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歡喜

夢中幾番沉浮,宮懿蹒跚着步子,跟在了幾個布衣野鬼身後一道走着。也不知是要去往何處,卻知曉該如何走。

走了也不知道是多久,仿若穿過了千萬光陰縫隙,仿若憶遍千萬前塵事。驀然回神時,宮懿已緩緩地走上了青石橋面,一階複一階,橋下河水呈血黃色,有惡鬼□□,只只骨手伸出河面,似是為求救贖,似是為抓人入河,陣陣腥風撲入鼻翼。

走過青石橋,橋的盡頭卻無人在等他。

沒有慕容清、沒有娘親、沒有顧淳亦沒有宮垣。

只有一個石碑與一老太婆。

石碑上刻着三個字:三生石。

那老太婆便在石碑邊上擺了個桌,上面放了幾個碗,碗中呈了滿滿的褐色汁液,也不知是個什麽東西。

“喝吧喝吧,一碗黃湯入肚,了斷前塵往事。”

那老太如此呼喊道。

前頭的鬼已一個個地喝了,宮懿走至桌邊,拿起那碗帶着腥苦味道的藥碗正欲飲下,卻見不遠處有兩人飛來。

一人着白衣白冠,冠上鑲有美玉,神采飛揚、清冷俊美之餘更不失威嚴,宮懿認得他,他是慕容清。而另一個在他身邊的是與宮懿相似,非實體之狀而是一抹魂魄,那是宮垣。兩人看着似都年輕不少,都是二十來歲的樣子,宮懿瞧着宮垣,也不知為何,宮垣這一抹魂魄瞧着竟比宮懿更虛弱了幾分。

“喲,星君怎的來了老太婆我這裏?”

老太婆所說星君說的似是慕容清。

“無事,只是來等此人。孟婆你忙你的便可。”

孟婆心領神會,她笑着點了點頭,繼續呼喊起了她那一句“喝吧喝吧,一碗黃湯入肚,了斷前塵往事”。

“爹,為何你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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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無法投胎?

以前聽人說屍首不全者是投不得胎的,莫不是宮垣的屍身少了什麽罷?

“我聽聞他說你會有一劫,約莫是這陣子會死,我放心不下,便求他讓我等等。不然又哪裏放得下心去輪回轉世。”

“原是這樣。”

忽地舒了一口氣,卻又幾分絕望,宮懿不由得尋思自己終歸還是沒能活成,也不知道師兄可否喝了忘憂水。

“我雖想見一見長大了的懿兒,可我本意卻是希望見不到你,可哪裏曉得還是見到了。”宮垣苦笑,他伸手摸了摸宮懿的頭,“我兒竟也長這樣大了。”

宮懿瞧得出宮垣眸間神色之複雜,雖有幾分喜更有幾分悲。

想也是,天下父母又會有哪一個希望在地下見着自個兒兒女的呢。

“你也不用難過。”慕容清伸手攬住了宮垣的肩,似是在安慰他,“他機緣到了,陽壽未盡,此刻不過誤入地府,過會兒便該回到人間去了。”

“這是何意?”

世間該是無人可以醫治他的了,死該是他的定局。

慕容清未說,卻白袍一揮,忘川河那渾濁河水頃刻清澈若水,波瀾之間浮現人世實景。

那是宮懿的房,宮懿認得的。屋子裏頭此刻擠滿了人,兩大護法、四大閣主、姬行涯、慕容遙還有一個宮懿不認得的男子。那男子此刻正為他施針,手法極為娴熟,一舉一動若行雲流水竟教人看得移不開目光。

為何師兄還在邊上陪着?此刻姬行涯不早該給他用了忘憂水麽?

宮懿心中困惑不已。

“此人就是你的機緣。”慕容清淡道,“如今機緣既已來到,你陽壽再續,自該返回陽間。”

此刻施針已畢,河裏傳來了說話的聲響,那是慕容遙的聲音,聲音甚是溫柔,句句都是在喚他。那人看着也是削瘦了許多,看得宮懿心中一陣刺痛。

若是能活,宮懿自然不想去死,如今心喜之人在側,他哪裏舍得死。正想說什麽,卻哪裏想到慕容清此刻已衣袖一揮,四周登時濃霧蒙眼。宮懿試着呼喊,可不多時便覺得全身脫力不由得閉上了自己的眼。

白霧消散,宮垣看着宮懿自自己眼前消失,再看一眼河水,他心事已了,該去投胎了。

“多謝星君相助。”

宮垣甚為恭敬地說道,未察覺慕容清在聽他這般疏離的話時面上神色稍稍有變。

“為了懿兒害得星君舍百年道元,此恩宮某無以為報,在此向星君叩三響頭以作謝恩。”

慕容清雖為白虎星君,能想法子救宮懿給他陽壽,可如此便違反了陰間的規矩,需得要個機緣才能暗中施以援手,而這個機緣便是如今世間醫術一絕的姬鴻漸。

原來宮懿本是連姬鴻漸的面都等不到,在報完仇那一日便該入黃泉的,可因慕容清早早算到宮懿此劫,硬是折耗了他百年道元,這才換來此等機緣,更給宮懿延續幾十年壽命,讓他得以與常人一般長壽。

那單薄孱弱的魂魄幽幽地就要跪倒在地上,膝蓋與地面只差分毫距離,卻被慕容清一把抓住。

“你我之間本就不必言謝。”

宮垣未擡眼,嘴角凝着苦笑。

“宮某與星君何等關系,不敢受此一言,星君還是受我三拜,放我去投胎罷。”

慕容清清冷面容上此刻帶了幾分薄怒,他蹙眉看着眼前此人,聲音略帶一些喑啞:“三拜便罷了,你有別的法子還我恩情。”

“是何?”

