者,不搞偶像崇拜。”
于今清斜眼看他,“是嗎。”
“畢竟都是人。”姜工說,“你看陳工這麽牛逼,其實他也有做不到的事。”
“哦?”于今清問,“什麽事啊?”
“他再牛逼,也不能把整個079都改造成他的烏托邦。”姜工沒繼續說下去,于今清也能想象。說是小破廠,也有幾千人。079是個巨大的怪物,幾十年來什麽人都往肚子裏塞,有帶着航空報國的理想來的,有純粹來找鐵飯碗的,有關系戶,更多的是那些只求安穩度日的普通人。這個怪物本來已經不能行走了,僅僅茍延殘喘而已,陳東君短短幾年想割掉那些冗餘的脂肪,只留下有用的肌肉,逼這頭怪物全速奔跑,那是不可能的。
他觸動了一些人的利益,甚至是大多數人的利益。
那天下午工作結束以後,于今清去找陳東君,發現他辦公室門是鎖的。于今清打屬于“師父”的電話,關機。他站在辦公室門口許久,又撥了在學校那晚的電話,過了一陣,電話通了。巨大的風聲和螺旋槳聲從電話那頭傳來,似乎對方在直升機上。
“清——什麽事——”聲音很快飄散在快速流動的空氣裏。
“哥?你在飛機上?”
陳東君在飛往南亞某海島的直升機上,直升機駕駛座上坐着丁未空。
他看着陳東君挂了電話,揶揄道:“喲,敢情你關機就只關工作機,弟弟機倒是一直開着啊。”
“習慣了。”陳東君一想,也覺得無奈,已經習慣永遠先給這個手機充好電,随時帶在身上,雖然這個手機的通話記錄上只有一個未經保存的手機號碼。
“想那麽多年,怎麽,送你手邊都還沒吃到?”丁未空嘴角勾着。
“我哪裏敢。今年春招我跟嚴工說死活得把他說服了弄進來,知道得不到,但怎麽說都想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結果形勢一變——”陳東君下意識地在口袋裏摸煙,丁未空側頭看他一眼,“別抽啊。”
“想抽也沒有。”陳東君摸了個空,又把手伸出來,“你給我送的資料你看沒看?”
“那他媽絕密,我敢看?”丁未空笑,“你這是顯擺你多能啊,寒碜我見不着是吧?”
“又是老一套。”陳東君說起這個,眉頭就一直沒松開,“分解機體,繪制圖紙。”
“這事兒特簡單。”丁未空不笑了,他戴着墨鏡,棱角分明的下半張臉映在夕陽裏,看起來正直堅定,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歪得不行,“分解機體繪制圖紙,那他媽成果就擺在紙上,看得見,能論功行賞。你這人,就太理想主義,我叫你直接轉研發,有前途得多,你非留079,079是個什麽地方,你以為真跟計劃裏一樣跟什麽中國軍用機的未來同在,也就騙騙你這種毛頭小子。”
“你他媽少廢話。”陳東君略有不耐,“繪制圖紙,我們現在就坐在一圖紙上?”
