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玉階生白露(二)

從九嶺山上下來,月色明媚溫柔。

赤炎在我前面走着, 她走得飛快, 不時回頭偷偷看我,看我跟着她, 目光如影随形, 連忙紅着臉驚慌失措了片刻, 絞着手飛快的走兩步,朝我隔開了一頓距離,臉蛋緋紅, 害羞的大喊道:“別, 別離我太近了, 我怕。”

她臉紅的像是煮熟了的蝦子,頭頂上似乎都能冒煙,我緩緩站定, 朝她淡定的笑:“怕什麽?怕我?”

我走近了兩步, 離她近一點, 高大的身軀遮住了她面前的月光,微微俯首, 朝她深邃一笑:“怕我吃了你?”

赤炎活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又往前瘋跑兩步, 然後站定了腳,回頭看我,捂着胸口臉蛋通紅:“我緊張啊!我一靠近你,心就跳的特別快!我, 我很不好意思的........我一想到重華和我在一起了,一想到你這麽好,我就又高興又緊張。我沒和人說過情談過愛,第一次難免會緊張嘛!”

說完,她又看着我,鼓着腮幫子,好奇的問道:“重華,你不怕嗎?我的意思是,你以前沒有和人這樣過嗎?”

像是想到了什麽,她看着我,眉眼有些低垂,眨了眨眼睛,朝我有些失落的低聲說道:“你活了十幾萬年了,有過一兩個前任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誰活了十幾萬年,還能不遇到幾個中意的人呢?”

我看着她,剛要開口,赤炎又擡起頭來,目光灼灼,神色昂揚,活像一只即将上戰場的小鬥雞,高昂着鬥志昂揚的大紅雞冠,氣勢洶洶的去啄我那些存在她幻想中的“中意的人”,氣鼓鼓的說道:“重華,我不管你曾經有幾個意中人,也不管你有幾斷傷情的往事,你要知道,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你要全心全意的愛我,珍惜眼前人,就像我全心全意想着你念着你一樣。”

她想了想,不情不願的加了一句道:“哼,我知道,你愛過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我的三言兩語抹去了,我允許你心裏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偶爾緬懷是可以,你也要知道,如果你想起她的次數太多了,我會吃醋的。”

我望着她被月光鍍上白色輕紗的身影,輕聲道:“赤炎。”

她擡眼看我,眼裏有些酸澀。她看着我,慢慢道:“重華,你一直不說,我都知道。”

她扭了頭,有些低落的說道:“你喜歡我,是因為我和白珏長得一模一樣嗎?”

我走上去了兩步,擁她入懷。

赤炎的肩膀抖了一抖,像是有些累,慢慢的在我懷裏合上眼睛,低聲說道:“我并不覺得我和白珏相像,青尢裏立的那個神像,我也看過,白珏是白珏,她那麽清冷而高高在上,跟我不同的。”

懷裏的人軟玉溫香,楚楚可憐卻又倔強的表露出不同的活潑氣息。我喟嘆了一聲,那些沉寂多年的往事,在這個月光明媚的夜晚,終于齊齊湧上心頭。

懷裏這個嬌小的人兒,我不過是與她相處了半個月,朝夕間竟然已經生出來這麽深厚的感情。

有很多事情,講出來都是我們家族的醜聞,是我朱雀戰神重華魔尊一生不願提起的傷心往事。

十幾萬年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沉甸甸的往事積壓在心頭,早已成為我不得不承擔的過往。我理所當然的承受着,可今晚,我竟然頭一次生出來對她人述說的沖動。

我慢慢道:“赤炎。”

赤炎反手緊緊的抱住我的腰,仰起頭親昵的蹭了蹭我的下巴,輕聲溫柔道:“阿九,我在呢。”

不過是一句話,我竟從心底感到了久違的平和。

我抱着她,低頭看着她肩膀露出的一截雪白肌膚,上面落了兩三縷光滑的青絲,分外妖嬈。

我慢慢道:“我們朱雀一族,但凡是當了戰神的一脈,最後都不得善終。”

天神貴者太一 ,太一佐日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而後四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各鎮四方,青龍投于世間為皇城龍澤之氣,白虎為鬥星君深居簡出,朱雀一族時代為戰神,玄武是為世間基石與鲲鵬一族支撐九重天上的天之柱。

