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後面幾天于今清跟丁未空混得很熟,後來在塔爾寺還叫丁未空幫他和陳東君拍照。

他從轉經輪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将轉經輪全轉了一遍,然後回頭說:“哥,等于我把上面的經全都給你念了一遍。”

陳東君跟在他身後笑,“夠懶的。”

丁未空在他們斜前方,一邊倒着走一邊拿着手機抓拍了一張。照片上于今清一只手轉着銅制的經筒,正回過頭看陳東君,陳東君笑得寵溺。陽光灑在臉上,襯得兩人面目溫柔。

丁未空把手機遞給于今清,“你哥笑得太惡心了。”

于今清接過相機看,嘿嘿直笑,“我哥太帥了。”

陳東君從于今清背後揉了揉他的頭,“你自己知道就行。”

丁未空受不了地跳出兩步開外,“告辭告辭。”

于今清說:“別啊,空哥,我也給你拍一張。”

丁未空站在一排轉經輪的末端,于今清幫他拍了一張,正好是逆光的,只看得清一個穿着軍裝的高大身影,面目模糊,肩膀上的軍銜都看不清楚,只是反着金光,一片燦爛。

“沒拍好,我去那邊,再拍一張。”于今清擺手。

丁未空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一會,“就這張,你發給我吧。”

陳東君看了一眼照片,沒有說話。

這樣的照片,同樣的軍裝,同樣高大的身影,同樣在逆光之中。

正如在那個不知名的海島上,有一個人面朝陽光走去,快要走到殲擊機邊的時候,突然轉過身,在一片逆光中,緩緩朝他們這邊擡起手,行了一個軍禮。

陳東君的身邊站了好幾個人,他看不清逆光中的臉,不知道那個軍禮是為誰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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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的餘光看見了旁邊的丁未空。

丁未空也緩緩擡起手,斧鑿的眉目鄭重深沉。

而此時,丁未空看着手機屏幕,眼睛裏好像染上了一點當年的顏色。但只是一瞬,馬上就消失不見。他保存好照片,對另外兩人說:“你們後天晚上就要走了,還有什麽想去的地方一起去了呗。”

于今清問:“還有什麽好地方?”

丁未空舉了很多于今清聽都沒聽過的地方,“其實有意思的地方多了。”

于今清說:“哎,我還沒問過,空哥你青海人啊,還懂藏文,是不是藏族人?”

丁未空沉默了一會,“半個吧。”他說完頓了一下,突然又大笑起來,“騙你的。哥們兒皇城根兒腳下長大的北京人。”

陳東君笑說:“別吹了啊。說點別的。”

丁未空說:“我帶你們去藏民家吃牦牛肉吧。”

于今清說:“說好的不拿人民一針一線呢?”

丁未空大笑,“是要你哥掏錢的。”

丁未空開了半天車,于今清看到幾個帳篷和一層樓的簡單小屋紮在草原上,草原背後不遠處是極陡峭的山,白雲繞在半山腰,綠色的陡峭山坡上遍布一朵一朵白色的棉花,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山的羊群。

丁未空說:“到了。一會兒都嘴甜點。”

于今清說:“我是沒問題,我哥經常嘴裏有毒。”

陳東君在于今清後腦勺拍了一巴掌,“說什麽呢你。”

于今清回頭朝陳東君笑得一臉無辜。

丁未空領着他們進了一間屋子,喊了幾個他們聽不懂的詞,不一會就從一塊簾子後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娘。她一看丁未空就笑着拉他的手,說了幾句藏語。

丁未空又指着陳東君和于今清說了幾句。于今清朝大娘鞠躬,說:“您好您好。”陳東君也朝大娘點了點頭。

大娘漢語不太好,朝他們連說了幾個“好”,又說了“牛肉幹”,“酸奶”之類的詞,就進了簾子。

于今清看了一圈屋內,神色好奇,丁未空拿起牆頭的一把六弦琴,撥了撥,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

于今清舉起手機,“錄個像哈哈。”

陳東君攬着于今清的肩跟在丁未空後面走出小屋,丁未空席地而坐,面朝南方,潔白的公路如絲帶般向兩側延伸開去,公路後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清風吹過草地,把滄桑深沉的歌聲帶往遠方。