“我知道你想的是制造。飛機不行,你追責,飛機毛病在零件,再追,零件毛病在材料,你一層一層追下去,最後追出個屁,最底端的礦業冶金都有毛病。基礎制造就跟一個大車輪似的,陳東君,你以為你嫪毐啊,行轉輪之術,拖得動麽你。”丁未空越說越糙,“嫪毐什麽下場,車裂而死,夷三族。你撐不起來的,就算你撐起來了,也沒好下場。”
“你少看點亂七八糟的。都他媽這麽想,三年前的事——”陳東君猛地頓住,沒往下繼續說。
丁未空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下颚線條緊繃起來。
三年前,就跟這一天一樣。
一組技術精銳被緊急運去中國南海邊陲某海島,那上面停着五駕殲擊機,全部不能起飛。但當時的狀況就是,必須快速撤離該海島。那時候某國突然切斷該型號殲擊機所有進口零件交易渠道。那組精銳帶過去的全是緊急趕制,尚未經過試飛檢驗的零件。
陳東君強烈要求把三架殲擊機中能用的零件全部換到狀況較好的另外兩架上。但要求被駁回,上峰要求,任務緊急,五駕殲擊機必須全部返航。
于是緊急修理,更換零件,幾日不眠不休。
五駕殲擊機最後只有兩架飛回了大陸,其餘三駕消失在南海海域。
成功飛回大陸的飛行員後來去找陳東君喝酒,吹了十幾瓶之後哭得跟個傻逼似的,一直在說:“老子不甘心。”
“別想了。”陳東君擡腿踢了一腳丁未空。
“陳東君,我奉勸你一句話。”夕陽沉下去,視野變得黑暗,丁未空卻沒有摘下墨鏡,“趁你和他都活着,把你想做的都做了,猶豫個屁。你以為你成熟,你理智,你大義;他幼稚,他沖動,他什麽都不懂。”
“等他死了,你就會發現,你根本就是個傻逼。”
陳東君沉默了一會,“我們沒到那個地步。”
丁未空眼睛看着遠處的雲層,輕聲說:“我當時也以為我們沒到那個地步。”
陳東君沒有再說話。
數駕直升機在黑暗中穿越雲層,到達海島。
還沒到日出,陳東君就帶領全小組成員進行緊急排故。
另一邊的緊急醫療隊正在進行施救,因為緊急迫降,殲擊機的飛行員難以承受數倍于重力加速度的沖擊,盡管有壓力裝置幫助供血,但他還是暈過去了。
還有一位飛行員內髒大出血,随時有生命危險。
丁未空在陳東君和醫療隊兩邊走來走去,往返數次,每次都是一邊告訴他“還沒有查明原因”,另一邊告訴他“還沒有脫離危險期”。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終于不走了,跑去向醫療隊那邊的人讨了一根煙,走到海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聽海水一次一次拍擊在海灘上。
朝陽慢慢升起,丁未空聽見遠方的一聲哭嚎:“人沒了,人沒了——”
陳東君剛查看過大發,手落在小發邊,突然頓住。他緩緩站起身,朝醫療隊那邊轉過身,久久凝眸。
所有的技術人員一個接一個地站起身,朝醫療隊那邊轉過身體。
海島的一邊是奔忙的醫療隊,哭嚎,命令,物品撞擊的聲音交錯而來;海島的另一邊是數駕冰冷的鋼鐵巨獸,與數十個沉默伫立的身影。
朝陽的光灑在他們每一個人臉上,把他們映得有如一座座雕像。
陳東君走了一個多月,等回來的時候全廠已經進入高溫假,廠區除了值班和安保,就沒其他人了。他進廠的時候門衛差點都沒認出來。
“……陳工?”門衛看了一眼他的證件牌。
陳東君點了一下頭,繼續向裏走。
一個多月,沒有人知道那座海島上發生了什麽,應該說,沒有人知道那座海島上有事發生。地圖上找不到它的位置,更看不到它的名字。
門衛在陳東君身後小聲感嘆,“這是去了趟非洲啊——”
陳東君被曬成了古銅色,變得更加瘦削,原本在衣服下隐隐的力量感,變得顯著,他本來就像一把劍,現在被打磨得過于鋒利,威壓更甚,讓人心生懼意。
陳東君在辦公室整理完一個多月來的總結資料,已經又過去三天,這時候他才有時間去想一下,是不是要帶于今清出去玩一下。
他打了個電話過去,關機。
陳東君鎖門向外走,手機響了。
“姜工。”陳東君問,“任務沒問題?”
“陳工,你怎麽招呼都不打走一個多月。前幾天,就高溫假放假前一天,于今清被機床切斷了手指,當時我們馬上給他打急救,冰鎮手指,找緊急聯系人,結果他緊急聯系人是你。我天天給你打電話,天天關機——”
“行了。他在哪。”陳東君開始向廠區外的停車場跑。
姜工報了醫院名,又說:“手術做完了,應該沒大問題,只剩下養傷。”
“人醒了?”
