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小洲颦蓮晚(六)
木床上籠着紗簾, 都是客棧裏為了防夏日裏嗡嗡不絕的蚊蟲時布置的紗帳。
那一層白色的紗簾後, 有凄婉單薄的人影蜷縮着身軀,低低的哭泣聲裏, 錯掠影站在那紗簾之後, 帶着一絲絕望時猶帶的僥幸,慢慢喚道:“缙雲?”
那紗簾後的少女慢慢的回了頭,白衣紅襟,眉目柔軟風流,眼眶通紅。她轉過頭來, 哭的略帶沙啞的嗓子猶自抽泣着。她小心翼翼的起了身,一只手試探性的掀了簾子,驚喜而害怕的小聲喊道:“驚鴻,是你嗎?”
那一瞬間, 我還以為我是聽錯了。
可站在木梁之下,望着一雲的錯掠影的臉卻像是突然破碎的瓷器, 無數情緒在她的臉上洶湧而出, 将那張臉割裂成了無法重圓的碎片。
有一瞬間, 她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絕望的神情, 她擡起頭看着虛無的空氣, 臉上明明在笑,聲音卻發着顫, 擡了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笑裏帶着喑啞的哭聲, 慢慢道:“我該高興的,缙雲,你回來了,我很高興。”
她的指縫裏有淚水淌下,可不過是一瞬間,她放開了手,冷靜的低下了頭,聲音恢複了正常,慢慢自嘲道:“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叫我掠影。只是她已經不在了,事到如今,我又在想什麽呢,你回來了,我總該是高興的。”
她的聲音低且冷,像是突然抽離了所有力氣一般。一雲從床頭下來,穿着白色的柔軟棉襪,眼睛哭的又紅又腫,走到錯掠影的面前,朝她難過的低着頭,去拉她的手,害怕而依賴的朝她說道:“驚鴻,你在說什麽啊?”
她左右四下掃視了一下,像是一只膽小的小貓,情不自禁的想要躲進安全的角落裏,朝錯掠影低低問道:“這是哪裏啊,驚鴻。我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會在這裏。還有白珏仙子,她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她不記得我了?”
本尊坐在房梁上,情不自禁為下面一雲的演技贊嘆起來。
若不是本尊是這場戲裏的一員,怕是連自己都要被騙了。這一雲活了短短十幾年,演技爐火純青,愣是将當初所有的有利情報都用上了,才編出這麽一出惟妙惟肖的戲。
一雲實在是把當初的缙雲演的活靈活現,入木三分。
如果之前錯掠影還有三分不信,事到如今,她是完完全全信了。
畢竟,在她心裏,一雲該是恨他入骨,怎麽可能還會這樣溫溫柔柔的對她說話,再說,我重華魔尊想要對付她這麽個破落木偶有千百種辦法,不必設局騙她。
她怎麽可能知道,這只不過是一雲為她設的局,為她編織的美夢。
缙雲的魂魄或許會出現,但能出現多久?一瞬?一個時辰?一天?亦或是眨眼之間?這個她心心念念了幾萬年的人,說不定連看一眼錯掠影,同她道別的機會都沒有,變成了一縷再也不能複蘇的煙塵。
一雲要傻,要替她遂了這個願,赤炎願意幫她,我自然也是來湊個熱鬧。
新歡已逝,舊愛在眼前,何況一雲還不算錯掠影的新歡,她不過是被錯掠影欺騙養在山中的一個殼子。如今缙雲就在她的眼前,她哪裏記得惦記一雲的份。
錯掠影伸出手,下意識的擡了手去揉一雲的頭發,可是她似乎突然想起,她這個被做出來的木偶怎麽可能有資格去揉缙雲公主的頭發,于是,她的動作停滞了片刻,硬生生的将手放在了缙雲的衣襟旁,替她溫柔的整理了有些淩亂的發絲,溫和道:“我跟你慢慢說,缙雲,你聽我說。”
