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于今清看了一會陳東君的眼睛,那裏面一片坦然。
“哥,我知道了。”他把手機輕輕放在陳東君桌上,“那我先出去了。”
陳東君看着他離開,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按了按眉心。等他睜開眼的時候又恢複了平時硬淨銳利的樣子。他給主管安全保密培訓的李老師以及廠內分管保密的領導打了電話,讓人取走了手機。
到了深夜,陳東君坐在裏間的辦公室裏,打印出一疊一千多頁的資料,分成了十個密封袋裝好。這裏面的計算機是不連接互聯網的,所有的USB傳輸接口全部被封死,所有資料的輸入輸出依賴一套單獨的光纜及衛星系統,有時候甚至是專人取送。
他結束工作,從裏間辦公室裏出來,捂着胃部靠在書桌邊站了一會,然後坐在書桌邊查看了一下日常事務,方才準備回家。
他從裏面拉開門,發現于今清正垂着腦袋靠在門邊。
陳東君說:“剛下班?”
于今清說:“嗯,剛從總裝那邊過來,看你燈還亮着。”
陳東君說:“走,回家。”
于今清“嗯”了一聲。
走了一會,于今清悶聲說:“哥,你是對的。”
陳東君把手放在于今清頭上,沒有說話。
于今清說:“哥,可能人的境界就是有高低吧,我在想,是不是我太世俗。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是真遇到什麽事的時候,我會認為你就像是一個标杆,一套理論,我做不到。”
陳東君笑着摸摸于今清的腦袋,“我十幾歲的時候,認為自己是一個完美的人。”
于今清笑出聲,“我不行了。”
陳東君神色很坦然,“或者說,我認為我終将成為一個完美的人,只要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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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行。人有無數劣根,這些劣根曾是我們得以從野蠻的自然法則中生存下來的保證,長在骨子裏,斬不掉。能嘗試去抗衡它們,已經是進步。”
陳東君的聲音低沉又溫柔。
“《Let it be》裏唱的‘When the broken hearted people Living in the world agre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和‘when the night is cloudy, there is still a light that shines on me.’聽起來很好,但是所有問題的答案,所有黑暗中的光,不是來源于Let it be,不是來源于随它去吧,不是因為順其自然,而是因為不肯順其自然。”
“我們就是不肯順其自然,才從遠古走到了現在,從野蠻走到了文明。”
在寂靜的黑暗中,陳東君聲音溫和而平靜,像是要撫平于今清心頭每一處的不安。
于今清側頭去看陳東君,黑暗之中這個人的輪廓顯得沒那麽鋒利,讓他想起年少時的夜晚。四周無人,他飛快地親了一下陳東君。
“哥,小時候我沒有想過,長大會是這樣。”于今清說。
“你想回去嗎。”陳東君語氣溫柔,好像只要聽到一聲“想”,他就會馬上從車間裏造一臺時光機出來,帶于今清回去。
于今清沉默了一會,說:“不想。”
他轉過身站到陳東君對面,拉着陳東君的手,踩着馬路臺階的邊緣倒着走,像個大男孩。
“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曾經幼嫩的地方長出厚繭,纖細的四肢被撐開,最終長出鋼筋鐵骨。現在沒有那麽純粹,我們不斷地破碎與重建,生命也因此更加廣闊。
他們快到家的時候,于今清說:“哥,如果我因為這件事不能通過春節後的選拔,下次是什麽時候。”
陳東君說:“大概兩年之後。”
于今清有點失落,“也不是很久。”
陳東君說:“技術資本需要很多代人積累,無論你什麽時候來,我都在。”
三天後,廠裏針對拍照事件的處分下達,全權負責此事李老師和于今清都受到了警告處分,但是因為影響較小,觀察三個月如果沒有再出其他事,警告将不會寫進檔案裏。經過檢測,手機沒有其他問題,手機裏的圖片數據被徹底删除後歸還給拍照的男生,但這名學生不能拿到實習的學分,需要第二年跟下一屆的人一起重修。