朱雀一族,位高權重世代為尊,興許是生前世世代代累積的殺孽太深重,每一代的朱雀戰神在誕下子女步入暮年的時候,便會控制不住自己體內日積月累的魔煞之氣,一步步走向滅亡。

阿爹與阿娘相識于少年,一同攜手了好幾萬年的歲月。我們朱雀一族生來便是被放養,阿爹之所以分外疼愛我,是因為在生下我的那一刻,阿娘血崩,阿爹在旁,觸了血腥之氣,走火入魔,揮出了虛寒柱,殺了阿娘。

那是阿爹第一次入魔。

阿爹清新過來之後,當即拔劍自刎,可奄奄一息的阿娘打落了阿爹的劍,在一片血泊中,将我遞給了阿爹。她握着阿爹的手,看着泣不成聲悲恸絕望的阿爹說,她不怪阿爹。

她連名字都沒得及為我想好,便斷了氣。

阿爹流着淚,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只願我這個小女兒莫要再走上戰神一脈的道路,最後走火入魔六親不認,屠盡摯愛之人,最後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

所以他給我取名九薇薇,給了我這樣一個天真而傻氣的名字,只願我日後遇到一位良人,珍我憐我愛我護我,讓我一生都不要碰到兵器,讓自己的手上沾滿鮮血和殺戮,走上這麽一條不歸路。

可朱雀一族骨子裏流淌的殺戮天性,終究讓我走上了這麽一條路。二哥沒有成為戰神,他在戰術和功法上始終比我慢了一拍。在阿爹的數次搖頭嘆息後,他索性完全棄了功法,整日裏搗鼓他藥閣裏的古籍,醉心于天地奇景藥草之間。

二哥不喜歡打打殺殺,可他卻可以為了我,重新背負起朱雀一族的使命和厄運。

他甚至願意替我承擔殺戮的報應,不得善終。

我自小和白珏一起長大。

她成形比我快,她修煉比我快,她練出九尾,從一只普通的狐貍精煉到得天獨厚的九尾狐,其間不可謂不努力。

阿爹從小便教育我,要早早的遇到自己的良人,他告訴我,只要我成親了,只要我一生從不碰兵刃,我便能平安美滿一生,阿爹就可以放心,阿娘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我信了。

我從小就早戀,暗戀那個從我将夾子上救下的散仙,暗戀隔壁山頭風流倜傥的白狐小生,暗戀雷劫萬傾白光下翩翩的司命,暗戀所有我能看入眼的年輕未婚配男子。

但所有人都拜倒在了白珏的素紗流蘇裙下。

後來直到阿爹閉眼,我還是沒有嫁出去。那時我早已拿起了虛寒谷為我打造的沖天戟,首戰告捷,內定成為了天庭下一任的戰神。阿爹在臨終時流着淚,粗糙的大手撫摸着我的鬓發,告訴了我我們朱雀一族最後不幸的結局。

阿爹入了魔,他已經神志不清了。他坐在青尢後山的桑樹下,呼喚着阿娘的名字,時而又将我看作阿娘,溫柔的朝我笑,讓我嘗一嘗他親手摘下的桑葚。

天有天規,魔有魔道。由仙入了魔的人,是不會有來生的。

從日升到日落,我和二哥一直陪着阿爹坐着。在那桑葚樹下的石椅上,阿爹溫柔而絮絮叨叨的同阿娘講,他說阿九始終嫁不出去,二哥也找不到媳婦,這一家子可真是愁壞了他,若是阿娘還在,這些事肯定早就操辦好了。

我和二哥一直陪着阿爹,坐在埋葬阿娘的桑葚樹下,聽着他溫柔而懊惱的絮絮叨叨。

直到太陽西沉,直到暮色漸濃,直到月露東方,直到阿爹的眼睛一點點變紅。

直到阿爹再也不認識我。

沖天戟,這一代戰神才能揮動的絕世神兵,在我的手上,又添上了一筆沉重的罪孽。

至親之人的鮮血,永遠都是絕世神兵開鋒的不二祭品。

朱雀一族的結局,永遠都只是朱雀戰神一脈和天帝才知道的秘密。二哥在旁邊,他朝我溫柔的說,他說阿九,你走上了這條路,二哥雖然沒本事,但最後一定會陪在你身邊,護你周全,讓你走的體面。