事實證明,錯掠影不過全都是在胡扯。
她神色溫柔的替缙雲梳起了散亂的鬓發,眼裏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她一只素手挽起她的頭發,慢慢的說道:“你跳下誅仙臺後,被白珏仙子救了。你受傷太重,沉睡了好幾萬年,我便一直在這裏守着你。”
一雲的身子顫了顫,她的眼眶通紅,我知道她大抵是心碎欲死,卻依舊認認真真的配合下去,抽了抽鼻子,問道:“我總覺得......白珏她不像是白珏了。”
如果之前錯掠影尚且對缙雲的身份還有一絲懷疑的話,這句話一出,錯掠影是徹底的相信了。
盡管面容不甚相同,可在那一剎那,本尊似乎真的覺得,仿佛當年那個站在雲端粉黛流釵卻神色怯弱膽小怕事的缙雲又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不得不說,一雲的演技,在我所見過的人裏,排的上前三。
赤炎趴在我懷裏,以極其暧昧的姿勢掀了掀嘴皮,朝下面噘了嘴示意:“看不出來,一雲還真有這本事。”
她睫毛低垂,好奇而認真的看着下面兩個人的一舉一動。她的手橫穿過我的肋下,将我抵在這方寸之地,羽睫輕顫,我只要稍稍一低眼,便能看到她那雙嬌豔如花瓣的唇瓣,随着她的吐息,柔軟的令人心神迷亂。
這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汪汪的,倒映出我的影子來。這雙唇,露出一點少女的憨态和好奇來,粉色的,柔軟的,吐出的話語,每個字都好像在蜂蜜裏滾過一邊,從耳朵到心裏,沁人心脾的甜。
赤炎認認真真的盯着下面,興奮的像是梁上做賊,她看着下面一雲的做戲,朝我擡頭,小聲而刺激的問道:“重華,若是有哪一天,有個人穿了同我一樣的衣裳,裝作我的樣子,來騙你——你會不會信她?”
她腦袋揚的快,猝不及防便撞在了我的下巴上。我被她一撞,輕輕的往後仰了一仰,淡定道:“不會有那種可能。”
下面,錯掠影已經走到了一雲的旁邊,一雲裝的像是個養尊處優孤身膽小的公主,怯懦的坐在了床沿上,遲疑片刻,慢慢的去伸手拉她:“驚鴻。”
聲音又輕又害怕。
錯掠影的眸子漸漸沉寂下去,她依然在笑,滿心滿眼的關心和歡喜,順從的被一雲拉着坐在床沿旁。她和一雲面對面坐着,解下自己的黑紗,放在床頭。
赤炎黑溜溜的眼睛泛着瑩潤的光,我很懷疑她這雙眼睛裏是不是蘊着東海三千裏下的黑珍珠生出來的光澤,傳說那千年蚌精總是藏着一顆絕世無雙的黑珍珠,每當中秋月圓,那千年蚌精會潛上水面,在淺灘上張開自己的蚌殼,吸收天地月光之精華。
這千年蚌精,每年臘月複蘇之際便上游,月圓中秋趕到淺灘曬月,然後這一夜的月光精華吸收完之後,便要用剩下的幾個月下潛到海底。
只要其中錯過了一次老蚌吐珠的時間,那黑珍珠沒有得到天地的精氣月光蘊養,便就會化作灰燼,這蚌精就又得重新開始含沙吐珠。
千年一成,卻朝夕不可忽視。日複一日,年年如此,千年萬年,亘古不變。
那黑珍珠我倒是也曾見過,那時年少,被阿爹帶着去東海看寶物,月出東方,海浪潮汐,偌大的沙灘上,數不清的星光泠泠,全都是月圓時上來吐珠吸收天地精華的蚌,大大小小,好似一片星辰。
而那黑珍珠,便是衆星裏拱的月。它的光芒內斂,溫潤雅致,那時我還小,看到那麽個場景,只覺得與它一比,世間繁華姹紫嫣紅,都不過是黯淡失色的飛灰荒凄。
以往隔得遠了,只覺得赤炎美,并沒有發覺她美在哪裏。如今這樣專注的瞪大了那雙眼睛看着我,本尊心口擂起了一面小鼓,驀然的轉了頭:“我說了不會有那種可能,你還離我這麽近做什麽?”