“醒是醒了——”
“馬上就到。”陳東君挂了電話。
陳東君開車去醫院的過程中腦子裏什麽都沒有,他想理智地思考一下之後怎麽處理他和于今清的關系,想去考慮怎麽把于今清趕快送走,但是所有的念頭只出現了一瞬間,就變成了心痛。
陳東君停好車以後,沒有下車,而是坐在駕駛座上,一直坐到姜工又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怎麽還沒到。
“到了。”陳東君拔下車鑰匙,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
他太清楚現在直接上去的結果是什麽了,如果他不在上去之前做好決定,他看見于今清的第一眼就會投降。
陳東君在醫院樓下站了一會。
不斷有人從醫院中出來,又有人進去,他們與陳東君擦肩而過。行走的,坐着輪椅的,支着拐杖的,被擔架擡着的,他們長着不同的臉,但是臉上寫的都是一樣的東西。不遠處響起救護車的聲音,那裏面可能躺着一個生命垂危的人,他會被送進急救室,三個小時後,他可能會躺在五樓的普通病房裏,或者六樓的ICU,或者負一樓的太平間。一周之後,他可能在五樓的普通病房裏休養,也可能被家人包圍着出院,或者,成為一抔骨灰,一塊墓碑。
“等他死了,你就會發現,你根本就是個傻逼。”丁未空的聲音在他腦海裏響起。
“我們沒到那個地步。”陳東君當時如是說。
他們不是軍人,不會随時面臨生死。
在陳東君的想象中,就算面臨,也是在于今清垂垂老矣的時候,拄着拐杖站在陳東君的墓碑前,為他放一束花。
可是——
“我當時也以為我們沒到那個地步。”
失去這件事,随時都會到來。
那天他站在海島上,看着丁未空緩緩站起身,朝着醫療隊的方向敬了一個軍禮。
一個醫療隊的護士朝丁未空跑過去,她拿着一根鏈子去找丁未空,說除了軍牌以外,還有一個別的鏈子,問他怎麽處理。
那個鏈子上穿着一個很小的相框,相框裏有一個小嬰兒,一雙眼睛明亮如星子,粉嫩的嘴唇向上翹着,微微張開,好像在喊什麽。
丁未空拿着那條鏈子,半天說不出話。
陳東君站起遠處,看着他緩緩走到醫療隊那邊,膝蓋跪下去,輕輕将鏈子挂回了那位飛行員身上。
陳東君閉了閉眼,走進了醫院。
他走上五樓的普通病房,站在一間病房門口。
他看見于今清靠在病床上,整個右手手掌被紗布裹着,支在一邊。姜工在旁邊跟他說:“陳工已經到了,應該馬上就上來了。”
“我不想麻煩他。”所以也沒有再打那個不屬于“師父”的電話。于今清看了一會自己的右手,臉側到一邊,看着窗外。他的臉頰比一個多月前瘦削了不少,整個人裹在病號服裏,顯得有點無助。
陳東君敲了敲門框,“姜工,辛苦。你先回去休息吧。”
“沒事沒事,我拿于今清當弟弟,應該的。”姜工笑着給陳東君搬了張椅子,“都一起一個多月了,是吧。陳工你這是去哪了曬成這樣——”
“那是我弟弟。”陳東君站在門框邊不動。
姜工一愣,走到陳東君那邊,“陳工,你搞什麽啊?”
