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洲颦蓮晚(五)
赤炎覺得錯掠影和一雲一樣, 都是個可憐人。
只是她也明白, 縱使情有可原,縱使為情所困, 錯掠影所殺的人, 所犯的錯,都是無可挽回。若這世間所有犯下的事都可以找理由開脫懲罰,那世道豈不是全都要亂了套。
以牙還牙,殺人償命。在人間,天子犯法都與庶民同罪, 她自犯下罪孽,自己總該是要付出代價。
赤炎用同情的目光望着錯掠影,卻沒有一絲一毫想要為她求情的念頭。冤有頭,債有主, 這事,誰都該知曉。
錯掠影戴着黑紗, 跟在我們身後, 沉默的下了九嶺。山上的青石階九百九十九步, 高聳入雲霄。這一路下來, 她似乎是想着什麽事情, 一言不發,掩在鬥笠下的面容平靜的幾乎瘆人。
按道理來說, 這一年她等了幾萬年,終于等到今日夢想成真,總該是有點歡喜的樣子。本尊雖不期望她會欣喜若狂, 但至少也該是面色激動。
但她這一副冷淡的模樣,實在讓我有些想不通。
赤炎也不時回頭望望她,她沒有本尊隔簾望人的本事,不知道錯掠影在那黑紗下是怎麽個神情。
這下山路長且險,赤炎用胳膊肘碰碰我,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說這錯掠影等會兒見了她,會不會高興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撇了一眼後面眸色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麽的錯掠影,也輕聲道:“你想多了,這種在天兵天将眼皮子底下活了幾萬年的人,都不是什麽簡單人物。”
一道下了山,一雲早已在安置好的客棧裏等着。本尊和赤炎站在那小店前,店裏門口櫃臺後的店小二早已換了人,他放下手裏的賬本,勤快恭敬的迎出門來,将手中的擦桌布往肩上一搭,滿臉歡喜道:“客官你回來啦?按您的吩咐,客房已經打掃幹淨了。”
他朝旁邊戴着黑紗的錯掠影飛快的上下打量了兩眼,朝她點頭笑笑,回頭看我道:“這就是客官去接的朋友?”
為了引起不必要的慌亂,早在昨天下山将一雲送到這裏來時,赤炎已經提前用白紗覆面,遮住了她那輕而易舉便會引起騷亂的絕世美色。至于本尊,一來便是收斂魔煞,容色平常,充其量算個清麗寡淡的年輕女子,就算有人駐足停下多看我兩眼,也是無妨。
我側過身,給錯掠影讓開一條道,慢慢道:“你想見的人,就在這樓上。”
天色未晚,已經有些點了飯菜的客人在裏面三三兩兩的吃着。店小二聽了我的話,朝我點了點頭,善解人意的将她往上領。錯掠影神色冷淡,跟着他從樓下的飯桌旁繞過去。其中一座坐在一起的商人打扮的客人,高談論闊大聲道:“吃人的妖怪?早就被那九嶺派來的道士們給收啦!”
“這可不就是嗎?要是沒有那個路過不平拔刀相助的仙君相助,還不一定逮得到那妖精呢!”
“聽說碧連天裏的荷葉一朝之間全都沒了,這事可是奇談啊!這古青城裏的百姓可高興的不行,這妖物害人不淺,又窩在碧連天裏不出來,這下好了,兩大害,一下子就除了,這古青城裏家家戶戶都高興的放鞭炮,奔走相告呢!”
