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于今清看了一眼手機,已經過了下班的點,不知道為什麽陳東君還沒回來。

他發了一條微信給陳東君:“你弟弟要餓死了。”

過了一會,對面回:“五分鐘。”

五分鐘之後,陳東君拎着包裝得很高級的餐盒回來,于今清跑過去接,“今天夥食這麽好?”

陳東君一擡手,沒讓于今清拿,“你坐着。”他把餐盒和餐具從塑料袋裏拿出來,放在桌上。

于今清看見餐盒,“啊姜工跟我說過這個酒店,超貴。哥你去開會?”

陳東君說:“嗯,去談事情。”

于今清用左手夾了一筷子,“哥你要是經常去那裏談事情就好了。”

陳東君說:“估計不會經常去。”

于今清一想,“也是,離079這麽近,幹嘛不直接在辦公室談。”

陳東君沒說話。

于今清說:“哥,昨天姜工給我發了一堆資料,說是亟待解決的一系列問題,讓我思考一下,別到時候去了跟不上。”

陳東君說:“傷員都不放過。”

于今清:“哥,你說你自己啊。”

陳東君看了一眼于今清,後者夾了一顆胖丸子,還沒擡到嘴邊,丸子就咕嚕咕嚕滾到桌上。陳東君眼睛裏不自覺帶上笑意,“老實吃飯。”

兩人吃完飯,陳東君去工作臺工作,于今清也在另一邊看資料。他看到一處不懂的,摸着下巴想了半天,頭也沒擡地說:“哥,我有個問題。”說完沒聽見回應,于今清偏頭一看,“哥,你居然工作的時候玩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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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君把手機鎖屏,“什麽問題。”

于今清湊過去,“好像是在刷微博?哥你有微博啊,快讓我關注一下。”

陳東君:“沒有。”

于今清:“喂,是不是在微博上有很多女生每天自稱你女朋友。”

陳東君:“沒有。”

于今清:“哥,我很有意見。”

陳東君:“什麽意見。”

于今清:“我可是在微博上說了我有對象,一千粉當天掉了八百。”

陳東君:“哦。”

于今清:“哥,你得發一條微博。”

陳東君:“我沒有微博。”

于今清:“我剛才都看見了!”

陳東君:“……”

于今清:“那你現在注冊一個。”

陳東君看了于今清一會,“我們談談。”說完他站起身走去陽臺。

于今清跟在後面喊:“哥,不會吧。你真的在微博上背着我幹什麽了?”

陳東君看着不遠處的079廠,點燃了一支煙。

半晌,于今清才說了一句:“……哥,原來你抽煙啊。”可你從來沒在我面前抽過。

陳東君“嗯”了一聲。

于今清站在一邊,看陳東君抽完一整支煙,什麽都沒說。

“清清,你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生活。”陳東君點燃了第二根煙,他沒有看于今清,而是看着那些廠房,它們在已經沉下的夜幕中就像一只只巨獸,陳東君這樣自負的人,也無法預料,與這群巨獸搏鬥的結果。

于今清沒有馬上回答,他從陳東君的指尖奪過那根煙,吸了一口,姿勢熟練。

“哥,你先聽我講件事。”

“在你走後,我中考沒有發揮好,沒上市一中高中部的線,沒差很多,但沒上就是沒上。于靖聲打電話來問我考得怎麽樣,我摔了電話,在地上躺了一晚上。”

于今清又吸了一口,煙霧從他的嘴裏出來,缭繞在他的眼前。

“第二天我去于靖聲家求他,幫我找關系,我要進市一中。他可能對我有點愧疚,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跟他說要多少錢我都自己付,付不起借他的按銀行利息還。哥,我沒有名校情結。我只是——”于今清吸了一口煙,轉了話頭。

“我找關系進了市一中的高中部,于靖聲幫我付了六萬擇校費,沒讓我還。之後每個學期的學費單我都比別人多出五千塊錢,當時這個繳費單由班幹部下發到每個學生手裏,第一個學期全班都知道了我是靠關系進來的。哥你應該知道,”于今清很淡地笑了一下,“你們都挺天之驕子的。”

