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番外一:記在林先生心裏的日記 (1)

2012年12月17日 星期二 晴

老媽第無數次勸我戒煙和增重。

增重不難,我現在胃口已經好了很多,起碼不會像從前那樣剛吃就吐,浪費糧食。戒煙太難,我會頭痛,頭痛時在吃藥和吸煙裏選一個,我還是比較願意選吸煙。

吃藥就代表我是個病人了,病人總會讓身邊的人操心。

我不大希望身邊的人為我憂心忡忡,就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能再正常一點。

老媽說年底她想為我安排個相親,對方據說特別靠譜,問我願不願意見見,不願意也沒關系。

她問這話的時候特別小心翼翼,我聽着心裏挺難受。那時我正跟林璐一玩黃金礦工,為表誠意,我停下動作,正兒八經笑了一個,滿口答應。

“挺出名一個人,人品沒得說,不然我也不能答應——你肯定猜不着是誰。”見我答應,老媽瞬間情緒高漲。

——池修哲。

這名字非常耳熟,我仿佛陪林璐一看過不少他的電影。

“誰?他?我哥和他相親?!”我還沒講話,林璐一就要從靠椅上蹦起來。

“林彧初!林彧初!你這麽帥,你一定要娶他回家!”林璐一抓着我的胳膊晃個不停。

我被林璐一這個勁頭吓到,被晃到眼睛都要冒金星,只好點頭如搗蒜。

這個名字,大概就是從這時起,正式地、不講理地闖入了我的生命裏。

2013年1月1日 星期二 多雲

我結婚了。

Advertisement

回家的時候連戒指都戴在手上了——戴在無名指上,可是我今天明明只是來相個親。

像老媽說的那樣,池先生是個非常靠譜的人。

我跟他說這一切太突然了,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把我已經結婚的消息告訴我爸媽,他就送我回家,親自向他們解釋了這件事。

我媽驚呆了,想來她是知道池先生高效的,只是沒料到高效成這樣。

我爸興許是很見過一些大風大浪吧,只拉着池先生一起喝茶。

數林璐一最沒良心,搬個馬紮,睜着一雙星星眼坐在池先生旁邊,一張嘴吧啦吧啦沒完沒了地爆我的童年黑料,險些親手斷送我們十三年的兄妹情誼。

我又不好在池先生面前胖揍她,只能在一旁幹笑着聽她講,起初還只是她在講,後來我媽過了震驚的時候,興致來了,也跟着講,一屋子都揚着笑聲。

那确實是些十分弱智的過往,如果主角不是我,我肯定也要跟着笑,此時也只好羞窘地在一旁擡起手遮臉,不敢看池先生用怎樣的目光打量我了。

他說不準想悔婚。

我登時覺得自己像一顆地裏的小白菜。

“璐一,你再說下去,你哥該離家出走了。”

池先生這一聲,于我而言宛若天籁。

他摸了摸林璐一這個混世魔王的腦袋,她就不再鬧了,還偷偷沖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覺得這個人真厲害。

他在麻辣燙店裏安慰我時,也是這樣,用手一下一下順着我後腦勺的頭發,我就真的沒有那麽想哭了。

天色不早,池先生待了沒多久就要離開。這個房子裏仿佛許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林璐一舍不得他,他就彎下腰承諾道:“我會常來,你和哥哥也可以随時來找我。”

他說這話時,眼睛忽然轉向我,看過來時,是盈滿的笑意,我不知為何緊張起來,嘴裏唔唔嗯嗯地應着。

我将池先生送到樓下,我照舊叫他“池先生”。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十指緊扣的那種握法。

他說:“叫我修哲。”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牽我的手。

第一次,是他将我從人群中救出來。

許多年後我仍然記得,這一晚沒有月亮,晚風吹到脖領子裏很冷,但他的手很暖和,他有個好聽的名字,他讓我叫,我就大大方方叫了。

我說:“修哲。”

他卻在聽過後忽然別開臉不看我,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風從西邊吹過來,正朝着他來,他個子又高,替我擋了許多。

我無端覺得今晚的自己沒用得過了頭,松了他的手,将脖領子收緊了些,牙根哆嗦了下還是邁開步子往他右邊走。

修哲問:“怎麽了?”

我胡講一通:“也不只你會看百度百科嘛,我也看過你的,你夜盲,走東邊亮一些。”

不知道他信了沒有,只是邊道謝邊沖我點了點頭。

真是的,這人怎麽長這麽高這麽壯啊?我站不站西邊好像都沒影響似的。

我挺不甘心,就悄默聲踮着腳走了一路,但願他沒發現我在他旁邊忽高忽低。

今年的元旦真的好冷啊。

回家之後,我感冒了。

我決定下次送他的時候多穿幾件衣服。

2013年1月27日 星期日 晴

我們同居一個禮拜了,今天也是我戒煙的第七天。

我連偷偷抽也不敢,因為修哲的鼻子很靈敏,像某種動物,他連我哪天突然換了須後水都能聞出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戒掉,可能是修哲皺起眉頭的時候看起來太兇。