宮垣擡頭,臉上寫滿決絕。

“……伴我身邊。”

宮垣聞言身子一顫,他笑了,眼中微濕:“星君莫不是說笑了罷。為人之際星君尚不選我,此刻我一抹孤魂星君卻要我陪伴,可不要再開我玩笑了。”

慕容清斂眉道:“你知道當年我是情非得已。”

“若真情非得已,何來的遙兒?”宮垣低聲道,“你該知道的,我的性子哪裏需要你出賣色相為我換得一線生機。我是寧可死,也不想心上人上到別人的床的。”

“我起初……是真的沒有碰過她一根毫毛。後來是因她給我的茶水中下了迷情藥,我将她看作是了你,才與她有了關系,也就只有那一次。”

此刻宮垣身子虛弱,慕容清又有法力在身,要制服宮垣自不是難事。施了施力氣,他強抓着宮垣站起,然後也不顧宮垣掙紮便一把将他緊擁在懷。

“我以施法為你重塑了個容納你魂魄的法器,你魂魄入法器只需随我修習百年便可有人形常伴我身側。”

宮垣不語,還是兀自掙紮。

“那法器與我同體,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再不會分開。以後我會待你好好的,還不肯麽?”

這人難得才會這樣溫柔,語氣裏還帶着一點讨好意味。

宮垣怔了怔,眼睛微有濕潤:“我……其實不是讨厭遙兒,只是氣你不像我……”

想說“像我一樣守身如玉”,卻又覺得這成語實在太奇怪,終是沒能說出口。

“我知道的。我死後得知自己是白虎星君轉世,心中對你放心不下所以便以玄鏡看你了。我知你待遙兒有多好。”

他得法之後,窺探了宮垣的前半生,再以玄鏡看到了宮垣的後半生,哪裏會有他不清楚的?只是在見他因自己被人亂刀分屍之際,心痛不已。

“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會再看別的女子、碰別的女子了?”

在自家孩子面前雖還是個慈父形象,偏偏到了慕容清的面前卻又是個心性甚小的任性鬼。覺得真是無奈,可偏偏他就是被這人的這一點給吸引住的。

緊緊環住了宮垣,就連慕容清自己都未察覺,他嘴角隐露一笑。

“嗯。只有你。”

“行涯,同我回去了。”

“我……不回去。”

“你若不跟我回去,信不信我當下殺了這個小子?”

這聲音……略有些耳熟。

宮懿回想了下,想到這聲音原來是他在忘川河裏聽到過的,好似……是姬行涯的爹姬鴻漸。

他……這是回到陽間了?

“師兄……”

無意識地輕喊了一聲,本就抓着宮懿的那只手此刻抓緊了他。

宮懿的耳畔響起了那人緊張無比的聲音:“師、師弟,我在。”

悠悠醒轉,宮懿睜了睜眼,混沌意識此刻清醒了許多,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一身經脈運行順暢,且內力充沛。

再看那一臉緊張的人,宮懿一陣心疼,嘴上挂着一抹笑道:“師兄好似是瘦了。”

不是好似,是明顯瘦了。

也不知道這一昏迷到底是昏迷了多久,宮懿注意到慕容遙那兩個深深的黑眼圈,就連臉龐都稍稍削瘦了些。

“師兄多久沒有休息了?”

“還多久呢。姬先生給你每日施兩次針,已施了六次了,這盟主大人不眠不休地就這樣陪了你三天三夜,誰都講不動。你若再不醒,恐怕這盟主大人就該下去找你了。”

宮懿正跟慕容遙你侬我侬呢,卻偏偏要殺出個不識趣的秋若晴,宮懿臉色黑了下。

“你們都走開些,我來給他把個脈。”

應是這姬鴻漸的醫術實在高明,前幾日還與姬鴻漸不睦大打出手的幾人此刻倒是聽話得很,紛紛讓到了一邊兒。

宮懿在玄鏡裏頭沒能看見姬鴻漸的正面樣子,此刻看着怎麽都不像是姬行涯的爹,說是兄弟還差不多。

“倒是奇怪了。”

姬鴻漸咕哝了聲,大夥兒登時有些着急了。

“姬先生,可是我師弟身子哪裏不對勁了?”