丁未空唱的是一首藏語歌,也是他唯一會的一首,那時候他剛入伍,好奇跟着學的,一個一個發音死背下來,連什麽意思都不知道。

“你教我唱的到底是什麽。”

——“自己想。”

“歌名總有吧。”

——“沒有。”

“你給我過來。”

——“哈哈,就不。哎,你踢我幹嘛。”

丁未空一曲唱完,于今清和陳東君沉默良久,于今清看着遠方的草原,說:“空哥,這首歌唱的什麽啊。”

“也有漢語的。”丁未空也看着沒有盡頭的南方,撥了撥弦,朝着遠方唱了起來。

“心頭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

輕輕走出最高峰

哎——

我與伊人本一家

情緣雖盡莫自嗟

清明過了春自去

幾見狂蜂戀落花

哎——

跨鶴高飛意壯哉

雲霄一羽雪皚皚

此行莫恨天涯遠

咫尺理塘歸去來”

丁未空唱完,漸漸露出一個笑容,“《倉央嘉措情歌》。”

于今清沉默了一會,“空哥,你有一個在遠方的愛人嗎。”

陳東君捏了一下于今清的手,幾不可見的搖頭。

丁未空神色平靜,“是啊。”

大娘從小屋門口伸出一個腦袋來,“吃飯,吃飯。”

丁未空收了琴把他們領進去,桌上已經擺着兩斤新炒的牦牛肉,一堆牛肉幹,一大盤青稞做的糌粑,三大碗酸奶并一大罐白糖。

大娘笑着說了幾句藏語,拍了拍丁未空的手就要走,丁未空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塞到大娘手上。大娘不停地往丁未空那邊推,說了幾句藏語,又夾着漢語“不要”,“好多”和“上次”。丁未空一雙大手把信封包在大娘瘦弱的手掌中。

他用藏語慢慢地說:“我是您的兒子。”

大娘眼眶一紅,把信封收下了。

大娘走了以後,丁未空坐下來,幫陳東君和于今清在酸奶上撒上厚厚的一層糖,“藏民自己做的牦牛酸奶都是沒加糖的,特別酸。”

陳東君一邊幫于今清拌勻白糖,一邊問:“你每個月都來?”

丁未空說:“沒任務的話。”他在部隊吃喝沒什麽開銷,基本每個月的工資都分成兩半,一半給北京的父母,一半取現帶到這裏。

他們吃完走的時候,大娘拿出三大包牛肉幹給他們一人一包。陳東君和于今清都不好意思收。大娘有點着急地用生澀的漢語說:“好吃,好吃,多吃。”

丁未空說:“收着吧。”

陳東君幫于今清一起接過了牛肉幹。

丁未空說:“你們等我一會。”

他說完就跟着大娘一起進了簾子後的另外一個房間,他掀開的一瞬間,于今清恍惚瞥見那間屋子的牆上挂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張年輕俊朗的臉。

不久之後丁未空就出來了,開車帶他們回軍區。

晚上在賓館的時候,于今清說:“今天我們去的是空哥的戰友家吧。”

陳東君:“嗯。”

于今清:“那……也是他愛人嗎。”

陳東君沉默了一陣,“可能吧。”

于今清猶豫地,“他在……”

“南海。”

星期天陳東君在停機坪講完最後一次課,丁未空開車送他們去機場。于今清朝丁未空招手,“空哥,明年我們還來蹭吃蹭喝。”

丁未空揮手,“盡管來。”

回079之後,于今清的工作漸漸步入了正軌。從青海回來之後,他突然背上了某種責任感,不止于向着陳東君奔跑,更多了一些別的東西。那種屬于學生時代的頹喪與帶着書生氣的迷茫在一夕之間褪了個幹淨。

迷茫是自由者才有的東西,一旦一個自由者有了信仰與想要捍衛的東西,他就将失去迷茫的機會。

經常在深夜,于今清和陳東君一起從079走出來,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于今清想,所謂披星戴月大概就是這種感覺。黑暗中僅有的光照在他們身上,疲憊軀殼下的靈魂便生出萬丈豪情。