我對此一直深信不疑。

白珏在北陵呆了不過千年而已。

而後我們成了仙,褪去人形。她事事領先,卻從來沒有在功法上占過我任何一絲先手。在有驚無險的渡過雷劫之後,她從沒人要的小野狐變成了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美人,受盡愛戴贊美,四海蠻荒為她傾心,整個天宮千百妃嫔,顏色各異,風情萬種,卻全不如她回眸一笑。

二哥其實也很喜歡她。

在北陵的時候,二哥起初覺得白珏當初救我不過是投機取巧。他并不相信白珏這麽一只野狐能有那麽好的心腸,但後來自從白珏努力餓着肚子靠自己渡過辟谷後,二哥這才開始慢慢對白珏有了改觀。

他以前只和我說說話,而後看到白珏成仙的決心後,慢慢的,也會時不時跟白珏說說話,吩咐下人給她獨立的房間,送些有助修行通透靈體的丹藥。

後來有一次,他在房前給白珏喂了一顆強身健體的丹藥,被阿爹看到了。那顆丹藥味道比蜜糖還甜,雖然沒多大作用,但是因為制丹的原料難得,煉制的過程又半點疏忽不得,所以也算極其稀有,是阿爹從天庭太白的煉丹爐裏順來的,整個北陵就兩顆。

一顆落了我的肚子,還有一顆阿爹理所當然的給了二哥。但是沒想到二哥可憐白珏辟谷剛過餓的耳暈眼花身子虛,轉了手就喂了白珏。

阿爹剛把丹藥給我,就被我吃下了肚。而後嘗了甜頭,我又去二哥的房裏,腆着臉皮死皮賴臉的朝二哥要,還要二哥揪着尾巴罵了一頓。

阿爹很意外,他看到了這一幕,理所當然的便給二哥說,等到白珏過了年紀成了人形,讓她嫁給二哥。

那時阿爹還說,看白珏渡過辟谷之後皮毛白膩是為上品,日後成了人形也必是萬中挑一的美人。

阿爹的眼光向來毒辣,美人胚子是一看一個準。小的時候我還未化形,阿爹整天都對着我搖頭嘆氣,說随誰不行,偏偏随了他,以後肯定是個五大三粗貌不驚人的姑娘家,找娘家都要發愁。

小的時候我不信,等後來化了人形褪去羽翎的時候,我對阿爹的話感到了深深地折服。

這門親事,二哥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只是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阿爹對這門親事也挺滿意。想到白珏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也只有青尢算得上她半個娘家故鄉,便親自披了戰甲讓整整一百個腳夫扛着聘禮去了青尢。戰神一族的娶親,自然是大張旗鼓驚天動地,雖然只是個小小的提親,但阿爹搞得尤為莊重,還讓二哥穿了大紅的衣裳,胸前紮了朵大紅花,默默的走在前面開路。

那時我看着二哥穿的好像人間做戲的小醜,一邊指着二哥啾啾啾的叫,一邊笑的在地上打滾。阿爹看見了,把我揪起來扔進放聘禮的大箱子上,擰着眉封了我的嘴。

他說,這是青尢的規矩,要下聘,要迎親,那下聘的男方就要穿着大紅的衣裳戴着紅花親自去下聘。場面要宏大,聲勢要動人,這才能顯出我們青尢的誠心。

青尢的誠心确實是顯出來了。

整個天庭,十方賓客,連幾萬年都不曾出來一次的東烏帝君都來替我們青尢彰顯誠心。

雖然這些賓客不過是走個過場,東烏帝君更是在宴席上匆匆的露了個面,不鹹不淡的朝阿爹寒暄了兩句便離開了青尢擺出的酒席。但是對青尢狐族來說,北陵的提親已經是無上的榮耀。

這一場提親,名揚四海,響徹九霄,青尢擺出的酒席上,許多不世出的神族全都傾巢而出,只為這一場曠世奇婚。

他們說,能嫁給北陵朱雀一族的少子,是白珏修了八世的福氣。朱雀一族,位高權重世代為天庭戰神,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唯有龍子鳳孫才有資格與我們朱雀一族聯姻。

但是白珏卻拒絕了。

在青尢大大小小狐族們驚詫震驚的目光下,白珏的身體發着抖,卻還是揚起腦袋,輕輕的搖頭。

她說,不。

在天帝近乎寒冷和阿爹失望的眼神裏,白珏擡起頭來看着這一圈位高權重只手遮天的人物們,這些大人物一個個都是動動手指頭便能将她碾死的各方神佛,這麽一只尚未化形的小白狐在歡天喜地的酒宴中,瑟瑟發抖,卻還是咬着牙,堅定而輕輕的說道:“我不嫁。”

阿爹有些詫異,他以為白珏是喜歡二哥的,但這下也有些迷茫,沖白珏輕聲遲疑的問道:“白丫頭,你再想想?”

