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玉階生白露(一)

赤炎的眼眶紅紅的, 撲進我懷裏, 生氣的環住我的脖子,賭氣似的說道:“這是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 也是第一次跟人剖白心意, 你要是不答應我的話,我就忘了你,離開你,再也不想你,不念你, 不喜歡你。”

我頓時啞然。

拿不想我,不念我,不喜歡我做威脅,真是傻的可以。

若是我是一個心如鋼鐵生性無情的人, 那她今日豈不是注定心碎欲死。

赤炎把自己的腦袋埋在我的懷裏,悶聲道:“我知道我也沒什麽配得上你的, 但我喜歡你, 想和你天長地久, 只想和你在一起, 別的什麽都不想。”

她的聲音悶悶的:“天長地久也好, 區區半年也罷,重華,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只要和你在一起........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

我還記得。

在那樊天的獰笑聲和我手下兵将們的悲泣聲裏,五湖四海修羅戰場, 血染了半邊天。白珏擁着我,擡起頭,溫柔的看着我,看着我低垂着的眼睛,替我擦去淌出的血淚,纖細溫柔的手握住我緊攥住沖天戟的手,甜蜜而溫柔的說道:“重華,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和你在一起,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

代價是千軍萬馬在我面前戰死,代價是二哥的一聲嘆息,代價是我潰散在虛無中的一魂四魄。

她最終還是沒有如償所願。

旁邊店鋪亮起的燈火将這相擁的影子拉長成一條纏綿的陰影。赤炎在我懷裏擡起頭來,嬌豔的紅唇一張一合,我卻聽不清她說了什麽話。

血染紅的視線裏,赤炎的眼神驚恐萬分,她拼了命的伸手,将我搖搖欲墜即将墜落的身軀扶住,驚慌的問我道:“重華!重華!你怎麽了?我不說了,你要是生氣了,我不說了!”

她吓得抱住我即将墜下的身體,淚水像是開了閘門的洪水,在那臉上肆意的流淌。她去摸我的眼睛,一邊惶惶害怕的喊道:“重華,重華你怎麽了?!你要是不想聽,我再也不說了,你不要這樣吓我!”

我的身軀搖晃了一下,摔落了下去,四肢百骸裏,似乎有無數的銀色絲線要将我的血肉攪碎,那道銀鏈從天靈蓋而下,幾乎将我的魂魄撕碎。

受盡業火煎熬,這世上最難以忍受的魂魄破碎之痛。連大羅神仙都可以為之動容為之腐朽的巨大痛楚,這副滿是瘡痍的身體,僅存的兩魂三魄,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承受着這無法言喻的痛楚。

一旦動情,便是千萬倍的痛。

赤炎也跪在了地上,扶着我,她哭的梨花帶雨,又是害怕又是心痛,坐在地上抱着我不停的問我到底如何了。周圍路過的路人們有些詫異,有些人停下來駐足旁觀議論紛紛,卻最終不過是袖手旁觀。

我頭痛欲裂,身體像是沉入水中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赤炎跪在我的面前,淚流滿面。她替我擦幹了從眼眶中流出來的血淚,吃力的将我攙扶起來,對我溫柔而小聲的說道:“重華,我不知道說了這些你會這樣,我不會再這樣了。我帶你回九嶺,我帶你回九嶺找傅山看病。”

她擦幹了自己的眼淚,吃力的将我背起來。旁邊有路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這麽個瘦弱的姑娘...........怎麽背的動............”

我生的比赤炎高了近乎半個頭。

我是一代力能扛山的戰神,我是北陵人見人怕的小霸王。

我從來沒有被人當做需要呵護的寶物,被人小心翼翼的背起來,往那高聳入雲九百九十九步的九嶺神山去。

我剛剛已經傷了赤炎的心,她大可以抛下我一走了之。

可是沒有。

她的脊背纖細單薄,被我壓得幾乎深深的佝偻下去。她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從脖子前十指交扣握住我的手,朝我回頭,臉上的淚痕在風中風幹,在那夜晚的涼風裏,她回頭看我,朝我艱難的笑一笑,安慰的說道:“重華,你別擔心,我馬上帶你回九嶺,我再也不說那些了。”

她的腳步搖晃着,手腳都發着顫,一步一步,爬上那遙遙不見頂的九嶺天階。

初見時,我踩了她的尾巴,她亮出獠牙,朝我龇牙咧嘴。

再見時,我從籠子裏救出她,她尾巴甩的簌簌作響,在我手心裏寫,我可要愛你上你啦。

到如今,她吃力的背着我,一步一步爬上九嶺。

............

我這一生,并沒有什麽軟肋。

唯有情字,使我嗔癡愛恨癫若狂,使我入魔道萬劫不複,使我備受業火煎熬。

漸漸的,那被放大了千萬倍的痛楚,被心頭湧起的希望而強壓了下去。

我趴在赤炎單薄的肩頭,慢慢的,聲音低沉的說道:“赤炎,我的小名叫做九薇薇。”

赤炎背着我,驚喜的回頭,語氣歡喜的亂了輪次:“啊你醒了重華?九薇薇?真好聽,你等下,我們馬上就能回九嶺了,我們回去找傅山,你不會有事的!”