“高三我考得還算可以,不過要是放到你們一班那種班,也就是平均分偏下。班主任問我想填什麽學校,我說:‘還不知道,不過會選機械專業。’她給我說了很多工科院校,我上網一個個去看,還進了這些學校的論壇。有一個學校的論壇裏有一個陳姓的學長發了一篇帖,當然,”于今清覺得有點好笑,“他不叫陳東君。那篇帖子從中國的第一駕飛機講到現在,講了無數投身在這份事業中的人。我當時想,會不會二十年以後我再回學校論壇看看,會有一篇新帖,也在講這些投身在這份事業中的人,然後裏面,會有一個名字,叫陳東君。”

于今清抽完了那支煙,轉過頭去看陳東君,“哥,這些,就是我想象中的,你的人生。”

從市一中的高中生,到一個學機械的大學生,再進入航空領域。我拼命去過這樣的人生。

“清清。”陳東君接過于今清手上的煙蒂,“你想過你的人生嗎。”

“陳東君。”于今清看着遠方,“你不要問我想要的生活,也不要試圖為我做任何決定。我一個人走了那麽多年,我不會搞不懂我要去哪裏。”

“我總是在走你可能會走的路,去有你的地方。”

就算一切皆成泡影,我們也終将去往同一個目的地,那是任何一種人生的盡頭。

“清清,我在的地方,可能沒那麽好。我出國需要單獨審批,護照永遠不在自己手裏。我們不會結婚,不會有小孩,不能像你想的那樣,在微博上正大光明地說我們在一起。”陳東君捏着那根煙蒂,把它折成兩節,“所以剛見你的時候——”

“你拒絕了我。”于今清打斷他,“陳東君,你不會認為跟我沒有什麽瓜葛,我就可以去過自己想過的人生吧?”

陳東君沒說話。

于今清把陳東君按到牆上,目露兇光,“我真想打你一頓。”

陳東君看着于今清,眼睛裏有很淺的笑意,“嗯。”

于今清給了陳東君一拳,沒什麽殺傷力,“我還以為你不愛我。那時候我天都塌了你知不知道。”

“清清。我剛回國的時候,我母親告誡我不要進這個體制,她說她把我保護得太好,我什麽都不知道。她認為,繼續讀博士,回國到高校任職研究,或者就留在國外,都比現在的選擇要好。”

于今清說:“聽說何阿姨提前退了。”

“嗯。”陳東君說,“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她對我,和我對你,其實是一樣的。這幾年,我越發能理解她當年為什麽那樣說。你是五年的合同,我不一樣,你可以想象,我會沒有期限地留下來。當時我想,你的人生還有更多可能。但是現在,你要過我這種生活,我怕你覺得不值。”

“哥,要是我現在後悔了,你同意嗎。”于今清盯着陳東君的眼睛。

“我知道我說同意,你會生氣。”陳東君握住于今清又要砸向他的拳頭,眼神溫柔,“但是我還是要說,我同意。”

“陳東君。”于今清擡起膝蓋重重地頂向陳東君的大腿,那一下沒留力,陳東君被撞得悶哼一聲,“再可怕的我也經歷過了。對我來說,這個世界沒有什麽值得我離開的黑暗角落。”

如果有,那就是沒有你。

陳東君把手掌放在于今清的頭頂,低聲說:“我知道了。”

兩人站在陽臺上,安靜地聽着彼此的呼吸聲,于今清突然在陳東君嘴唇上咬了一口,“如果是以前,你會說你要打斷我的腿,然後把我關在家裏給你當性奴。”

陳東君忍不住笑,“我說不出這種話。”

于今清一本正經地說:“嗯,打斷腿之後的部分是我的藝術加工。”

陳東君笑着摸摸于今清的臉頰,“好了,進去看資料。”

于今清把資料上的問題拿給陳東君看,陳東君一邊畫圖一邊講解,于今清看着陳東君的側臉,輪廓仍有少年時為他講題的模樣。于今清忍不住問:“哥,那你有想過,你想要的生活嗎。”

陳東君手中的筆沒有停下,“就是現在。”

“哥,我不是什麽都不知道。”于今清說。

陳東君手中的筆一頓,“然後。”

“你怕我不值,自己卻留下來。”于今清不放過陳東君的表情變化,“我剛才都被你繞過去了,我剛見你的時候,你連笑都很少,你真的覺得這種生活好?”