有一次于今清走出廠門的時候,極為深情地對陳東君唱The Beatles的《Let it be》,陳東君笑他突然開始聽這麽老的歌。

他說:“哥,你知道我最喜歡這首歌裏的哪一句嗎。”

陳東君說:“熱血少年,我猜你最喜歡‘When the night is cloudy, there is still a light that shines on me. ’”

于今清說:“是啊,寫得多好。”

陳東君說:“Paul McCartney和John Lennon,那确實是一個大師輩出的年代。”

于今清說:“你看,大師總是一片一片地來,又一片一片地走。”

陳東君在黑暗裏牽起于今清的手,“你在害怕嗎。”

于今清說:“以前我覺得特別害怕。哥,我讀大學的時候,覺得這是個沒有大師和偉人的時代,就像我們剛坐在青海湖邊的時候,湖面上一點光都沒有,睜開眼和閉上眼沒有任何區別。”

陳東君安安靜靜地聽着。

“嗯,也不是害怕吧,你知道,每個少年都會有特別憤青的時候。”于今清笑起來,“我們贊頌八十年代是黃金時代,罵現在這個世界審美崩壞,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詩。”

陳東君聲音裏滿是笑意,“我一直到碩士畢業的時候都這麽想。”

于今清說:“現在呢。”

陳東君說:“魯迅說:‘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于今清說:“快大學畢業的時候我特別矯情地寫了一句詩,現在想起來意思也差不多。”

“如果這個時代已經沒有詩,就讓我做唯一的寫詩人。”

于今清不好意思地問:“咳,是不是特別矯情。”

陳東君悶笑,“還好。”

于今清給了陳東君一拳,然後抱住他,在他耳邊說:“那這句怎麽樣——”

“如果這個時代已經沒有詩,就讓我們一起做兩個寫詩人。”

陳東君看着于今清的眼睛,眼中都是笑意,然後在于今清期待的眼神中把他扛起來,“回家了,中二少年。”

在廠區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于今清總是陷在某個任務裏,等他解決完出來的時候就會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覺。

一月初的時候主管培訓的李老師笑眯眯地問于今清:“想不想放個假。”

于今清剛交完一個任務,之前累得差點沒為了那個任務禿了頭,他聽了挺高興,說:“好啊。”李老師也高興地一拍手,跟于今清說一月中旬之後會有于今清他們學校的大二學生過來進行兩周參觀學習,一共二十多人。

李老師笑眯眯地說:“那飛機修理中心這邊就你負責。總裝車間是不允許參觀的,只參觀結構車間及試飛站,一共四天,沒問題吧?”

于今清大為失望,“這也算放假?不會算在我年假裏頭吧?”

李老師哈哈大笑,“肯定不算,回頭另外再給你發個紅包。”

于今清這才點頭同意。

一個小時之後他坐在食堂裏收到李老師用微信給他發的2.33元紅包,絕望地收起手機。

一月某個周日的下午,二十幾個男生并四朵僅存的女生到了079,被分別安排住在空的男女新員工宿舍。于今清本來打算過去好好打個招呼,畢竟是師兄。但是當他走到第一間宿舍門口的時候,聽見半開的宿舍門裏,一個男生說:“聽說有個帶我們的是我們系以前的師兄。”

另一個男生說:“诶,誰啊。”

又一個男生說:“好像是他們評的系草,我們班那個誰不是還追過嗎。不過我覺得也沒多帥,gay裏gay氣的。”

于今清想,還是去下一個宿舍好了。

他正要敲門,聽見裏面有個男生說:“……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我大一暑假不是把工圖作業給扔教室了嗎,反正也是老師給過分的,那門課都考完了我要也沒用。前段時間不是來了一個特好看的大一學妹嗎,想問我要作業參考一下,我想了半天那圖在哪,一想好像是落繪圖教室了,我就跟她說,‘你跟我一起去拿呗。’”

另一個男生壞笑,“結果你們在三樓拿完圖就上三樓半了是吧。”