“把門從外面帶上。”陳東君把門讓開,看着姜工。
“你這種人遲早有一天要被人民群衆武裝力量鎮壓。”姜工憤憤不平地關上門。
病房徹底安靜下來。
于今清轉頭對陳東君露出一個笑,一口小白牙,陽光得遮掉了傷病帶來的虛弱。
“哥。”他這麽喊。
陳東君走過去,坐在他病床邊,捏着他的下巴,輕輕吻了一下,小心翼翼得像一只蝴蝶落在一片薔薇花瓣上。
于今清瞬間睜大了雙眼,然後在陳東君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翻身把陳東君壓在身下,左手直接大力地把陳東君的短袖制服襯衣扯開,露出大片的飽滿胸肌。他不像一個病人,更像一個溺水者,力氣大得驚人,像是絕望的時候看見了最後一絲光。
陳東君小心地捉住他的右手手臂,低喝:“你幹什麽。”
于今清身體一僵,別過頭去,聲音低啞,幾乎哽咽,“哥,你又騙我。”
陳東君感覺于今清要從他身上起來,他把于今清按住,一只手抓着于今清的右臂保證他的右手掌不被碰到,一只手從他的後腦勺摸到他的後背,一下又一下,就像小時候那樣。
“哥,你又要幹什麽。因為我傷了手,你安慰我,施舍給我一個吻。然後又把我打回地獄?”于今清偏着頭,陳東君在他的顫抖的睫毛上看見水珠。水珠從睫毛上落下來,掉在陳東君嘴唇上,灼熱鹹澀。
“你把我當什麽,哥。”
陳東君想,這就是沒做好決定就上來的下場。
“當我弟弟。”陳東君聲音低沉。
又一滴滾燙的眼淚砸在他嘴唇上。
“當我要保護的人。”陳東君舔了一下嘴唇,天氣太熱了,眼淚裏的鹽分蟄得幹裂的嘴唇有點發疼。
“當……我愛人。”算了。陳東君想,輸了就早點投降吧。
于今清的眼淚噼裏啪啦地落了陳東君一臉。
“哥,你是不是因為我傷了手……”于今清還沒說完,自己就搖了搖頭,臉上又是淚又是笑,“那根本不重要。” 我從來不問你為什麽喜歡我,就像我不問你為什麽是我哥。
于今清的人生裏從來沒有一個問題叫作“陳東君喜歡我什麽”,他從會走路起就跟着這個人,那份感情走到現在已經超過了崇拜,親情,愛情,混雜了羨慕,性欲甚至偏執。如果他沒有再見到陳東君,他可能會變成一個想着十七歲的陳東君一直自慰到七十歲的糟老頭。
于今清過去人生裏沒有“男朋友”或“戀人”這種認知,他只有陳東君。
他不停地啃陳東君的臉,“哥,這次你不能再騙我了。”
陳東君“嗯”了一聲。
于今清的眼睛亮得驚人,“就算你騙我也沒關系。”反正我還是每次都會信你啊,哥。
陳東君在于今清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怎麽傷的手。”
“盧工讓我去物資供應中心拿兩根軸,結果我一去,那邊說還在車床上,沒拿下來,說我要是急的話自己去拿。”于今清回想了一下,“我就拿了,不知道怎麽突然車刀動了。只切了小指。”
“你戴手套了?”陳東君問。
“怎麽會?”于今清解釋,“安全條例我都背了,以前也不是沒學,我要是戴了手套,跟着紡織線攪進去的就不止一根手指,肯定整個手都沒了。”
“我知道了。”陳東君說,“交給我處理。”
“有什麽問題嗎?”于今清問。
“去物資供應中心拿東西不是你該做的事,這事歸調度管。零件誰負責加工,誰負責取下來,也不是你該做的事。”陳東君把于今清小心放到床上,站到一邊,扣好襯衣的口子。
“哥……”于今清看着陳東君的背影,這個時候的陳東君好像又變回了一個多月前的陳東君,不,比那更難以接近。
“我打個電話。”陳東君走出了病房。
“怎麽回事。”
“……動手……就晚了。”
“……把握,可是……必須要做。”
等他再進來的時候,臉上一點剛才抱着于今清的溫和都不剩了。
“哥,是我的錯嗎?”
陳東君過去揉了揉于今清的腦袋,“以後給我小心點。”
于今清用左手抓住陳東君揉他腦袋的手,在陳東君手心上親了一下,擡起眼小心觑陳東君,“哥,沒變吧?”