我們同居前有一次約會——應該也不算約會,修哲主動接替我媽的工作,陪我去醫院開處方,取安定片。

我這麽大個人,實在犯不着派專人陪着,大概他們總覺得醫院這個地方,一個人去太孤單了,所以一定要和我一起。

我不擅長處理這些,也不擅長解釋,所以幹脆什麽也不說了。

我怕修哲不方便,就讓他在醫院外面等一等我,我說我自己可以的,修哲執意帶着口罩跟我一起進了醫院。我們在角落裏等候着,那時候診廳內有人吸煙,離我們不遠,二手煙慢悠悠飄過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修哲把我的臉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吩咐了他的助理去勸說那個人到吸煙區吸煙。

我鼻間全是他身上暖洋洋的味道,暖洋洋,就是會讓人的臉熱起來。

他跟助理交代時有點兇,我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皺着眉頭,非常兇。

是我之前沒有見過的表情,我覺得修哲很生氣很生氣。

修哲是害怕我被煙味嗆到嗎?可是我自己也吸煙呀。

我十分慶幸自己在和他相處的這段時間裏,沒有暴露自己吸煙這個壞習慣。

搬去他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房間裏剩下的幾條煙全給了我爸,讓他送人,我裝了桃哈多小熊餅幹和草莓奶糖走。

修哲接我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吻我,嘴對嘴的那種。

為了壓住吸煙的欲望,我吃了一路的草莓奶糖。我有點後悔,我想我那天在超市應該買薄荷味的,這樣看起來不至于太幼稚。

修哲說既然同居了,總要有點儀式感,到家後的第一個吻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們已經領結婚證了,他這樣說,我也覺得沒什麽,只是我不知道第一個吻就要親嘴,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我忘了告訴修哲,那是我的初吻。

我不喜歡充滿草莓牛奶味的吻,但無論如何都好過煙草味。

我不想看修哲皺眉頭,有點吓人。

就這樣,我吃了一個禮拜的小熊餅幹和草莓奶糖,我覺得可能我煙還沒戒掉,就要開始長蛀牙了。

今天修哲會晚點回家,我要一個人去樓下小超市買東西。

想抽煙,想抽煙,想抽煙。

舌頭一次次毫無意義地舔舐上颚,心口癢,喉嚨癢,手指尖癢,頭痛。

我站在收銀臺前,拿牙尖咬了咬舌頭,才回過意識,把想要指向煙盒子的手收回來,随手從桌面的小貨架上另取了個小盒子充數——我記得那裏擺的是薄荷切片糖果。

“帥哥?帥哥?”收銀員大概在叫我回神。

而我看着眼前小盒子上的“超薄”、“凸點”字樣,腦子嗡嗡的響。

我到底要不要放回去……?

後面的人越排越多了,放回去才更引人注目吧。

這樣想着,我硬着頭皮把那盒燙手山芋買了回去。

因為修哲和我不住一間,我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盒安全套藏進我房間的床頭櫃裏,那緊張感完全不亞于我小時候背着老媽買游戲卡。

還好,修哲和老媽在小聰明上都贏不了我,他根本沒有發現我買的那盒安全套。

夜裏,躺在床上,我才有機會細細琢磨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

我是傻的嗎?為什麽不在回家的路上就把它扔掉?

2013年2月28日 星期四 多雲轉陣雨

我大概是戒煙成功了。

修哲現在每天要親我兩次以上,除過固定的早安晚安吻,其他時候,随便什麽也都能成為親吻的理由。

“鄰居家的貓下崽了,”修哲說,“我親你一下吧。”

我想我的邏輯思維越來越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雖然本來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親吻頻率直線上升,我得随時備戰,避着自己滿口草莓牛奶味,更別說煙味了。

故而每每想抽煙時,又硬生生忍下去。

結婚将近三個月,我不光增了重,還戒了煙,外加給家裏帶回了一個帥哥。

我媽覺得這個婚結得超值,說過一陣想來我們這邊看看我。

2013年3月14日 星期四 多雲轉陣雨

修哲昨晚跟我說想帶我出去玩,去青鑼山。

我知道他是想彌補昨天沒為我過成生日的遺憾,我答應他了。

可我沒用,還沒到山頂就開始哭。

我忍不住,周圍太吵了。

太吵了——車尾被狠狠撞擊的聲音,剎車的聲音,異國語言的叫罵聲,拳頭和腳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刀尖刺傷手掌的聲音,左岩落下懸崖呼救的聲音。

為什麽要在我耳邊吵個不停?

