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
,于今清忍不住伸手去摸。陳東君的左胸下,有力的心髒将跳動傳到于今清的手心。
“太美了。”于今清輕聲說。
他拉着陳東君随便套了一條褲子,兩人走到陽臺上。
陳東君從于今清身後抱着他,079還伫立在夜空下,它已經不像一只臃腫的怪獸,而像一個新生的老嬰兒,這個老嬰兒有很長的過去,但也會有更長的未來。
放眼這片廣袤的土地,也是一樣。
于今清看着前方,說:“這片土地。”他又回過頭看陳東君,去觸摸他有力的心髒,“土地上的人。”
他深深地看着陳東君,像是要将他永遠留在眼底,留在心底。
“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麽要守護這些。”
“我只能說——”
“為什麽不。”
終章
六年後。
喬晞站在079的負責保密和安全培訓的李老師面前。
李老師給她發了制服和安全帽,“一會王師帶你參觀一下飛機修理中心各個車間,其他中心你以後有機會再去。”
喬晞問:“王師,王老師?”
李老師笑起來,“本科生沒進過車間,你一研究生也沒進過?實習也沒實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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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晞機靈地一眨眼,“逗您的。我大二就來這實習過。”
李老師恍然,“是你師兄于工帶過的吧,你們那屆還給我整出一事兒來,那拍照小子第二年又跑過來嬉皮笑臉地請我吃飯,問我陳工在哪裏。不過他沒見着,當時陳工跟你師兄那一群不要命的,整天把自己關在發動機那邊研究葉片。你師兄還挺厲害,前幾年提出一個關于發動機工藝的構想,得了獎,不過具體是什麽工藝,他們那邊就保密了。”
喬晞大失所望,“我師兄去發動機那邊啦?”
李老師搖頭,“沒在,現在調走了。”
喬晞忙問:“調去哪了?”
李老師說:“具體不清楚,保密的。你看新聞了麽,四代機在試換國産發動機,陳工于工他們可能去那邊了。還有人說,四代機也要上艦了,之前不都是三代和二代麽,難度挺大,陳工他們随艦了。”
喬晞失落地點點頭,果然,師兄跑得太快了,她還是沒有追上。
她恍惚想起那一天,在陽光流瀉的樹下,于今清被落了一身金芒。
她對于今清說:“學長,我畢業以後想來這裏,可以嗎。”
于今清說:“能讀研的話就讀研吧,再過來機會多一點。像我這樣,有點吃虧,需要加倍努力。”
她小心翼翼地說:“學長,如果我過來了,我會有機會嗎。”
于今清沉默了一會,“如果你為我而來,不如不要來。”
她低下頭,輕聲說:“你做的一切,你的……她懂嗎。”
于今清說:“他在玩飛機的時候,我還在玩泥巴。”
喬晞吃驚地擡起頭,看了一會于今清,她仿佛被鼓舞似的,有些激動地說:“你是為她來的。你可以為她來,我為什麽不能為你來。”
于今清想了一會,“這塊地方屬于想要保護這片土地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也會繼續留在這裏。”
喬晞從前以為“這塊地方”指的是079,後來她才知道于今清所說的,遠比一個軍工企業要廣闊。
喬晞紅着眼眶說:“我會來079,我會留在079。”
于今清輕輕搖頭,看她的表情像在看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喬晞鼓起勇氣,輕輕抱了一下于今清。那甚至不是一個擁抱,她只碰到了于今清的衣服,就再也不敢多用一分力,仿佛那樣就亵渎了她的所有仰慕。
“等我。”她低着頭說。
說完她不敢等于今清的反應,轉身就走。
于今清兩步追上她,“我不會等你。但是,這個國家會等你。”
喬晞看着他的臉,漸漸露出一個笑,眼眶發熱。
于今清的臉在她的視線裏變得模糊。
“小姑娘怎麽哭了?”李老師給喬晞扯了兩張餐巾紙,“四代機上艦是很值得自豪,可你也別激動成這樣啊。這幾年真是,來的小姑娘小夥子一個比一個瘋。”
喬晞淚裏帶笑,“是很自豪,可能有一天,我也能随艦,跟艦載機一起被運往中國的領海。”
南海。
“海南”號航空母艦。
“這次來的都是國內媒體,不會亂問問題。”已經穿好正裝陳東君幫于今清整理領帶。
八月的南海異常炎熱,于今清幾乎要被扣到最上一粒扣子的襯衣和系得一絲不茍的領帶勒死。
陳東君注意到于今清的右手在抖,“別想了。”