那個男生說:“屁。我路上還跟學妹吹噓我圖畫得多好,你都沒看見人家那崇拜的小眼神。結果到了教室,圖是還在那,結果被人标了一堆錯誤出來。那個人絕對是心理變态,連公差不合适都給我标出來了,還給我寫‘建議參考《公差與配合實用手冊》’。學妹看着那張圖特別糾結地跟我說:‘學長,要不我請你吃個飯,這事兒就算了吧。’”

其餘幾個男生一齊笑噴。

那個男生咬牙切齒地說:“別讓我知道這個心理變态是誰。”

于今清默默地收回想要敲門的手,他覺得他和年輕人有代溝,他得去找他的陳工。

回到家之後,于今清一臉谄媚地跟陳東君打商量:“陳工陳工,到時候我負責的那幾天你抽空去給他們講個座呗。”

陳東君正坐在陽臺上看書,頭也沒擡,“你去講。”

于今清從陳東君身後遮住他的眼睛,咬他耳朵,“陳工。”

陳東君:“嗯。”

于今清:“陳工,你就去吧。”

陳東君:“自己去。”

于今清:“我怕我鎮壓不住他們。”

陳東君:“他們是你師弟師妹,不是起義軍。”

于今清:“你不知道,他們跟起義軍沒有區別。”

陳東君好笑,“你跟他們一個地方出來的。”

于今清:“所以需要你壓啊陳工。”

他反坐到陳東君大腿上,背對着陳東君,把手背在身後做出等待被綁縛的姿勢,低聲喊陳東君:“陳工。”

陳東君從于今清身後捏他臉,“起來,拿你沒辦法。我去做課件。”

于今清站起來,殷勤地把陳東君抱到工作臺前面,“您請您請。”

學生們參觀飛機修理中心的時間安排在第二周的最後四天,于今清提前一天去見了帶隊的班主任。一見才發現挺巧,是以前機械設計課的老師,一位挺幹練的北京老太太,整個人瘦削精神,還同時給研究生以及留學生開了英文課程,最喜歡說的話是:“什麽是最重要的?Contribution.你今天問問你自己,你給你所在的團隊做了什麽貢獻嗎?”

于今清對這位Contribution印象深刻,但是他沒想到人老太太也記着他。

“你大三機械設計期末考的十分全扣在最後一道大題。”老太太說。

于今清特別不好意思地說:“杜老師,這事兒明天能不能就不提了。”

老太太笑得特別開心,“那你得把真本事使出來才行。”

于今清說:“一定一定,我還請了技術主管明天下午給大家講座,定不辱命。”

沒想到第二天于今清在079廠門口等學生的時候就出了個亂子,亂子說大也不大,一個女生從老遠看見于今清的時候就開始掉眼淚。頓時氣氛就變得非常尴尬。

于今清一開始還沒意識到這事跟他有什麽關系,他覺得女生臉皮薄,人家沒聲沒息地掉個眼淚他也不好問,于是只能裝作沒看到地帶着所有人往飛機修理中心走。等走到結構車間,他開始一一介紹的時候才覺得這事不對,那個女生不是在角落默默抹眼淚,而是一直盯着他掉眼淚。

他硬着頭皮把整個車間介紹完,再将二十多個人分為六個小組,每組四五個人,分別去車間不同的部分跟着一線工人分別學習。都分好之後,于今清才一個人回了辦公室。

中午他去接師弟師妹吃飯的時候他才知道什麽是真尴尬,他明明老遠看着大家都很正常,等他一走過去,那個女生突然又開始掉眼淚。

于今清說:“我們去食堂吧。”

到食堂之後于今清等所有人都打好飯自己才去打飯,打完飯找座的時候他看見那個女生一個坐在食堂的角落。由于這些學生出車間都比廠內職工下班早,食堂只有他們二十幾個人,一個孤零零的女生坐在一張桌子上非常打眼。

于今清腳尖方向一轉,端着盤子坐到女生的對面。

坐下的一瞬間,他聽見其他學生起哄和議論的聲音。女生一邊哭一邊把安全帽摘了,一頭黑直的長發從腦後傾瀉下來。

于今清說:“下午別忘了戴上,前段時間出了事故,很危險。”

女生紅着眼睛點點頭,大顆的眼淚還是一直往下掉。

于今清說:“你如果身體不舒服,我下午可以給你批假條。”