陳東君放下筆,“如果以後有時間,我會跟你仔細講這幾年發生的事。這不是一個好或不好的問題。”他指着剛畫出來的草圖,“你看,我想要一張這樣的圖,可是沒有,所以我就自己畫一張。同樣的,我想要一個那樣的行業,可是沒有,所以我就要自己去創造一個。”

所有的創造,本質上都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有更高的期待。

于今清靜默了一會。

陳東君說:“繼續講圖。”

他講了很久,講完的時候,于今清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說:“哥,給我講你這幾年吧。”

那是個太長的故事,也不怎麽美好。

陳東君只提了幾筆,在國外修完本碩,其間了解到作為外國人永遠接觸不到某些核心技術,更遑論最前沿的軍品;怎麽從利比亞輾轉回國;回國進入這個領域,和空軍打交道,和事故打交道,和死亡打交道,去各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出差;培養精銳,試圖改變079的風氣,改變這個行業許多根深蒂固的錯誤認知。

他并不掩飾自己的碰壁和挫折,跟那些被新聞報道的光輝功績一樣,淡淡帶過。幾筆下來,沒有提及任何細節,其間究竟如何,就跟着一些幾十年內不會解密的卷宗和資料一起,關入了保險櫃。

于今清聽完,說:“哥,我知道了。”

一個想玩模型的小男孩,變成了想玩實物的男人,別人家條件好,不給玩,于是只好在自己家玩。自己家條件差,玩不起,所以就去創造條件,直到玩得起為止。

這個男人可以自己跪着創造條件,但是他不能讓愛人也跪着陪他。

于今清覺得自己終于等到了這麽一天,就像陳東君曾接過他滿懷惡意的人生一樣,他也可以接過陳東君不那麽一帆風順的人生。

陳東君揉揉于今清的頭,“早點睡吧,傷口好得快。”

于今清刷完牙跑去工作臺親陳東君,“哥,我決定去微博說一聲我男朋友不讓我玩微博,然後把它卸載了。”

陳東君:“睡前不要玩手機。”

于今清躺到床上朝外喊:“我就發一條。”

他編輯了一條:“從今以後和男朋友投身造人事業,生不出孩子不回來,拜拜。”

發出去之後他只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熱搜——

女工剝皮。

後面還跟了一個“爆”字。

于今清點進去,最頂上是由一個叫做“女兒倪慧在天堂”的微博賬號發布的一段視頻,轉發已經五萬。

“……他們說重病,其實我女兒被卷在機子裏面,皮都沒有了……一來就帶我們去大酒店吃飯,點了一桌子,我們吃不下,我們要看女兒,他們不給看,現在都還沒見到,後來還來了個領導,說要是鬧的話一分錢沒有,不講出去就給十萬塊……聽人叫謝廠長,派頭很大……我們就想要個說法,他們連個道歉也沒有,說不是他們的責任。”視頻裏的男人長着一張常年風吹日曬的臉,發黃的臉上有許多斑,一雙眼睛,寫滿風霜。

鏡頭搖晃了一下,轉到一個女人,女人的眼睛因為遍布淚水而變得渾濁,幾根灰發垂在鬓間,“慧慧上個星期還跟我們打電話,說等國慶就回家……她孝順,說特産都買好了,就放在寝室……”

女人哽咽着,沒有找準鏡頭,眼神空洞,不知看着哪裏,“慧慧,你要是能聽見,跟媽回家……”