于今清用收左手抓住右手手臂,手是沒有抖了,聲帶卻顫抖起來,“要是他們問我試飛死了多少人怎麽辦。”
“我說了,外媒不會被允許上艦的,這次只有國內媒體。”陳東君握住于今清的雙肩,直視他的雙眼,“不要自責了,那不是任何人的錯。”
于今清深吸一口氣,“哥,我不想去。”他打開一個抽屜,從一堆文件的最底下摸出一個舊手機。
于今清手抖着按了開機鍵,屏幕卻一片黑暗。
“怎麽會——”于今清慌亂地捧着手機不知如何是好。
陳東君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只是沒電了。”他從于今清手裏拿過手機,插上充電器,許久之後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像是被屏幕照亮了,于今清的眼睛裏終于有了一點光。
他點開相冊,找到唯一的一段視頻。
視頻裏有一座直插如雲的高山,山前的草原上坐着一個穿軍裝的男人,他用手指輕撫着一把六弦琴,就像在撫摸自己的愛人。
滄桑深沉的歌聲從手機播放器裏傳出來。
“哎——
跨鶴高飛意壯哉
雲霄一羽雪皚皚
此行莫恨天涯遠
咫尺理塘歸去來”
于今清發瘋一般地抓着陳東君,熱淚滾滾而下,“跨鶴高飛意壯哉,雲霄一羽雪皚皚。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他怎麽唱的!他怎麽唱的!他根本沒有回來!”
“他根本沒有回來!”
陳東君的眼眶被淚水溢滿,他抓着于今清,低聲道:“別說了。”
于今清崩潰一般地解開自己的領帶,丢在地上,“我不去。”
“哥。”他慌亂得像一個找不到父母的小孩,“我要離開,我要離開這裏。我做不到,我看着他坐在被我裝上零件的四代機上,就這麽沒了。我他媽就站在起降軌道旁邊等他!”
“事故原因還在調查。”陳東君的聲音裏壓着的都是情緒,“冷靜下來。”
“我要走,哥,我要走,一靠岸我就要下艦。只要我還站在艦上,我就會看着他們去死,他們不是新聞裏一閃而過的臉,我不能換臺,我只能站在起降軌道上等他們回來。”于今清狠狠推開陳東君,“我要走,我要走。”
“啪——”
陳東君給了于今清一耳光。
于今清呆立在原地,眼淚無聲無息地掉在地上。
“你當他們都是白死的嗎。你積累了多少代人的經驗和技術,你今天說走就走,換了新人過來,犧牲全部重來一遍。你下艦回家,坐在電視前面,看見又死了一批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拿着遙控器換臺了?”陳東君喝道,“于今清,你不要想。我們已經背上了這宗罪,它被刻在我們的每一節脊椎裏面,至死方休。”
炎熱的船艙內,于今清不停發抖。
視頻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播放,滄桑低沉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
陳東君把手放在于今清發頂,輕輕撫摸。
“只有最堅韌的人才能留下來。生比死,更沉重。”
生,從來就比死,更沉重。
“你站在軌道旁等他們,等不到的,帶着他們的那份,活下去。”
陳東君從地上撿起于今清的領帶,仔細擦拭幹淨,重新為于今清系上。
“如果有記者問你,試飛死了多少人——”
“你就告訴那個記者,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陳東君系好領帶,替于今清整理好領口,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走吧。”
陳東君和于今清走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裏,已經坐着兩名飛行員及所有記者,陳東君和于今清坐下之後不久,艦長,艦隊政委,總指揮等幾位領導也進入了會議室。
政委溫和道:“開始吧。”
先由艦長與總指揮講了話,然後進入記者自由提問環節,按照事先的演練,所有飛行操作問題,交由飛行員回答,技術問題交由陳東君與于今清回答。
一個記者問:“現在四代機上配備的發動機是中國制造的嗎?”
陳東君說:“部分是的。”
“是自主研發制造,還是獲得國外産品制造資格後仿造的呢?如果是仿造,請問來自哪個國家?”
陳東君說:“自主研發。”
“為什麽不全部換上國産發動機?”
陳東君:“需要時間。”
“請問在一個月前出現的試飛事故中,犧牲飛行員駕駛的四代機上,配備的是國産的發動機嗎?”
陳東君沒有回答。
記者又問了一遍,“我的問題是,犧牲飛行員駕駛的四代機上,配備的是國産的發動機嗎?”