錯掠影神色冷淡,戴着黑色的鬥笠,從這桌客人旁走過。那人越說越盡興,末了嘆了口氣:“想不到那麽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竟然是個吃人的妖怪。”
這滿堂裏讨論熱切,說得都是錯掠影死得好死得妙,一群人義憤填膺,大有一種巴不得再上九嶺将錯掠影埋骨的地方再唾棄個千萬遍的架勢。本尊抄着手,看店小二将錯掠影引上二樓,心裏未免可笑,這錯掠影真不知道是沒心肝還是生來沉得住氣,這麽多人的咒罵聲裏,她依然泰然自若的從這群憤怒的百姓旁邊走過,仿佛他們嘴裏罵的是另一個人。
本尊起了興趣,也跟着上了樓。店小二朝她殷切點頭,指了指前面一間緊閉着的門扉,說道:“之前客官吩咐過,給雲姑娘一間單獨的廂房,便是住在那裏了。”
錯掠影神色依舊沒有一絲變化,她低垂着眼睫,慢慢的往前走着。在她的手落在門上的那一刻,本尊倚在那樓道上的雕花木欄上,瞅着她,冷笑一聲,慢條斯理道:“聽說這家的店小二,之前死在了那個船娘手裏。”
我這邊狀似無意的提起,那邊店小二卻聽不出來,還以為我在問話,立刻殷切的接道:“是啊!幾日前的事了,聽說他死在碧連天渡口,發現的時候,屍體還是熱的呢!”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搖了搖頭,嘆息道:“他那八十歲的老娘,眼睛都哭瞎啦!說是店小二身上找到一枚金子,老人家飯食和兒子的棺材本倒是有着落了,可這老娘無依無靠一個人,倒不如跟着她兒子去了。”
我将目光挪到錯掠影的臉上,可她依然低垂着眸,沒有一絲波動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喜怒。她回頭看我,眸色冷淡,好像這話裏的罪魁禍首,說得其實是另一個人。
她一只手扶着門,恭敬冷淡而疏遠的朝我笑笑,客氣而毫不留情的說道:“缙雲在這裏,你還怕我逃走嗎?”
本尊朝她高深莫測的一笑,朝旁邊的屋子挪去,帶着赤炎進了隔壁屋,朝她笑笑:“你們這難得一次久別重逢,我自然是不打擾了。”
錯掠影沒說話,一只手擡起,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從容不迫的進了門,在動作溫和的合上門那一刻,牽住赤炎的手,手上快速捏了一個決,眨眼間,兩人便一起悄悄的浮在了一雲房間裏的木梁上。
赤炎被我吓了一跳,兩人雖然都是靈魄狀态,但互相卻是實質的存在,看得見摸得着。因為這木梁并沒有多寬,她只得蜷着身子,趴在我懷裏,擡起頭一臉詫異的看着我,小聲問道:“你幹嘛?”
我擡了一根手指,豎在我的唇前,壓低了聲音道:“不過是閑着無事。來看看倒也有意思。”
不知道一雲這麽個只活了十幾年,在我們嘴裏聽了關于缙雲的三言兩語,要怎麽把自己裝成個素未相識的人。更何況,她這裝一裝,要騙的人可是一個活了幾萬年聰明絕頂的錯掠影。
赤炎眸光複雜,趴在我身上。我背抵着支撐房屋的木柱脊梁,她的手從我的腰兩側穿過,手撐在木梁上,直起身,朝下面看:“重華你竟然有這種嗜好。”
我一本正經,神色端莊嚴肅:“騙人的法子,也算一門道法。日後指不定會用上。”
我并不想與東烏帝君發生什麽在刀劍上的切磋,對天界來說,本尊的出現必然會掀起一波滔天巨浪。
打草驚了蛇,得不償失,若是可以的話,還不如試試從他宮裏将那珠子騙出來。
赤炎離我愈發近,呼吸間,有暗暗浮動的香味,不知道是她的發香,還是唇齒間的芳息。
她剛剛還一臉複雜的看着我,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語氣問我為什麽有這種嗜好,到如今這一刻,自己倒先一臉緊張的往下偷窺去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
錯掠影站在門口,慢慢的摘下黑紗的鬥笠。她的動作極慢,臉色極為複雜。一時間,我都無法分辨出來,那是怎樣的一種神色。
或許期許一件事情,等待一個人,期許的太久,等待的太久,都已經遺忘了自己的初衷和歡喜的心情。
錯掠影神色複雜的往前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