處分出來的時候是周五,實習的最後一天,本來原定最後一天的晚上有一個小型的晚會,所有學生和帶過他們的技術員、工人一起表演節目,但是因為拍照事件,晚會取消了,所有學生在結束周五的參觀後去食堂吃飯。
陳東君拿着手機以後去食堂,看見手機的主人和其他幾個男生坐在一起,悶悶不樂。陳東君走過去說:“你出來一下。”
男生跟着陳東君走到食堂外面。
陳東君把手機遞給他,“你們老師告訴你處理決定了嗎。”
男生接過手機,點了一下頭。
陳東君看見于今清也一臉擔心地從食堂裏走出來,淡淡道:“怎麽。”
于今清說:“沒什麽。”
陳東君說:“進去吃飯。”
于今清說:“我等你們說完,跟他一起進去。”
陳東君說:“你先進去。”
于今清想堅持,陳東君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于是于今清點點頭,進去了。
男生面帶防備地看着陳東君,陳東君有點好笑。他說:“殲擊機帥吧。”
男生仍舊一臉防備,什麽也不說。
陳東君說:“搖滾酷吧。”
男生由一臉防備變成了一臉“你在說什麽鳥語”。
陳東君說:“搖滾很酷,聽搖滾不酷,酷的是寫搖滾和唱搖滾的。”
男生一愣。
“小朋友。殲擊機很帥,拍殲擊機的不帥,帥的是造殲擊機和開殲擊機的。”
陳東君擡擡下巴,對還在發愣的男生說:“進去吧。”
陳東君和男生一起走進食堂,陳東君去買了一瓶飲料,随手遞給站在一邊的男生,“明年我等你請我喝。”
男生接過水瓶,定定地看着陳東君,“一定。”
于今清走過來的時候一臉疑惑,等那個男生走了,他對陳東君說:“你說什麽了,他一副非你不嫁的架勢。”
陳東君嘴角勾起,“心中有佛,看衆生皆佛。”
于今清踢他,臉上一紅,“怎麽跟你男人說話的。”
送走來實習的學生後不久,年關将至。
于今清接到了于靖聲的電話,對方問他今年寒假是否也不回家過年,于今清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于靖聲自己已經畢業了。于靖聲聽了以後默了兩秒,才說:“至少回來吃個飯吧。”
于今清想了一下,說:“還是明年再看吧。”
陳東君看于今清挂了電話,說:“跟我回家。”
于今清說:“還是算了。哥,你陪我去看一趟我媽吧。”
陳東君說:“年三十先去看董阿姨,我再帶你回家吃飯。”
于今清說:“你們家吃團年飯,我不好添堵吧。”
陳東君說:“你就是我們家的,添什麽堵。”
年三十上午他們坐飛機回去,下午陳東君開車帶于今清去看董聞雪。這是董聞雪家鄉的傳統,年三十黃昏之時要去先輩墓地點一支蠟燭與三支香,方言名為“送亮”。大約是過去的人想要與沉睡的人一起驅散最後的黑暗,一同等候新的光明。
于今清跪在董聞雪墓前,把蠟燭插好,磕了三個頭。
“哥,過來。”于今清把陳東君拉到他身邊跪下,雙手合十。
“媽,十年了。”
他有點哽咽,“我和我哥還在一起。”
他低着頭,久久跪着,沒有再說話。
陳東君陪在他身邊,也什麽都沒有說。他磕了三個頭,在心裏默默地說:“董阿姨,抱歉,答應您的事,差一點就沒有做到。”
天漸漸暗下來,蠟燭将墓碑上的字映得明顯,那裏有一句話。
“聞得有好女,雪中歸去來。”
忽然一片雪落在于今清的鼻尖上。他伸出手,将那一小團燭火護住,可是很快燭火還是被不斷飄下的雪花撲滅了。
蠟燭已經濕了,點不燃。
于今清站起來,說:“哥,走吧。”
陳東君有點擔心。
于今清說:“我媽走的那一年,帶我去外公外婆的墓。那一年也下了雪,我媽說,是他們看到我們了,放心了。”
“她說:‘不必有燭火,讓他們安眠。’”
于今清牽起陳東君的手,“我們清明再來。”
陳東君感覺于今清指尖冰涼,于是用兩只手把于今清的手包在手心,領着他往外走。
兩人從墓地出來,雪下得越發大了,陳東君開車帶于今清回家。
于今清以為是去陪陳東君送死的,沒想到陳東君的爸爸陳禹韋一開門,就笑着說:“回來了。”像是兩個都是他兒子。
于今清一邊換鞋一邊在陳東君耳邊小聲說:“怎麽回事。”
陳東君說:“喊人。”
于今清趕快說:“伯,呃——叔叔好。”
“好,好。”陳禹韋笑着答應,又對陳東君低聲說,“你媽在廚房學做菜,剛學兩天,特別難吃。一會你叔叔他們來了,你記得在他們面前給你媽捧個場。”
陳東君笑說:“行。”
等陳禹韋往廚房那邊走了,于今清小聲說:“我剛喊對了麽,以前是喊叔叔,現在是不是該喊伯父之類的?”