視頻漸漸變黑,播放結束。

于今清往下滑,手機屏幕上出現了幾張打了馬賽克的圖片,底色一片血紅。

再往下是一個新聞號發的一條長微博,題目叫《某軍工企業的四次重大事故》,從二十一年前的鋼水事件,到近期連續兩件斷手事件,再到女工被攪進機器事件。這條微博轉發四萬,評論六萬。

“還不睡?”陳東君站在卧室門口。

于今清心裏有點堵,“哥,我們廠出事了。”

“如果有媒體聯系你,不要回應。”陳東君拿走于今清的手機,放到床頭櫃,“快點睡覺。”

陳東君給于今清蓋好被子,“晚安。”

于今清閉上眼睛,“晚安,哥。”他聽着陳東君走出去,突然不安地追出去,從陳東君的身後抱住他,“哥。”

陳東君微微側頭,“怎麽了。”

于今清說:“你沒有做什麽吧。”

陳東君轉過身,看着于今清,“什麽做什麽。”

于今清說:“沒什麽。”

陳東君拍拍他的屁股,“去睡覺。”

于今清跟陳東君站得很近,于是微微仰視着他,“哥,不要做危險的事。”

陳東君說:“嗯。”

于今清在陳東君嘴上啃了一口,“那我去睡覺了。”

于今清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着,他聽見陳東君在客廳的動靜,又聽見陳東君進了浴室,浴室傳來水聲。他悄悄下床,走到客廳裏,沒有聲響。工作臺上放着兩步手機,一部是陳東君的工作機,一部是專屬于今清的私人手機。

于今清拿起那只私人手機,鎖屏有四位數的密碼。于今清嘗試着輸入了陳東君的生日,提示錯誤,他又輸入了自己的生日,還是提示錯誤。

于今清閉上眼思考了一會,輸入了“7447”四個數字,手機解鎖。

屏幕上幹幹淨淨,幾乎沒有非系統自帶的應用。

除了單獨放在一頁的微博。

于今清點開了微博圖标,頁面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消息提示,于今清稍微查看了一下,果然陳東君關閉了所有提醒。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這個微博號的名字——

女兒倪慧在天堂。

于今清點進微博主頁,這是一個剛注冊的微博號,七萬多粉,最頂端的那條視頻已經轉發六萬。

于今清看着屏幕,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識地點進隐私設置,一項一項确認,這個賬號的主人不會被輕易找到。

陳東君很謹慎,沒有什麽需要修改的設置,甚至這個賬號綁定的手機號,都不是陳東君用過的。

浴室的水聲停了,于今清把手機鎖屏,放回原處。

陳東君回卧室的聲音很輕,身上帶着沐浴露的味道。他輕手輕腳地躺到于今清身邊。過了許久,陳東君已經快睡着了,于今清摸了摸他的臉。

陳東君說:“睡不着?”

于今清說:“我在想你。”

陳東君發出一聲低低的笑,“我就在你旁邊。”他話音一頓,聲音裏仍帶着笑意,“不過,給你想。”

第二天是周六,陳東君一早就出門了。于今清坐在床上,打開微博,原本轉發好幾萬的幾條倪慧相關微博的轉發與評論數全都變成了0。

女兒倪慧在天堂在十分鐘前發布了一條新的微博,講述倪慧的過去。

倪慧生于西南某省一座小村莊,從學校到家裏要走二十裏路,念高中的時候一個月才回一次家。他們那片都很窮,能念高中的女孩沒幾個。

倪慧他們村只有她一個女孩念了高中,每個月放月假都和鄰村的另一個女生一起回家。兩人約好要一起考出農村,去大城市讀書、賺錢,把家裏貼滿獎狀的土磚房變成貼滿瓷磚的紅磚房。

高二那一年的冬天,倪慧跟那個女生走到兩村的岔路口,各自回家。月假過完之後,倪慧在岔路口等那個女生一起上學,可是怎麽等都沒等到。她走到那個女生家才知道,她們分別的那一天,那個女生被人強奸了,丢在田裏。

倪慧問:“她現在在哪?”