陳東君的餘光看見于今清的手在抖。
他扶着話筒,“在事故原因調查結果公開前,我們不對此進行回答。”
記者不太情願地坐下了,換上了別的記者,開始問飛行員起降如何适應不同海況的問題。
後來又有記者問了一些技術問題,但是并不刁鑽。
采訪快要結束的時候,一位年輕記者舉起了手。
“請問你們研發與制造的時候,有想過自己制造的是殺人武器嗎。”
艦長與政委幾個領導都皺了皺眉。
記者微笑說:“我并無惡意,我只是想了解技術人員的心路。”
于今清扯出一個笑,手指緊緊捏着話筒,“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都應該知道,殺人的是人,不是武器。”
記者面色一變。
“我并無惡意,只是想知道,您可以平安在這裏提問的保障是什麽。”于今清面無表情地說。
記者說:“當然是民主,自由,與平等。”
“如果是民主,那麽艦上所有的愛國者都會投票将您扔到海裏。如果是自由,那麽我将第一個沖過去将您扔到海裏。如果是平等,犧牲的飛行員會要求您跟他們一起沉在海底。”
記者憤怒地說:“您在曲解我的語義。”
于今清站起來,用手撐着桌子。
“所有人都有說話的權利。”于今清緩緩地說,“可是您今天是站在‘海南’號上。”
“利比亞戰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在戰争爆發前,那裏有數萬中國人,可是在戰争爆發後,卻沒有一個中國人被遺留在戰火裏。”
記者打斷他,“這與我們讨論的問題無關——”
于今清卻沒有理他,“那一次,動用了大巴,民航客機,軍用機,甚至軍艦。‘海南’號有一天,也會去做同樣的事。”他輕輕地把手放在陳東君的肩膀上。
“同一個時代,北非的一個國家,正處于硝煙之中,而東亞的一個國家,房地産經濟,互聯網經濟,甚至粉絲經濟都在高速發展。您認為,是什麽東西支撐了它們,守衛了它們。”
于今清的聲音很低,低得像在對自己說話。
“如果沒有基礎制造業與國防科技,也就是您所說的,殺人武器的支撐,這個繁榮的時代,将變成一堆華美的泡沫。”
于今清盯着那位記者,腦海裏浮現出一張笑臉。
“我信你。”丁未空笑着說。
走之前,他肩膀上已經是兩杠一星了。
于今清站在起降軌道上,捏緊了拳頭,“要不,要不……”
他拍拍于今清的肩膀,“對我有點信心行不行,誰能比你空哥牛逼?你空哥将來可是要飛行小時數破萬留名青史的。”
“我在這裏等你,你不回來我不走。”于今清看着他說。
丁未空哈哈大笑,“別,你哥要打我。”
于今清低頭笑了一下,“他打不過你。”
丁未空走向駕駛艙,上去之前,他轉過身來,在藍天之下,向于今清緩緩行了一個軍禮。如此莊嚴而鄭重,讓于今清也忍不住擡起手。
他不是一個軍人,他們卻在做同樣的事。
于今清撐在桌子上的手漸漸收緊,他的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他的目光掃過臺下的一張張臉,有如實質,最後灼人的目光落在那位提問的記者臉上。
“為什麽今天你可以躺在這堆柔軟的泡沫上,指責你的國家。”
于今清的聲音由壓抑變得激昂。
“那是因為有另一群人,用一生跪在鋼筋水泥裏,撐起了這塊土地,讓你有國可罵。”
全場寂靜無聲,沒有人再提問。
過了一會,政委慢慢地對呆立在原地的記者說:“記者同志,你坐下吧。”
記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坐下了。
政委掃視了一周全場,然後說:“沒有提問,最後大家一起合個影吧。”
采訪最後在快門聲中結束。
于今清沒有說太多話,卻異常疲憊。等所有記者都走了,陳東君扶着于今清站起來,準備往外走,總指揮嘆了口氣,對他們說:“調查結果出來了。”
于今清幾乎站不住,“找到他的……遺骸了麽。”
“嗯。”總指揮沉聲道,“碎成了,很多塊。拼不成,”年過半百的老人一下子哽咽了,“拼不成一個完整的。最後決定火化。”
于今清崩潰地大哭起來。
陳東君扶着他,可是自己也要站不穩,只能一只手扶着于今清,一只手撐着牆壁。
“飛行記錄儀和駕駛艙通話記錄器都保存完好。”總指揮說,“是控制系統出了問題,不是發動機。”
于今清絲毫沒有覺得好受一點。
如果原因不出在他身上,那就意味着,他連解決的辦法都沒有。
“完整的調查結果已經整理出來了,你們可以去我那裏看。”總指揮說。
于今清僵立在原地許久,突然啞聲問:“駕駛艙通話記錄器。他最後有說什麽話嗎。”
“有,他最後嘗試聯系‘海南’號,但是失敗了。其中有跳傘的機會,但是飛機很可能會墜毀在其他巡洋艦甚至帶着彈藥的補給艦上,所以他沒有跳。”