陳東君捏了一下他的臉,“嗯,暫時先別喊爸爸就行。”
于今清臉一紅,“誰想喊爸爸了。”
陳東君說:“你先去廚房跟我媽打個招呼。”
于今清對何隽音向來有些懼意,後來老三跟他說這很正常,并給他轉了一條講婆媳關系的微博。
于今清說:“你已經跟他們說了?”
陳東君說:“嗯。”
于今清說:“什麽時候。”
陳東君說:“幾年前。”
那是陳東君第一次挨打。何隽音在把兒子撈出來之後,激動之餘想起來他兒子不僅捅了個人販子,還捅了從小玩到大的小男生的屁股。
那也是何隽音第一次不優雅,她沒有打過人,一時間不知道該拿什麽打陳東君,還是陳禹韋識時務地在一邊給她遞了把大湯勺。
後來陳東君在國外給家裏發照片,發LGBT平權游行的,和外國男生一起踢足球的,和外國男生一起做課題的,發得何隽音一度摔鼠标。
最後陳禹韋一個越洋電話打過去,說:“你搞同性戀就搞同性戀,能不能不要同時搞這麽多人,你媽一個女同志接受不了。”
于今清跟着陳東君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何隽音正在把什麽東西丢進鍋裏,莫名帶着一種揮斥方遒的氣勢。
保姆在旁邊小聲指出,她剛剛進了一步錯誤的操作。
何隽音慢條斯理地說:“沒關系,冰箱裏還有十斤備用排骨。”她說完,看到門口的兩人。于今清趕快打招呼,“阿姨好。”
何隽音對于今清點點頭,然後對陳東君說:“你叔叔他們一會來了,你去招呼吧。我有話跟于今清說。”
于今清捏了一下陳東君的手指,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陳東君點點頭,跟保姆一起出去了。
何隽音說:“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就這麽過一輩子?”
于今清說:“能這樣過一輩子是我最大的幸福,也是我哥的。”
何隽音說:“想過要是出事了怎麽辦麽。”
于今清說:“我會申請調職。您說過的話我記得,您放心,我哥不會為了我放棄他的理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會遠遠地愛他。”
竈臺上的鍋發出一陣響聲,何隽音趕快退後了一步,要去喊保姆。
于今清一只手拿起鍋,一只手關了火,他朝鍋裏看了一眼,熟練地把鍋裏的排骨瀝幹,再并着案板上的土豆一起放進鍋裏,加上八角,少量冰糖,鹽一起用小火煮。
何隽音看着他處理好竈臺上的事,說:“你等一下。”
她轉身出去了一會,又回來,遞給于今清一個厚厚的紅包。
“本來應該給镯子,我看給了你也戴不了。”何隽音說,“你出去找東君吧。”
于今清不敢收,“何阿姨,我高一的時候和大一的時候,銀行賬戶裏都多了五萬塊錢,是您打的吧。”
何隽音嘆了口氣,拿紅包的手保持在空中,“收着吧。”
于今清在原地站了一會,終于接過紅包。
他說:“謝謝您能同意。”
他出廚房的時候看見陳東君站在外面站着,手裏端着一盤水果,“我爸要我給我媽送水果,說她可能受到了巨大打擊。”
于今清說:“出了要撲出鍋的排骨,應該沒什麽打擊。”
陳東君在于今清嘴唇上親了一口,“謝謝。”
于今清知道他在謝什麽,搖頭說:“應該的。”
陳東君送了水果,被何隽音警告了一番不要把人弄進醫院之後,出了廚房,帶于今清去客廳裏。那邊挺熱鬧,陳東君的叔叔和姑姑一家都來了。這段時間住在小兒子家的東君奶奶也來了,一看見于今清就高興得不行。
老人年紀大了愛追憶往事,精神也不大清楚,一直念叨着要清清穿裙子,并質問陳東君為什麽過年了連新裙子都沒給清清買。
于今清看着她渾濁的眼睛,有點不是滋味。
“東君哥哥給我買了,得年初一穿。”于今清說。
奶奶拍着于今清和陳東君的手說:“好,好,明天穿給奶奶看。”
于今清應了好,又被陳東君介紹着跟他姑姑叔叔兩家人認識,大家坐在客廳裏聊天打牌等吃年夜飯。
吃飯的時候,于今清和陳東君一直在不着痕跡地給何隽音捧場,而陳禹韋一直在非常高調地給何隽音捧場,導致其餘兩家人懷疑他們這一家是不是同時味覺失靈。