那個女生的爸媽都不在家,只有她的外婆坐在竹椅上,眼睛腫得像兩顆快要腐爛的桃。

倪慧後來才知道,因為冬天太冷,被丢在田裏的女生的四肢末端被凍至全部碳化,手指腳趾全部截肢,從此再也沒有去過學校。

倪慧媽媽跟倪慧說:“你以後不要去讀書了。”

倪慧爸爸也贊成,“你一個人,不知道會碰到什麽,還是不要去了。留在家裏澆菜喂豬。”

倪慧當時一直在掉眼淚,她把牆上的獎狀全撕了,在家裏待了一個冬天。過完春節,她收拾好所有課本,跟她爸媽說:“就是因為我們這裏窮,才會發生這樣的事。只要我讀書,我考出去,去大城市就會平平安安,我會賺很多錢,把你們都接到大城市去。”

倪慧爸媽被她說服了,讓她去讀完了高中。倪慧不負衆望,成了當地第一個女大學生。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倪慧爸爸宰了一頭豬,喜慶得像嫁女兒。

那條微博的最後是倪慧爸爸說的一句話。

“本來以為窮鄉僻壤才有吃人的事,沒想到大城市吃起人來,連點動靜都沒有。”

于今清點進評論,點贊最高的熱門評論是一條關于視頻微博裏提到的“謝廠長”的人肉,熱門第二是幾起同廠事故的詳情,熱門第三是079廠的簡介。

于今清退出去看相關微博,就在剛剛,警方已經宣布對此次事故進行調查,在警方的官方微博下面,全是熱評的複制粘貼,消息後面跟着“(轉)”的标志。

他關了微博,在客廳走來走去,然後摸起餐桌上的半盒煙,聞了聞裏面的味道。他已經戒了,這個味道對他來說,只是陳東君的味道。

于今清聞了一會,放下煙盒,給陳東君打了個電話,“哥,你中午回來吃飯嗎,我下午要去醫院複查手指,你跟我一起去嗎?”

陳東君說:“好的。”

于今清:“哥?”

陳東君:“好的。”然後挂了電話。

過了一會陳東君發來短信:“剛才不方便,我吃完晚飯回來,你自己吃,出門注意安全。”

于今清回複:“好,哥你也注意安全。”

于今清看着手機屏幕上的字,心裏的不安更甚于前一晚。

那是一種曾涉險地的人才會擁有的直覺。

于今清下樓随便吃了個午飯,打車去醫院。

他走到醫院骨科的時候,發現整個科室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平時都是護士站在門口,攔着病人和家屬喊:“還沒到,還沒到,排隊排隊,等報號。”此時連平時聲音最大氣勢最足的病人家屬都被擠到了一邊,走廊上全是話筒攝像頭的長槍短炮。

一個被擠到門邊的大媽挺好心地把門口的于今清拉到一邊,“別擠壞了手。”

于今清問:“這怎麽個事?”

“那個飛機廠,星期一送了個被切了手的進來你知道吧,這回鬧出大事了,都是來采訪的。聽說有兩撥,一撥人堵醫院,另外一撥人直接堵到廠房去了。”大媽唏噓,“那麽大個廠,真是。”

于今清說:“這個人怎麽了?不是聽說有個被卷進機器裏的更嚴重嗎?”

大媽一拍腦袋,“對對對,聽說還有一撥人去采訪她爸媽了。要我說,這回這飛機廠慘了,肯定有領導要垮臺。我跟你講,”大媽朝科室裏面望了望,發現一時半會沒她什麽事,就有點談興大發的意思,“我侄子也是裏面的員工。聽說那個主管安全的副廠長就是功高震主,遭人記恨,有人要整他。”

于今清沒接話。

“我還聽說——”大媽還沒說完,一個男人路過這邊,于今清目光一凜,“盧工。”

盧工剛看見于今清,趕忙去打招呼,“你過來複查?我這段時間忙得不行,後來都沒去看你,你恢複得怎麽樣?”