“學長,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女生說紅着眼睛盯着桌面,“大一迎新晚會的時候我是主持人,我聯系你來唱的歌。”

于今清迅速在腦海裏搜索了一下他拿到的參觀學生花名冊,把人和花名冊裏的名字對上,“喬晞。”

喬晞說:“學長,我寫給你的信你看了嗎。”

于今清說:“沒有。”他看喬晞眼淚還在掉,補充道,“我有對象,所以,嗯。”他不好把話講得太直白。所有被喜歡的,都是手握利劍的,有人心甘情願引頸就戮,他卻不覺得自己有随意揮劍的資格。這樣的感覺在近來越發的明顯,不知為何,他在外部越發強大的同時,內裏卻越發仁慈起來。

喬晞說:“這樣啊。”她默默地拿起安全帽,把一頭長發全攏了進去,然後拿起筷子拼命把食物往嘴裏塞,眼淚混着食物一起在嘴裏咀嚼。

喬晞擡起頭,嘴角狼狽地挂着一點食物的醬汁,“你有喜歡一個人到畫圖的時候手都會抖嗎。”

于今清說:“有。”

喬晞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學長,你也有追不到的人。”

于今清說:“是在他身邊手也會抖。”

喬晞一怔。

“這裏有人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于今清一擡頭,看到陳東君和姜工兩個人站在旁邊。陳東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面無表情。

于今清菊花頓時一緊,“沒,沒有。”

于今清跟喬晞介紹說:“這位是飛機修理中心技術主管陳工,這位是姜工。”又對兩人介紹道,“這是來實習的學妹喬晞。”

姜工不滿地說:“我怎麽沒有頭銜。”

于今清想了想,“這位是……嗯,愛狗人士,姜工。”

陳東君板着的臉差點沒崩住,險些就被萌得去摸于今清的頭。但是他只是繼續面無表情地對跟他們打招呼的喬晞點了一下頭,然後就跟姜工談起了钛合金葉片銑削問題。

姜工一點都不想聊這個問題,他想聊于今清和這位小美女。但是還沒等他順利把話題轉移到男女關系上,于今清和喬晞就已經吃完了。

于今清說:“那個,我們先走了?”

陳東君繼續在說工藝,姜工內心充滿遺憾地朝于今清點點頭。

等于今清和喬晞都走了,陳東君把筷子一放,也站起身。姜工說:“就不吃啦?”

陳東君說:“胃痛。”

姜工:“啊?要不要去醫院?”

陳東君:“算了。”

姜工:“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在吃醋?”

陳東君:“……”

姜工:“陳工啊,你雖然老了點,又天天見不着兩個女人,但是還是要對生活懷抱希望啊,不要嫉妒你弟。”

陳東君:“……”

姜工:“現在廠裏還給骨幹分房子,說不定過兩年國家連老婆也包分配了呢?”

陳東君:“……你慢慢吃。”

陳東君走出食堂的時候看見于今清和那個女生站在一棵樹下,女生比于今清矮很多,講話的時候仰着頭看于今清,眼睛裏的喜歡都要滿溢出來。陽光從樹的縫隙裏灑下來,映在于今清臉上,溫暖動人。

陳東君幾乎沒有見過于今清跟他不認識的人相處,這樣看着幾乎覺得有點新奇。

他看着于今清說了些什麽,女生眼眶變紅了,也說了句什麽。

于今清搖搖頭。

女生上前一步,抱了他一下。只是很輕地一下,應該連體溫都沒有感覺到,就放手了。她低着頭說了一句什麽,還沒有等于今清回答就轉身走了。

于今清兩步追上她,又說了一句什麽。

女生朝他露出一個笑容,笑中帶淚。

女生離開,于今清在原地站了一會,忽然看到了遠處的陳東君。

“哥!”他遠遠地喊。

陳東君站在原地,看着于今清朝他跑過來。

“哥。”于今清一臉無辜,就差把“我是清白的”幾個字寫在額頭上。

陳東君看了一眼表,說:“我回辦公室了。”

于今清讨好地說:“我送你啊。”

陳東君說:“不用。”

于今清嬉皮笑臉地說:“這是男朋友的義務嘛。”

陳東君說:“別拿你們大學男生把妹那套對付我。”說完就往辦公室走。

于今清一愣,陳東君已經走出幾米遠了。他剛想追,聽見身後有人喊:“陳工,等我一起。”姜工幾步從食堂門口跑過來,拍了一下于今清,揶揄地跟他說了一句“後生可畏”,然後追上了陳東君,一起去辦公區。

走在路上,姜工看了看陳東君的神色,“真不高興啊?”