阿爹這些年也時常關照她,算是她的半個父親。白珏跪在地上,給阿爹磕了個頭,輕而堅定的說道:“我不嫁。”

全場死寂了約莫半息。二哥還是那副淡然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的失望或者生氣的表情。他穿着大紅的衣裳,胸前戴着紅豔豔的傻氣大紅花,拎着兩個禮盒的手騰出來一個,表情淡定的摸了摸我的頭頂。

這場舉世矚目的聯姻終于還是吹了。阿爹很是失望,二哥雖然不覺得什麽,但是旁觀的人卻總是要替他掬一把同情淚。

之後我每每在天庭便聽到二哥的名諱時,便有人在旁邊添一句:“哎呀,是不是那個當初去青尢提親反而被人拒絕的九虞二啊?唉!真慘!朱雀一族的少君,竟然被一只未化形的白狐給拂了顏面.........”

這件事遠揚九霄。由此可知,整個北陵神府的下人仆婢仙童們,但凡是見了二哥,都要用同情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末了還要搖頭嘆息,憤憤的私下讨論:“咱們仙君這般俊美飄逸!那個野狐真是沒良心!虧得少君和女君都對她那般疼愛,最後還當着四海八荒的面拂了咱們這北陵神府的顏面!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若是咱們神君真氣不過,只需抄了虛汗柱,保管讓她那青尢毀個底朝天。說到底,咱們仙君癡心吶!.......”

諸如此類,不勝厭煩。

二哥被同情的目光看得多了,厭煩的緊,索性一個人跑到了瀛海去找仙草。他這一走,自己算是清淨了,但那些仙婢看我的目光就更同情了起來,說整個北陵神府都被白珏搞空了,就剩下我這麽個寂寞的女君。

阿爹去了天界常年征戰,二哥去了瀛海圖清淨,就剩下我這麽個沒成形的朱雀女君守在家中,實在是百般聊賴。

而後我褪去人形,成了天界叱咤風雲的戰神。白珏來找我,府上的人對她冷眼橫對,說話陰陽怪氣,她也不在乎,只徑直的過。

我氣白珏拂了二哥的面子,讓二哥一個人去了瀛海,讓我沒機會給他投之以同情的目光表達我的同仇敵忾。

在天界的時候,白珏的愛慕者可以從南天門排到北天門,如果可以将那些尚未化形的芙蕖精和喜怒不曾形于色的天帝天子天孫們算上的話,那估計又可以再從北天門排回來到南天門。

但白珏從不看他們一眼。

就像那人間的煙花,璀璨萬般,絕色奪目,在我眼裏看上去是萬般美好,但是在白珏眼裏,那不過是開頹了的晚霞。

我氣白珏這樣對二哥,這樣對北陵,但我還是想和她說話,想和她笑,繃住的臉皮在她的笑靥如花之下還是松了下來。

她對我道了無數次歉,我從不知道那是真情還是假意,她總是對我溫柔體貼,總是想要與我在一起,在天庭的時候,她曾問我,阿九,你會永遠保護我嗎?

我說,會。

我會保護她。

但是我沒想到白珏會算計二哥。

在四萬五千年前,白珏仿着我的筆跡,寫了一封信,将遠在瀛海的二哥召了回來。信上寫,我想念二哥,想要與二哥再下一盤棋。

二哥回來之後找到我,我猜出來那封信的源頭是她,但我沒有說。二哥問我為何憂愁,可我想着,白珏興許還是二哥的心頭傷,我不願提起白珏讓二哥又黯然神傷,便含糊了過去。

我甚至還有些高興,二哥終于回來了。白珏這封信其實替我說出了我幾萬年都沒有說出的話,我想念二哥,我想和他再下一盤棋。

我本來不想打擾二哥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新的角色要慢慢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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