連忙發問的是慕容遙。

姬鴻漸搖了搖頭:“不是。只是覺得奇怪,我這施針只是解這逆行之術,照理說該是會武功消散的,可這脈象……瞧着倒是經脈都正常了,內力武功高竟也沒有消散,真是奇怪。”

思忖了會兒卻也想不出個什麽頭緒,姬鴻漸向來不是一個會自尋煩惱的人,反正醫治出來的結果只好不壞,那也就無需太多深思了,他本就不是個什麽有醫德的人。

“既然你好了,那我該與你收個診費。”

宮懿颔首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宮懿忽地記起來了,江湖上似乎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似乎是姓姬的,恐怕……就是眼前此人了。

倒想不到他會是姬行涯的爹。

“姬先生想要多少請盡管開口,稍後我會叫人悉數奉上。”

“銀子倒是不缺,倒是缺個兒子侍奉在旁。”說罷了,姬鴻漸眼光瞟向了姬行涯。

宮懿瞧見姬行涯在向他搖頭,他遲疑了下,若是姬鴻漸是歹人,宮懿自不該答允。而姬鴻漸是姬行涯之父,更與姬行涯前世有所牽連……

思忖了下,宮懿颔首:“我這邊自然是好商量的。只不過需得姬師兄答允,姬先生才能帶他走。”

話音剛落,只見姬鴻漸輕狂一笑,也不顧姬行涯反抗,他便猛地将姬行涯一把扛到了肩上而後徑自出門。秋若晴好事,自然是追了出去看熱鬧,剩餘五人自覺在這裏是要礙了自家堡主與慕容遙打情罵俏互訴情意的,于是稍稍客氣了幾句便也一道出去了。

原熱鬧的房裏此刻只剩下宮懿與慕容遙二人倒是安靜了許多。

“師兄。”

情意款款地如此喚道,宮懿伸手摸了摸慕容遙的臉,向來毛發稀疏的他下巴略有些紮手。

“師兄,行涯是不是沒給你喝忘憂水?”

慕容遙搖首:“喝了。”

“那你怎還會記得我?”

“師弟可是希望我忘了師弟?”慕容遙略帶些不滿地道,“若是師弟當真如此希望,那、那我現在去尋姬先生他們,問問他們有沒有一吃下肚子便能忘記一切的東西,而不是忘記什麽憂愁。”

“自然不是!”宮懿連連搖頭,“我只是覺得奇怪,也覺得慶幸,還好我沒死,師兄也沒喝下忘憂水忘了我。”

忘憂水他确實是喝了的,生平一些真的是不快的過往如今也是忘了的,只是為何飲下忘憂水卻還不會忘記宮懿的原因,以薄面皮的慕容遙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對着宮懿說第二遍。

“師弟真是狡猾,總愛騙我。分明知道自己的身子狀況,不肯告訴我還要騙我什麽一生一世的。”

慕容遙眼簾微垂,話語裏幾分埋怨。

“我只是不願師兄為我擔心而已。”

在忘川河邊宮懿聽到了慕容遙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一輩子的情話、還是一道賣糖葫蘆……

施了施力氣,宮懿将慕容遙抱到了床上,慕容遙有些驚慌地掙紮起來。

“師、師弟!不、不行!你才剛剛傷愈,不可以做這種事……該……好好休養……”

那聲音愈發弱了起來,聽得宮懿不由得噗嗤一笑。

“這次怕是要叫師兄白白期待了。我只是想要讓師兄陪我再睡一會兒罷了,師兄這幾日未合眼看着忒憔悴了,讓我心疼死了。”

拉着慕容遙一道睡倒在了床上,再将被子拉至慕容遙的肩頭。宮懿聞到了慕容遙身上的淡淡汗臭味道,尋思着怕是慕容遙這三日基本上是沒離開過這床邊,就那樣一個勁地守着自己,宮懿唇角不由得勾起一笑。

“師兄,等我們都身體好轉了,一道出去周游五湖四海吧?到時候把邀星堡交給若晴他們,我們定期回來收個租。”

“嗯。”

慕容遙許是因放心了許多,此刻頭沾到了枕頭一下子便感覺到了一陣困倦,因而聲音也是有些迷糊。

“師弟,這次……不會騙我了罷?”

“不會。若是這次再騙師兄,就罰……”

“罰?”

“嗯,罰我吃一輩子師兄做的糖葫蘆。”

兩人一道笑出了聲,随着身子輕輕地顫動,而後又再一道沉入夢鄉。

睡夢中,宮懿夢到自己與慕容遙一同活到了白首,那個時候慕容遙在廚房裏頭動作遲緩地做着糖葫蘆,而自己牙齒已掉得無多,卻偷拿着糖葫蘆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舔着……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本來想寫兩個爸比的番外還有姬師兄的番外,不過後來改了主意,之後會另開新坑寫他們兩對。

可能沒什麽人想看orz不過因為喜歡他們兩對所以就想寫,如果大家到時候願意來捧場當然是最好的了。

開坑時間未定,至少是得在完結了隔壁的《魔頭的寵夫攻略法》和《風瀾不驚》之後~

原定是很正經的武俠小說,可是寫着寫着變成了撒狗糧&頗玄幻風格orz

至于小攻小受的番外過幾天休息我會碼了發出來的,預計沒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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