于今清說:“還行吧。你也來看病?”

盧工說:“唉,朱師的事你知道吧。我也是對你不住,不該叫你去拿什麽東西。朱師比你運氣差,一臺機床,他比你嚴重,現在還沒出院。我準備去看他。”

于今清朝骨科科室擡擡下巴,“他不在裏面嗎。”

盧工說:“哦,他已經轉病房了,不在門診這裏。”

于今清:“你去忙吧,我在這裏等複診。”

盧工點點頭,走去病房。

五樓的一間病房裏,躺着一個年輕小夥,寸頭,濃眉大眼,側臉上有一道舊疤。

盧工關上病房門,反鎖,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小朱,你考慮好了沒。”

朱師轉不了身,只能扭頭看天花板,“最多賠多少。”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我申請了好久,廠裏才給批了八萬。你看你掙幾年才能掙到八萬?你拿着錢回老家足夠付個首付了。”盧工苦口婆心。

朱師盯着天花板憋了一會,“盧工,你當時說怕給看出來,叫我調回去,還怕別人不信,說三萬買我一根手指頭,我答應了。現在不是一根指頭,是五根指頭,我不跟你算手掌,就跟你算指頭,三萬塊一根,怎麽也得賠我十五萬。”

“這說到底,也是你自己沒操作好,不是我給你切的。”盧工說,“而且死了人也才賠二十萬,你這個真賠不了十五萬。”

朱師盯着盧工,“我看到網上說你們只賠了十萬,還有十萬你們自己吞了是吧,你們給我八萬,又吞了八萬?”

盧工眉頭皺得死緊,“你都聽誰瞎說的。”

朱師說:“你自己看微博。”

盧工不用微博,他将信将疑地用流量下了一個,一條一條,越看越心驚,他跟朱師說:“我出去打個電話。”

朱師在他身後說:“盧工,現在是自媒體時代,我也能注冊一個微博。”

盧工回頭看着他,眼中布滿陰雲。

朱師的聲音透着寒意,“我靠雙手上面養活兩個老人,下面養活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進城打工的,誰沒點兒血淚史。”

盧工要向外走的腳步一頓,重重呼出一口氣,“啪”地一聲關上病房門。

他站在走廊上,一個電話打到謝副廠長那邊,謝副廠長正躲在家裏,莫名其妙地接了半天的電話,他剛打完電話支使秘書去跟警察,媒體打交道,不耐煩得很,眼看着就要挂電話。

盧工一個勁兒地說:“您別急着挂電話,先聽我說,這事兒嚴重了,在網上鬧得人盡皆知的。我剛看了,別說警察,可能北京的緊急調查小組都要下來。您快去看看。”

謝副廠長什麽時候遇見過這樣的事,他平時在朋友圈分享兩個養生鏈接就覺得自己已經很跟得上時代的潮流了,但是心裏到底還是老一套,覺得這些都是小玩意兒,跟話語權沒什麽關系。倪慧的父母不過是兩個農民,跟二十一年前掉進鋼水裏的人有什麽兩樣,十萬塊錢砸過去,他們不見好就收那就是不識相。

謝副廠長一邊在書房用電腦上網,一邊說:“這事到底誰說出去的?”

盧工:“好像就是倪慧她爸媽在要說法。”

謝副廠長越看網上的消息越氣,“昨天她爸媽才跟我說好了的,他們不想要錢了?”