一頓飯吃到後面,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陳東君的姑父有點喝多了,拿着酒杯跟陳東君說:“東君啊,姑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啊。”不過他沒等陳東君開口就說,“不過姑父還是跟你直說了。”
他拍拍身邊的自家兒子,“阿祎是沒你成績好,但是幸虧聽了我的,學了金融。你們那個專業啊,不是我說,有點過時。現在搞什麽制造呢,你看啊,這個大量的工廠都在往國外遷移,基礎制造業,沒有前途的。那個叫什麽,什麽,有個金融術語啊,就是講這個問題。你們這些工廠啊,以後都要轉移越南啊,這種國家去。”
陳東君的姑姑在旁邊說:“你少說兩句。”
陳東君笑着說:“那您覺得幹什麽有前途。”
陳東君的姑父說:“這個,掌握資本的,有前途。你看你爸那麽大生意,你也不管一管。我跟你說啊,我有個朋友,天天坐飛機去打麻将,那才是人上人。”
于今清一不小心笑出聲,然後用手背捂着嘴,“不好意思。”
陳東君的姑父滿面紅光,“有什麽想法,說說。”
于今清和陳東君對視了一眼,笑着說:“沒有,我就是覺得,我們現在挺幸福的。”
陳東君的叔叔說:“就是。他們家也不愁他賺錢,想幹什麽幹什麽呗。”
陳禹韋笑說:“不是都說,自己學商科,是為了讓兒子能學工程,讓孫子能學藝術嗎。”
過了一會,大家又開始笑着聊別的事情了。
吃完飯之後陳東君的表弟跟單獨拉着陳東君說:“我爸喝多了,你別理他。”
陳東君笑着說:“沒事。你去看電視吧。”
晚上于今清躺在陳東君床上,想起飯桌上的事,“哥,我高考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于靖聲請了很多人吃飯,都是他的朋友,我都不怎麽認識。也有個叔叔,跟我說我選錯了專業,說未來是資本的天下。我當時在飯桌上跟他大吵一架,說未來是科技的天下,弄得于靖聲很沒有面子。”
陳東君坐在床邊,給于今清順頭發,聲音裏有笑意,“今天你要是想和我姑父大吵一架,我就帶你出去住酒店,沒關系。”
于今清抓住陳東君的手,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可能是後來吧。我意識到一件事。在美國南北戰争的時候,南軍将領Robert Lee,他本來是西點軍校的校長,北軍将領都是他學生,但他是南方人,所以回去帶領南軍打仗。後來南軍敗了,南軍裏很多人都要他不要投降,要他打游擊,但是Robert Lee沒有同意,他說打仗是軍人的職責,不應該讓沒穿軍裝的人承擔戰争。”
“我是可以指着那些說制造不重要的人罵他們傻逼,但是他們就像任何一個沒有穿軍裝的人一樣,他們不承擔國之重任,也不需要思考戰争到來的時候一天上百駕飛機的戰損而所有國家對中國禁運武器及零件會有什麽下場。國家變得強大,就會出現天真的人民,這是一種幸福的表現。”
陳東君躺到于今清身邊,說:“嗯。國如雄鷹,堅硬如喙爪,也只是為了保護柔軟的皮肉與內髒,不是為了取代它們。”
“被保護者,并沒有原罪,我們只是功能不同。喙爪永遠依附在皮肉上,血液從柔軟的心髒中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支撐喙爪的每一次攻擊與防禦。”陳東君說,“你說到Robert Lee,我就要提一句蘇聯,它就是被軍工拖垮的國家。只剩下喙爪的那一天,也就是雄鷹死去之時。”
“清清。”陳東君翻身撐在于今清上方,“我不認為和我們主張相左的人是,”他低笑了一聲,“你說的傻逼。”
他在于今清唇上落下一個吻。
“但你要是想罵他們,我跟在你後面收拾爛攤子就是了。”
第二天陳東君和于今清起床下樓,陳東君叔叔的女兒,他的小堂妹,坐在餐桌上一邊吃早飯一邊偷瞄于今清。于今清走過去,笑着說:“看什麽?”