眼睛好看,內斂的華光,帶着天真的令人心頭擂起戰鼓的柔情,鼻子高挑,白膩溫柔的皮膚像是新剝了殼的熟雞蛋,找不到一絲瑕疵,連偷笑的時候,睫毛撲閃,活像蝴蝶的羽翼,在人心上柔柔的掃過。
赤炎故作思考,愁眉苦臉的又湊近了我一分,像是逼問,像是無處可逃,雙手從我的腰間按在我腰後的木梁上,讓我再沒有後退的空間,狡黠的問道:“那萬一呢?非常非常像的一個人。”
要說相像,這世上白珏和赤炎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可白珏和赤炎不一樣,她們是長得一模一樣,可白珏沉靜溫柔,時常獨來獨往,心事藏得深,從不讓人知曉。
赤炎天真活潑,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氣,她的心思我一看就穿,她現在的心思,我也一清二楚。
她問的,除了白珏還能有誰。
本尊退無可退,無處可逃,只抿了唇朝她冷冷道:“沒有那種可能,你是你,別人即使再學,也不像的。”
赤炎從鼻子裏哼出一個音來,朝下面努努嘴,問道:“話別說那麽滿,你看人家一雲這演技。如果有一個像一雲這般會演戲的人,又有與我一樣的皮囊,你會識破她嗎?”
我朝她友好一笑:“我平生最恨人騙我,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出現,我必然将我的魔煞分給她,給她不老不死的身體,然後再挑其筋骨,斷其肌理,拔了她的喉嚨,挖了她的眼睛,将她丢進毒蟲煉獄中,白日用金烏烈焰燒灼,夜晚用北霄冰水凍結,讓她受盡折磨而不死,生生世世受其折磨。”
赤炎的目光凝滞了,她的睫毛顫了一顫,眼睛還是看着我,卻倒映出一個陌生的女子來。
那個女子,眉眼分明,黑色的眼睛像是在笑,裏面的寒意卻讓人不寒而栗。白皙的額頭上,猩紅如血的魔紋慢慢浮現,繼而又漸漸消退。
我知道赤炎必定是被我吓着了。
她依舊是趴着的姿勢,貼在我的懷裏,心跳的飛快,胸膛幾乎要挨着我,手指蜷了一蜷,反而抓住了我的手腕。
額頭上的重華魔紋慢慢消退,赤炎看着我,突然貼在我懷裏,小聲而略帶委屈,還有一點信誓旦旦的堅定,抽了抽鼻子,說道:“我不會騙你的,重華。”
她的心跳的飛快,挨着我,反倒沒什麽傳來的躍動感。興許是兩團軟玉溫香替她遮住了自己澎湃的心情,我剛剛還心中冷冽殺意盎然,此刻被她一擠,倒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心裏的怒火剎那間便消退了下去,我擡了左邊這只手,手邊被她手抓住,不好動彈。赤炎趴在我懷裏,我從不知道她單薄的身體這麽有料,猝不及防老臉還有些發紅,聲音也緩了下來:“我知道。”
擡了擡左手,替她挽了耳邊一縷散落的發絲。
赤炎的眼睛亮晶晶的,湊在我旁邊,蹭了蹭我的下巴:“我以前騙過過路的書生。”
我啞然失笑,書生與狐貍麽?這不是人間傳的最多的戲本子嗎?
一雲與錯掠影尚還在耳鬓厮磨,多半都是錯掠影給她解釋如今的事情,大多都是胡編亂造的廢話,本尊懶得去聽。
聽到赤炎這麽說,我順勢撫了撫她的頭頂,問道:“你和那書生在一起了?”
赤炎擡頭看我,頓時不滿:“你這麽問,良心不會痛嗎?我要是和書生在一起了,怎麽可能又遇到你啊?”
我道:“也是。”
她趴在我懷裏,垂了眼皮:“那個書生對我挺好的,我還給了他雞腿吃。”
想起赤炎的原形,一頭聰明伶俐的九尾小狐貍,一臉傻氣滿嘴雞毛的樣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想笑,但又不适合這場景。我的臉沒繃住,嘴邊還是露了個弧度。
赤炎立刻要撓爪子了,在我手腕上擰了一下,朝我哼了一聲,道:“誰還沒有個不成形的時候,我小的時候,老是被令姐姐帶去偷雞,沒少被人攆。”
真是雞飛.......狐跳。
我的手從她的頭上放下來,饒有興趣的問道:“然後呢?那個書生和你怎麽樣了?”
她扁了下嘴,有點黯然道:“他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萌的地雷票~愛你萌,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