陳東君說:“沒有。”

姜工說:“別說你是他哥,就算你是他媽,你也得接受會有兒媳這事兒。”

陳東君真的有點來氣了,一張嘴差點說出“我就是他媽兒媳”來。他淡淡地看了姜工一眼,說:“渦輪葉片要是再薄10%,怎麽在高溫高壓下繼續保證強度?”

姜工:“……”

姜工:“您回辦公室,我去車間。”

陳東君說:“你不是想轉發動機那邊麽,渦輪葉片的工藝是核心難點之一。”

姜工說:“我還是留這邊吧。陳工,過兩年你是要去發動機那邊了吧,确實那邊工藝才是難關。”

陳東君沒回答,只是說:“你這邊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既然喜歡發動機就去發動機,不用擔心走了這邊沒人。”

姜工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找了半天沒找到火,又讪讪地把煙放回去,“陳工,我知道你給飛機修理中心這邊挑了很多人,把一套制度都慢慢建起來了,我不操這個太監心。但是吧,你這種出身的,跟我們不一樣,喜歡這事兒太奢侈。你別看不起我,說真的,發動機那邊人才多,分房輪不上我,在這邊我熬幾年還可以指望一下,去了那邊門都沒有。”

陳東君說:“我現在也住在職工宿舍。”

姜工苦笑,“陳工,你這種單身狗不懂。我有個在讀研究生的女朋友,等她畢業我要是跟她說:‘我什麽都沒有,只有一條狗。但是我特牛逼,那啥啥發動機都我造的。你跟我結婚吧。’人問我哪臺發動機,我只能說兩個字:‘保密。’你猜人叫不叫我滾。”

陳東君說:“你問過她麽。”

姜工:“沒,但是這個社會不就是這樣麽,拿不出房車誰要嫁你。哎,我也不是說女生物質,但我一個男的,什麽都沒有,拿什麽跟她在一起啊。”

陳東君:“拿你的尊重。和她讨論一下你們的未來,別一個人在這裏自我感動。”

姜工:“我靠,陳工你也不用這麽嘲諷我吧。”

這不是嘲諷,這是陳東君花了十多年年才學會的東西,有些東西伴随着優秀而生,比如責任,比如傲慢,比如個人英雄主義。所有男孩都曾幻想過自己一力承擔重任,甚至孤勇地對抗世界。這可以稱為浪漫,也可以稱為不會與世界相處。

陳東君:“你怎麽知道她不願意和你并肩奮鬥。”

姜工撇嘴,“陳工,你就是理論型選手,你又沒對象。”

陳東君:“誰說的。”他說完,轉身進了辦公室。

姜工大驚失色。

“是誰?!”

姜工不僅沒有得到答案,還差點被關上的辦公室門撞了鼻子。

陳東君坐在辦公室裏看了一眼手表,還有一個半小時,他就要去給于今清帶的學生講座。手機上有兩條消息,是于今清發過來的兩個表情包。一個是一個小人在書桌前一邊哭一邊畫圖,配文:“陳工陳工,畫圖好辛苦求親親。”還有一個是一個小人一臉通紅地被另一個小人壓在飛機上,配文:“陳工,你要幹什麽我們可是在修飛機。”

陳東君眼底浮現出一點笑意,把手機放到一邊開始工作。

兩點多的時候他接到了新上任的吳廠長的電話,“陳工,年底分房的名單出來了,我給你發了郵件,你看一下你們中心的你有沒有改動意見。哦,名單上有你。”

陳東君說:“行,我看一下。”

陳東君一眼掃過去,說:“嗯,沒什麽問題。”

吳廠長又說:“這應該是我們這邊幾大軍工廠最後一批大分配,以後肯定要壓縮名額,主要還是給博士還有升上來的中層幹部、骨幹。”

陳東君微微皺眉,姜工按資歷今年分不到是正常的,但是政策變了機會也大大縮小。陳東君說:“已經定了?”