小堂妹殷勤地給他拿了個墊子放在椅子上,“清哥,你坐。”
于今清看着小堂妹,在她一言難盡的表情中确認了她就是那個意思,臉差點飙血。
“咳,不用。”他略微尴尬地說。
小堂妹的嘴變成了小寫的“o”。
陳東君端着早餐過來的時候,于今清一本正經地接過早餐,還故意在陳東君看不見的角度虛扶了一把他的腰,并将陳東君引到小堂妹放了墊子的椅子邊,“坐。”
陳東君坐到椅子上,于今清把早餐擺好,笑得迷人,“辛苦了,多吃點。”
陳東君不明所以地開始吃早飯。
小堂妹的嘴變成了大寫的“O”。
吃完早飯,陳東君領着于今清去客廳。長輩們都起得早,正在客廳聊天看電視,電視裏正在放早間新聞。
“……從空軍優秀飛行員中選拔出艦載機飛行員并進行訓練。高海況下的殲擊機起降難度非常大……”
于今清一邊陪長輩聊天一邊頗感興趣地聽女主播講選海軍航空兵。
東君奶奶抓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說:“清清怎麽不穿新裙子啊?”
于今清沒想到老人家第二天早上還記得這事,不由求救似的看向陳東君。
陳東君卻沒看他,而是表情凝重地看着電視。
于今清扭頭一看電視屏幕。
一張熟悉的英俊臉龐在屏幕上劃過,畫面閃得太快,整張畫面裏又有好幾張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電視機屏幕的下方是新聞的标題——
《艦載機飛行員在高海況起飛時發生意外不幸犧牲》。
陳東君的姑父拿起遙控器換了一個臺,“別看了,看了難受,電視臺怎麽能大年初一播這個,不吉利。”
陳東君什麽也沒說,站到電視機機頂盒前,直接不通過遙控器返回了剛才的頻道。
他姑父說:“怎麽又看這個,你奶奶還坐在這兒呢。”
奶奶好脾氣地拍着于今清的手,“小孩想看什麽就看什麽,過年還不讓看電視啦。”
可是那條新聞已經過了,陳東君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于今清坐在沙發上,手還被老人家握着,眼睛卻一直盯着陳東君的手機,他幾乎可以從長輩的聊天聲中分辨出陳東君手機裏傳來的機械聲,一下又一下,又或許那根本不是電話裏傳來的聲音,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聲。
他屏住呼吸,拳頭也不自覺地捏緊了。
“喂。”
于今清好像聽見微弱的一聲從電話那頭傳來。
“你在哪。”陳東君說。
“不能說啊大兄弟,反正船上呗,年前我就上艦了,也沒見你問候一聲,現在過年了跟我顯擺你有假是吧。”爽朗的聲音伴着呼嘯的海風,跨越半個中國傳到了溫暖的房間。
于今清跑過去搶了陳東君的手機,“空哥,我在新聞上看到你了,我還以為那是遺像,吓死我了。”
“都戴着頭盔和防護鏡看得清麽你。”丁未空大笑,笑完又有點嚴肅地說,“不過聽說前幾天是出了事,但不是我們這邊,是另外一邊。”
于今清說:“你千萬注意安全,你還說過等我和我哥去了北京請我們喝酒的。”
丁未空聲調上揚,“得令。”
“新年快樂!”于今清朝電話那邊大喊一聲,又把手機貼到陳東君耳朵邊上,“快說新年快樂!”