她的脊背上濕了一片,腳也在發抖,夜色溫柔,雲霧缭缭之上的九嶺天階上,她依舊是竭力的往上爬着。

我趴在她的肩頭,閉了閉眼,慢慢說道:“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叫我阿九。”

赤炎繼續往上走,喘着氣道:“阿九,這名字真好聽。我告訴你我的小名叫紅火火,這夠傻氣吧?全族可都這麽叫呢!”

我在她的背上,低笑了一聲。赤炎背着我,繼續往九嶺上爬,揮汗如雨間,又繼續喘着氣道:“阿九你不要說話,你剛剛眼睛裏都流血了,你安心的休息,我帶你去見傅山,你們都是有道行的人,他一定有辦法救你的。”

我趴在赤炎的背上,她的脊梁纖細,渾身發着熱,整個人都因為過度勞累在發着顫,卻還是咬着牙往那山上擡了腳,邁上一步又一步的階梯。

她緊緊的扣住我的手,十指交纏,她的肌膚細膩而溫暖,讓我舍不得放開。

我伏在她的背上,慢慢的說道:“放我下來吧,我剛剛只是吓你的。”

赤炎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她的身子僵住了,頓住了腳,沒有回頭,卻還是繼續往山上去:“吓我的?吓我你還會七竅流血?我哪裏有那麽大本事為了讓你吓我都不惜七竅流血的?我不管,你這個樣子,得讓傅山看看才好。”

我從她的身上落下來,松開了她扣住我的手,落在了她下面的一階階梯上。

夜色溫柔,月明星稀,偌大一輪彎月映在天空。

我站在她下面的兩階青石階上,因為站得高的原因,赤炎難得比我高了些許。

我朝她語氣平和道:“你看,我說了我只是吓你的,我這不是好着呢?”

赤炎慢慢的轉過身來,眼眶通紅,她竟然哭了。

她氣的哭了起來,身上汗水淋漓,衣衫也有些髒亂。她紅腫着一雙眼,咬牙切齒道:“騙我?鬼才會信!”

她憤怒的看着我,哭的稀裏嘩啦:“我知道我和你不一樣,你是魔尊,呼風喚雨,能力滔天,時不時會來個七竅流血!我就只是一只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的小狐貍,不知道你們魔族到底是有個什麽愛好,會為了騙人裝作七竅流血!你以為我是白癡啊?!騙來騙去好玩嗎?!”

她的腿還在打飄,兩步下了階梯,哭着推開我,往山下去了。

我伸手拉住了她。

赤炎甩了兩下手,沒甩掉,她憤憤的轉身,臉上挂着兩行淚,大喊道:“放手,我不陪你玩了!”

看我沒有撒手,赤炎回了腦袋,一俯身,低了腦袋就往我的手腕上咬。

她的牙齒尖利,活像是當初初見時對我龇牙咧嘴的小狐貍,露出滿嘴森森的白牙。

我看着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相對于剛剛讓我動彈不得的劇大痛楚,這點被咬的痛,幾乎連感知都已經被麻痹了。

咬了片刻,她的腦袋伏在我的手腕上,半響才把臉埋在我的手掌裏,低低的哭了起來,聲音放的又小又傷心:“你到底想要怎麽樣嘛!你又不答應我,不喜歡我,又不讓我走,你到底要我怎樣嘛!”

我手腕上稍微送了一點力,便将她拉了過來。

赤炎不情願的擡頭,臉上挂着淚,不情不願的別開腦袋,不看我。

我扶着她的肩膀,低頭将下巴挪到了她的頭頂,低聲道:“赤炎,如果有一天,我走火入魔六親不認,你會給我一個痛快嗎?”

她的青絲柔膩細滑,像是最好的錦緞。她扁了扁嘴,恨恨道:“你誰啊,你走火入魔關我什麽事?”

我的身體已經累極,可這一刻,我卻還是笑出聲來,低下頭去,看着她憤憤的小臉,一字一句嚴肅的說道:“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走火入魔第一件事,便是殺了你。”

她終于把頭轉了回來。

赤炎的臉上還有哭腫的痕跡,雙眼也泛着腫,可沒有哪個時候,能像她此刻這般動人。月光下,她的臉鍍上一層銀白的光芒,被月光映的晶瑩剔透的肌膚上,一個想笑又繃着臉的奇怪表情在她臉上浮現。她故作生氣,心裏早就美翻了泡,別扭的絞着手:“走火入魔會殺親近的人這個我知道,你吓唬我我也不怕。大不了,你走火入魔我替你了結了,之後再來陪你不就得了。”

來陪我?

我頓時板起臉,冷淡道:“來陪我又是什麽意思?”

赤炎仰起頭,不滿的慢慢道:“就是同生共死的意思。憑什麽你可以冒風險來救我,我不能陪你。”

這麽一說,竟然很有道理。

心裏像是開出一朵花,纏繞着,将那原本幹枯的藤蔓重新綴滿生機。我看着赤炎,溫柔的低聲道:“同生共死?”

赤炎握住我的手,一直繃着的臉終于繃不住了,歡喜的露出一個紅着眼眶的笑,美滋滋的撲進我的懷裏:“同生共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