吳廠長說:“應該是這樣,你知道現在很多海外名校碩博士都願意回國,房子只有那麽多,我們拿什麽把人家留下來?我不會讓079走以前熬資歷,找關系的老路。以後各憑本事,誰能拿得出有價值的東西,房子給誰。”

陳東君默了一會,說:“也是。”

吳廠長以前跟陳東君一起攻關過,也算是鑽過同一個戰壕的,當時是他主持大局,對陳東君的為人和能力都很是青眼,于是說完正事他又半開起玩笑,“你現在都是大牛了,也該調去發動機那邊了。你知道我們整個制造都有問題,但是好歹四代機的殼子還是能全造出來,唯有一個發動機,說原理沒誰不懂,但現在四代機裏面裝的還是俄羅斯和烏克蘭産的。”

陳東君說:“嗯,明年吧。這邊還差兩項任務沒有交,另外還有一項研究。”

吳廠長說:“我知道你以後是要走的,079留不住你。別人都覺得你激進,我看得出,你走得穩。那次去莫斯科航展我就知道,你不是不喜歡研發,你就是最喜歡研發。”

吳廠長把陳東君看得很準。陳東君做事是要計算投入産出比的,他不是一個做基礎科學研究的,信仰不在于發現未知,不在于探索的過程。學工程的人需要結果。陳東君最初看中079這個地方,是因為這個地方有機會見到所有機型及可能的故障,這将對研發有重要參考作用,所有的研發最終都要落實到制造上,而079也給了他機會研究各個部分的工藝。

陳東君确實有一天會離開,但是在那之前,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他說:“都不知道多久之後的事了。”

吳廠長開玩笑,“走的時候給我把房子留下。”

陳東君也笑起來,“以前在莫斯科還請大家喝酒,現在摳下來一毛錢都要貼進廠裏。”

吳廠長說:“當家方知柴米貴啊。”

陳東君聽見外面有人敲門,于是跟吳廠長挂了電話,說:“進。”

門被推開之後,陳東君看見于今清站在門邊不動,樣子格外乖巧。

陳東君說:“過來。”

于今清跑過去站在陳東君書桌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陳東君說:“幹什麽。”

于今清拿起陳東君的手,擺成一個捏自己臉的動作,“哥,給你捏。”

陳東君有點想笑,但只是板着臉在于今清臉上輕輕捏了一下。

于今清說:“我來給你提電腦。”還沒等陳東君說話,他又馬上有點委屈地補充,“這不是大學男生把妹那套。”

陳東君在于今清額頭上彈了一下,“還抓着不放了是吧。”

于今清捂着額頭跳起來,“我吃醋你教訓我,你吃醋你還教訓我。”

陳東君把于今清抓過去揉額頭,“疼不疼。”

于今清鼓着臉說:“疼死了。”

陳東君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還疼不疼。”

于今清臉一紅,沒說話。

陳東君又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還疼不疼。”

于今清紅着臉說:“……不疼了。”

陳東君把電腦包遞給于今清,“走了。”

于今清像跟班小弟一樣跟在陳東君後面,往講座的會議室走。走到會議室的時候,于今清先走進去介紹說:“大家歡迎我們技術主管陳工。”他一邊介紹一邊插電腦,開投影設備,但是一陣掌聲過後,他卻沒聽到陳東君說話。他擡眼去看會議室大門,卻看見陳東君面無表情地站在第一排一個男生桌子前。

于今清跑過去,“陳工?”

他順着陳東君的目光看過去,什麽也沒看到。

陳東君聲音低沉,“把你的手機拿出來。”

那個男生用食指指了指自己,不解地問:“我?”

陳東君說:“就是你。”

于今清莫名想到陳東君在工圖教室批改圖紙的事情,于是小聲跟陳東君說:“講座還沒開始,人家收起來了,不算玩手機,別那麽嚴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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