盧工:“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網上有個人自稱倪慧爸媽,還錄了倪慧爸媽的視頻,連您名字都扒出來了。”

謝副廠長點開倪慧父母的視頻,剛看了幾秒就忍不了地按了暫停,“不對!倪慧她爸媽就一個老式諾基亞,還會錄視頻了?還會上網了?這是有人他媽想整我,故意把事情搞大。”

盧工:“要不您再去安撫安撫她爸媽,賠二十萬就二十萬,只要不出事就行。死者家屬都不鬧了,有人要搞事也搞不起來。”

“我知道。”謝副廠長煩躁地說,“你那邊的事解決沒,別兩件事攪一起。”

盧工嘆了口氣,“姓朱的獅子大開口,給他九萬不滿意,非要十七萬。他說不給的話,他也有樣學樣,去網上鬧。”

謝副廠長重重拍了下桌子,“你跟他說,要十七萬可以,現在就給我出院,滾回老家。”

盧工:“行,我跟他說。”

謝副廠長:“你把事給我辦好了,別再出亂子。”

謝副廠長挂了電話,又撥了另一個號碼,“老邢,我這兒出事了。”

對面聽謝副廠長呱唧呱唧把事說了一通,“老謝,不是我說你,你還沒五十九,就出五十九歲現象了?”

謝福廠長說:“你別貧,給我想想,怎麽把事兜住。”

“老謝,原則性問題,我沒法幫你。看在老同學份上,我只能勸你幾句。”對面說,“你這事暫時還不算大,你去給死者家屬認個錯,表個态,沒戴安全帽是人不對,也是你們監管不力,別覺得自己沒毛病,該賠多少賠多少。我剛給你看了一下,那些說這次事故的微博,很多都不能轉發和評論了,這說明啥,說明穩定還是第一要務。只要你別幹什麽出格的,火燒不着你身上去。”

謝副廠長說:“火燒不到我身上來?這就是有人故意整我。”

“你又得罪誰了?估計是個小年輕吧,你玩這個玩不過小年輕,跟他們一般見識什麽。一個新聞很快就會被下一個新聞蓋過去,你以為大家記性有多好,事情過兩天就沒人提了,你把下來調查的人招待好就行。”

謝副廠長眯起眼睛,盯着書房牆壁上的一張巨幅照片,那是一張079正式員工及領導的合照。謝副廠長的目光落在第一排正中間的幾個人身上,那是正廠長,他自己,還有其餘幾位副廠長。慢慢地,他的目光游移到第二排的中間偏右一點,那裏有一張清俊而年輕的臉。

“我是得向年輕人學習。”謝副廠長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挂了電話,又打了另一個電話。

打完這個電話之後,他在書桌邊靜坐了一會。

書桌上擺着一本翻開的《孫子兵法》,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行上——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謝副廠長默念道:“親而離之,攻其無備。”

“親而離之。”

這是于今清看到那封短信時候的第一反應。

一個小時前,那些記者在骨科科室找不到人,終于走了。于今清複診完,醫生說他的恢複良好,不久之後就能正常使用右手了。他聽到這話的時候被逗得笑出聲,引得兩個小護士紅着臉看他。

“別在我們這影響小妹兒工作。”醫生笑着打發他出去,就是在出門的時候他收到了謝副廠長的短信,說要請他吃晚飯。

于今清坐在醫院的公共長椅上,盯着手機屏幕看了一會,然後給謝副廠長回複:“好的,請問在幾點在哪裏?”

謝副廠長回複:“六點,江南好,888包間。”

離六點還有兩個小時,于今清閉上眼睛,把所有碎片拼在一起。他其實不能肯定陳東君的最終目的是什麽,有時候他分不清陳東君做一些事,是出于俠骨,還是私心。陳東君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慈善家,他做事總帶有多個目的。

于今清打開微博,女兒倪慧在天堂已經有了十二萬粉,最新的一條微博還是早上發布的那條,目前還可以轉發評論。于今清點進評論,熱門除了早上的幾條,還出現了一條新的評論——

“屁民就是容易被帶節奏。真相是,一個兢兢業業幹了三十年的老廠長,不會搞網絡暴力,鬥不過捅死人都可以逍遙法外的官二代。”

這條評論發布的時間不過是半小時之前,就已經被頂到了熱評第二。

于今清突然覺得全身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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