陳東君低笑了一聲,“新年快樂。”
電話那頭傳來奇怪的響動,丁未空也不知在對誰說:“人民群衆發來新春問候,各位同志快跟人民群衆打個招呼。”
于今清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幾聲參差不齊各色口音但特別有力的“新年好”和“新年快樂”。丁未空在電話那頭笑罵:“喊聲‘新年快樂’都喊不齊啊你們,繞甲板跑五十圈去。”電話那頭又傳來其他笑罵聲和響動,丁未空大喊:“反了你們!把我放下來!我挂了挂了——”
“嘟——嘟——”電話那頭傳來忙音。
于今清把手機還給陳東君,“哥,我要高興哭了……好像不應該這麽高興,但是我真的很高興。”
陳東君在他頭上揉了一把,神色溫柔。
因為年初六的時候陳東君要值班,所以他們坐年初五的飛機返回了成都。
春節過完,079出了兩個通知,一是不對外公開的,于今清心心念念的選拔,名單裏沒有他的名字。二是一則公告,關于房屋分配制度的補充與修改。
公告出來的時候,姜工說要請陳東君喝酒。
那時候于今清正抑郁地窩在卧室裏,陳東君把他拎起來,給了他一個深長的吻,并指揮他做一個用于任務彙報的殲擊機簡易裝配3D模型,這個任務沒什麽難度,但是比較繁瑣,需要全神貫注。于今清在電腦面前坐了一個小時以後,身上的黴氣全消,又是一副小太陽不停請求發光發熱的樣子。
陳東君倒了一杯水放在于今清桌上,并給他每隔一小時定了一個鬧鐘,“注意休息。我出去一趟。”
于今清頭也沒回,右手操作鼠标,左手從鍵盤上飛快地舉起來揮了揮又馬上返回鍵盤,“早去早回。”
姜工把陳東君約在一個大排檔裏,陳東君到的時候他已經喝醉了,趴在桌上。桌上的串幾乎沒有動,只有幾個空酒瓶子東倒西歪。陳東君坐下來,讓服務員收拾了瓶子,然後說:“你看了公告了。”
姜工撐在桌子上,擡起腦袋,眼睛是紅的。
“陳工,對不起。”濃重的酒氣從他嘴裏噴出來,大概是來之間已經喝了很多,不止桌上幾瓶的量。
陳東君說:“對不起什麽。”
“我得走了。”姜工通紅的眼睛裏有水光閃爍,“陳工,我得走了。”他不停地重複着“我得走了”四個字。
陳東君看着他,“走到哪去。”
姜工也看着陳東君,然後拿起桌上一瓶啤酒,咬開蓋子,他動作太猛,甚至劃破了嘴唇,但他卻滿不在乎地往喉嚨裏灌酒,等他灌了大半瓶的時候又被嗆到,不停咳嗽,狼狽至極。
陳東君從他手裏拿過酒瓶,“喝酒解決不了問題。”
“我不痛快。”姜工一邊咳一邊說。
陳東君說:“越喝越不痛快,別喝了。”
姜工脫力般地塌下肩膀,頭也跟着低下去。
“陳工,我得走了。有一家民飛挖我……做客機座椅和內部配件的。”姜工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連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他們效益好……說工作三年就給房子。”
“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姜工擡起頭看着陳東君,眼睛裏的狼狽一覽無餘,像一只剛被鬥敗的野獸,遍體鱗傷下是連自己都投降了的頹敗。
“沒有。”陳東君說,“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尊重。”
“你說要我跟她談,我談了,她特別好,特別好,沒有這麽好的女孩兒,真的。”姜工的眼淚從眼眶中流下來,悄無聲息,“她說,工作幾年,能憑一己之力在大城市買房的,沒有幾個,那些能買的,很多都是舉全家之力買的,她不覺得有什麽光榮的。她有一句話,說:‘脊梁這個東西,很多人一開始就自己打斷了,還嘲笑挺直背的人被高處的障礙撞得頭破血流。’”
姜工又咬開一瓶酒,嘴唇已經凝固的傷口被扯破,又有細小的血絲從傷口裏滲出來。