總指揮搖了搖頭,說完所有的話,他像是突然老了許多歲,身軀甚至有些伛偻起來。
他顫顫巍巍地走出會議室,走到門邊的時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回過頭,對陳東君和于今清說:“他有什麽關系非常好的戰友嗎。”
二人一怔。
“他最後好像還說了一句話,但當時很可能已經意識模糊了。”
“他說:‘很榮幸跟你做一世戰友。’”
“‘南海見。’”
陳東君和于今清在會議室裏站了很久,陳東君說:“回去吧。”
于今清說:“出去看看。”
兩人走出船艙。
鹹腥的海風刮在臉上,有如刀割。
夕陽正在遠方的海平線上,将墜未墜。
玫瑰色的晚霞包裹着夕陽,映在蔚藍的海面上。
夕陽一如往日,海水一如往日。
于今清看着遠方,慢慢地念着:“跨鶴高飛意壯哉,雲霄一羽雪皚皚。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
“哥,他不是不回來,他是回去了。”
陳東君無言地站在于今清身旁,臉上被晚霞映出一絲淺淺的溫柔。
他們久久伫立。
待到夕陽全部沉下去,于今清說:“哥,我好累。”
陳東君說:“回去睡一覺吧,等睡醒就好了。”
他們回到船艙,于今清躺在床上,陳東君坐在床邊。
“我看你睡着。”陳東君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于今清的頭發。
于今清閉上眼,睫毛一直顫抖着。
他毫無辦法地任由所有畫面和聲音充斥他的腦袋,最終沉沉睡去。
睡夢中,他穿上了一條雪白的公主裙。
他左右看了看,發現身邊站着一群小孩子,吵着要玩救公主的游戲。
于今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
小孩子中最高最神氣的小男孩眼前一亮,“以前玩了那麽多次救公主,沒意思。這回我們玩‘找公主’怎麽樣?”
“怎麽找?怎麽找?”小孩們躍躍欲試。
個子最高的小男孩對于今清說:“給你兩分鐘,躲起來。”
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對其餘小孩子說:“兩分鐘以後我們去找他,誰先找到,公主就是誰的。”他用電子表定了個時,“都不許看公主。”
所有小孩都捂住眼睛,于今清拎起裙子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跑,好像本來就該這樣。
于今清一路瘋跑,跑到了家屬院的外面,他沿着馬路走,突然看見一條小巷子,很窄,差不多就兩個人并肩站着那麽寬,他不知為什麽,就跑到那條小巷子裏去了。
他跑進去以後發現那條小巷子裏沒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一個死胡同,他在地上蹲了一會,有點想出去,但是突然看到大馬路上一隊小孩正從前面跑過去,他怕被抓到,于是又向牆邊縮了縮,沒敢出去。
過了半天也沒人進到巷子裏來,他蹲在地上腳都蹲麻了,又不敢坐到地上坐髒了裙子。等着等着都傍晚了,他實在蹲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等了半天,天都漸漸黑下來了。
他有點害怕地站起來。
突然一個身影出現在了巷子口,在最後殘餘的晚霞下,像一個踏雲而來的英雄。
于今清突然想起來,這個長得特別高的痞子,名字叫陳東君。
他手上拿着一把木劍,居高臨下地對于今清說:“公主,我找到你了——”
“跟我走吧。”
于今清拍拍裙子上的灰塵,向陳東君伸出手。
陳東君一手執着劍,一手牽着于今清,将他帶出那條狹窄黑暗的小巷。
一輛灰色的面包車從小巷前經過,不知要開往何方。
陳東君牽着于今清回家,斜陽将他們的背影照得既如騎士由花枝下向死地而去,救公主出深淵,又像将軍從白骨中百戰歸來,仍有故人在桂樹下等他。
他們朝光來之處走去,黑暗漸漸落在身後。
【後記】
感謝在公子長佩閱讀與陪伴的讀者們。
感謝我的一位在中國某軍工企業修飛機的摯友,給了我創造丁未空這個人物的靈感。
感謝我的一位在中國某校進行科研的摯友,給了我“陳東君”這個名字——
出自屈原的《九歌?東君》,“東君有劍能裁玉。”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向所有的基礎制造業從業者,航空航天、軍工報國者,科研人士,軍人,以及每一位為這個國家做出貢獻的普通人致敬。
心之所向,即是信仰。
2017.08.01
寫于紐倫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