“沒有。”盡管這個時機真的太爛了。
四年前,他可以選擇帶于今清離開。甚至半年前,形勢都沒這麽差,他還可以選擇把于今清放在自己面前看着。而現在,他才離開了一個多月,“陳東君的弟弟”就被整成這樣。讓于今清去幹他本不該幹的事,可能是示威,而車刀突然轉動,是意外還是別的,細思之下,就讓人不寒而栗。
鐵腕之下,必有暗箭。
這麽一個偌大的工廠,就像一個機關遍布的密室,随便一個角落,任意一個東西,都可能在頃刻間要了一個人的命。
“其實,哥,我特別高興我手被切了。”于今清觍着臉,“我本來怕你覺得我是個麻煩,沒想到你還挺心疼我。”
“瞎說什麽。”陳東君捏于今清的臉。
“哥。”于今清又抓住陳東君的手,“我想出院。”
陳東君問:“醫生怎麽說?”
于今清說:“反正在哪養着不是養着。”
陳東君:“那就給我在醫院養着。”
于今清:“哥,你帶我回家吧。”
陳東君:“……”
于今清:“你帶我回家吧。”
于今清抓着陳東君的手重複了幾十遍,陳東君終于拿他沒辦法,問了醫生意見和注意事項,拿了藥把于今清打包回宿舍。
于今清坐在陳東君的車上,看着車快開到宿舍區的時候,說:“哥,你停下車。”
陳東君把車停到路邊,“幹什麽。”
于今清伸出左手,“錢包。”
陳東君說:“你要買什麽,我去買。”
于今清的手懸在空中,“錢包。”
陳東君看了他一會,“于今清,你不要以為現在身份變了,就可以撒野了。”
于今清臉一紅,“錢包。”
陳東君把錢包放在他手上,“注意安全。敢亂跑,小心挨打。”
陳東君下車幫于今清打開車門,看他進超市,他右手的白紗布舉在空中,還挺歡脫地往超市跑,顯得特別傻。陳東君覺得自己渣得徹底,居然還有這麽個小子不離不棄,明明剛才還在哭,但是你只要給他一點陽光和愛,他就會馬上對你笑,特別容易滿足。
只一會,于今清就提着超市的袋子出來了,那些東西在透明袋子裏特別明顯,陳東君站在副駕駛門邊,“你要幹什麽。”
“哥,你知道的。”于今清站在他面前,臉上泛紅。
陳東君盯着那個袋子,“二十盒。”
于今清低聲說:“每盒只有三個,那五個大的是潤滑劑。”
陳東君幾乎氣笑了,“這麽說你還買得挺少?”
于今清:“沒沒,夠了夠了。”
陳東君打開車門把于今清拎進副駕駛,“你看看你的右手,是不是找打。”
于今清小聲辯解:“哥,就是因為右手傷了才需要你的幫助。”
陳東君開車回地下車庫,“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
于今清說:“裝的都是你啊。”
剛進門于今清就把陳東君按在門上啃,他右手不能動,就用手臂壓着陳東君的手臂,陳東君也不敢動,就那麽被他壓着。
于今清右手臂壓着陳東君,左手扯開陳東君的襯衣,在他胸膛和乳頭上摸,摸完之後又摸到小腹,然後感覺手被皮帶擋住了,他一只手也解不開,就在陳東君頸邊小聲說:“哥,你自己解一下。”
陳東君低聲笑了一下,解開皮帶。
于今清扯掉陳東君的褲子,隔着內褲握着陳東君的性器,不停揉捏,“哥,可以嗎。”
陳東君縱容地捏了一下于今清的下巴,“去床上。”
于今清一只手攬着陳東君的腰把他弄到床上,然後粗暴地頂開陳東君的膝蓋,“……完了,哥,套和潤滑劑還在客廳。”
于今清跳下床把袋子拿過來,又發現自己一只手沒法拆,“哥,幫我拆一下。”
陳東君拆開潤滑劑和安全套,放到旁邊。
于今清弄了半天,發現自己一只手,想俯下身對陳東君做點什麽,就沒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他只能跪在陳東君兩腿之間,不斷撫摸他的身體,卻什麽正事都幹不了。
“哥,你能不能背對我。”于今清不停地撫摸陳東君的大腿內側,緊實的肌肉讓他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