“你說,她是不是特別好。”
陳東君沒說話。
“過年她帶我去她家,他父母也特別好,沒說不同意,他們倆也就是一般的工薪階層。有天晚上,她已經睡了,她爸來客房,偷偷跟我說,他就一個孩子,不想要孩子吃苦,也不想要孩子傷心,願意出錢付首付,寫我們倆的名字。她爸特別怕我人窮氣傲,還不停地跟我說,他就是想讓他女兒過得輕松幸福,別的意思一點兒沒有。他就想要我對她女兒好。”
姜工灌了幾口酒,“可是,可是我要是接受了,不就成了我女朋友嘴裏斷了脊梁的狗麽。”
“這麽好的女孩兒。”姜工扯出一個慘淡的笑,“怎麽就遇上了我這麽個東西。”
陳東君再次從姜工手中拿走酒瓶,還叫服務員收走了桌子旁邊所有的酒。
陳東君說:“現在房子已經解決了不是麽。”
姜工慘笑着喃喃:“是解決了,解決了……”
陳東君說:“你不用有心理負擔,沒有人會怪你。”
“但是我會問我自己,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是怎麽走到這兒的。我怎麽就站在這兒了?我摸着我的胸口,”姜工把手放在自己左胸上,手指幾乎要掐進自己的肉裏,“這裏還沒死。”
“陳工,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大學物理》那門課的老師是個老太太,我每次上課都睡覺,真的,就最後一節課沒睡。那節課她說:‘科學的盡頭是哲學,哲學的盡頭是信仰。’我嗤之以鼻。我一直不知道信仰是個什麽狗屁玩意兒,但是現在,我知道,我要失去它了。”
陳東君站起身,姜工自嘲地說:“我喝多了,你聽不下去了吧。”
陳東君說:“你等我一會。”
姜工趴倒在桌上。等他被推起來的時候,發現面前擺了一串鑰匙,一共五把,五把一模一樣。姜工不知所措地看了一會那五把鑰匙,又看了一會陳東君。
“做你想做的。”陳東君說。
“這,這是你的房子?”姜工沒有碰鑰匙。
“年底分的。”陳東君說,“我習慣住宿舍。”
姜工搖搖頭,“我不要。”
“你今天要是真心要走,我不留你,還給你寫推薦信。你今天要不是真心想走,我就得把你留下來。”陳東君看着姜工,眼神坦然,沒有保留,“房子不是079分給你的,是飛機修理中心分給你的,技術主管覺得你值。”
姜工捏緊了拳頭,眼淚再次決堤。
“留在這邊,還是明年跟我去發動機,你自己選。”陳東君站起身,“我回去了。”
“別給我遞辭職信。不簽。”
陳東君回到家的時候,于今清還在建模,陳東君從他身後抱住他。
于今清回過頭,像他給陳東君發的表情包一樣,說:“畫圖苦,求陳工香吻。”
陳東君給他一個吻,于今清一本正經地說:“戰鬥機今清-20與空中加油機東君-18對接成功,現已成功加油,可惜時間過短,只能再續航兩小時。兩小時後請務必再次加油。”
陳東君好笑地捏他臉,“今清-20,東君-18,你在暗示什麽。”
于今清一臉正直地說:“只是編號而已,不要在意這麽多細節。”
陳東君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編號與實際情況誤差較大,審核部駁回該編號,請重新編號。”
于今清捂着額頭,“加油機東君-18,你就是為戰鬥機今清-20服務的,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陳東君把于今清從椅子上拎起來,扔到床上。
“東君-18——唔!”
一個小時之後。
“東君-18,上峰命令你退出戰鬥,馬上從該空域撤離——唔!”
“啊——”
兩個小時之後。
“東君-20,東君-20,今清-18已經是一架廢機了。”
陳東君撐在于今清上方,汗水從他的鎖骨流淌到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