為什麽修哲還不停下車?再不停下來,後面的人會再撞上來。

——不是的,不是修哲,現在是2013年。

對不起,對不起,我又弄錯了。

為了證明這天确實不是2011年6月3日,為了讓自己清醒一些,我慢慢地、盡量有條理地和修哲講了這個故事。

我應該是有私心的,我不想他怪我,不想他讨厭我。

這樣答應了他來,又無理取鬧讓他回去,任誰都會覺得麻煩吧。

故事講完了,我好累,又睡着了。

我的夢裏反反複複都是左岩哥落下山崖的情形,我仿佛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我伸一伸手,他就不會因我而死了。那樣的畫面也許重播了一萬次,我伸了一萬次手,一次也沒能拉住他。

直到我醒來時,口中還在叫他的名字,我希望我叫得大聲一些,他就能在那一刻反應過來,他就能拉住我,或許他能活下來,他一定能活下來。

我睜開眼,眼前的人是修哲,現在是2013年。

無論我叫再大聲也沒有用,我救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會得救,我有罪。

我的噩夢或許永遠也不會有盡頭。

而此刻,我叫了別的男人的名字,我做了這麽蠢的事,我害怕修哲要丢了我,像他把我撿回家那樣輕易。

我總在害怕,卻害怕得毫無理由。

他只是抱我下了車,外面下着大雨,他把風衣脫給我,緊緊裹住我,他沒有要丢了我。

我們沒有傘,修哲把我護在懷裏,還替我拉好了風衣帽子。

我們沖進雨地裏,他把我抱得好緊,可是他在淋雨。

對不起,對不起。

我想開口這樣說的,可是我的眼淚一直掉,我知道我一旦張開嘴就會發出慘兮兮的嗚聲,仿佛遭了天大的罪——可一切明明不是這樣的,是修哲在淋雨、在受苦。

我不能張嘴,我已經夠狼狽了,我不想自己在他心中的面目變得更難看。

修哲停下來了,他将我轉過去了,讓我面對他。

為什麽雨下得這麽大,這個人還是能發現我在哭?

“怎麽了呢?剛剛不還好好的嗎?”他這樣問我。

沒有生氣,沒有抱怨,沒有責怪,只是很輕很耐心的詢問。

修哲的頭發完全被雨淋濕了,整個人仿佛都濕透了。

我不光自己狼狽,還要害別人一起狼狽。

——修哲,修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将這句話說出口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我怕他聽不清我的道歉,扯着嗓子也要喊給他聽。

我想他聽清楚一些,我希望他不要怪我,我們還是能一起開開心心地生活,因為我不想一個人,我不想頭痛、吸煙、失眠、吃安定片。

一個人的世界太冷了,還很痛,而我是個怕痛的膽小鬼。

修哲穿過雨幕,他彎下腰,鼻尖上還帶着雨水,低頭碰了碰我的鼻尖。

他用很嚴肅很兇的話告訴我:

“林彧初,不準哭,不準跟我道歉,我不聽。更不準邊哭邊跟我道歉。”

“如果你下次還要這麽做,我會不理你,不洗碗,不拖地,讓你一個人幹完所有家務活。”

“在我的标準裏,你永遠不會犯錯,所以不要道歉。我不聽你講廢話,我也不要看你傷心。”

很兇很兇,很兇很兇。

每一個字都說得很用力,比老媽說過的任何一句狠話都更有震懾力。

我不敢不聽,他所說的每一個後果都讓我感到害怕。

他說,在他的标準裏,我永遠不會犯錯。

那一刻,他站在那裏,彎下腰注視我,背後是鋪天蓋地的傾盆大雨,帥呆了。

我忍不住想,兩年前,如果死掉的是我就好了,轉生之後,趕得上就這輩子,趕不上就下輩子,我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狼狽不堪,我能昂首挺胸、光鮮亮麗地再找上他。

我不會忘記的——池修哲,他的名字很好聽,是池修哲。

2013年3月30日 星期六 晴

我手腳比較笨,在家裏粗活勉強能做一些,細活落到我手上一準要遭殃。我們兩個人在家時,修哲不習慣找家政,很多事都自己動手。

都是在一個家裏生活,讓他分擔這麽多,我有些過意不去,總想為他做點什麽。我問他時,他說喜歡看我變魔術。我怕自己荒廢太久,在他眼前表演近景魔術會穿幫,這幾日就天天趁他出去工作時在家練些有意思的,等他回來表演給他看。

魔術也許未必能讓我感到快樂了,但我還是希望修哲能因此開心一些。我能為他多做哪怕一丁點也是好的,這代表我不是個全無用處的人。

我每天都在家裏練習,除了吃飯,就是練習。

練習是很枯燥的過程,沒有驚喜,沒有期待,沒有尖叫,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是道具,是手法,是技巧。

我覺得自己把什麽弄丢了,一時半會找不回來,我也不是很想找。

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我覺得修哲也不會喜歡,我有一身抖不落的灰塵,像個髒兮兮的小醜。

這樣的我還能變出讓人欣喜的魔術嗎?

我不知道。

但是修哲喜歡,我願意試一試。

我沒有多少朋友,或者說我沒有多少能在這時候尋找的朋友,我也沒有工作,修哲經常騰出時間陪我,可我知道他工作很忙,就總為自己找一堆事情來做,讓他能放心一些。

看書、追劇、打游戲。

我這樣和他說,但我很少真的這樣去做。我對這些提不起興致,就去看修哲的作品。

看他演過的電影,其中不少我都和林璐一看過,再看一遍還是不會覺得膩。

還有他的見面會視頻,有一場我看過七八次,看他在聚光燈下彈鋼琴。

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他在舞臺中央發着光,閉着眼睛,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舞。

身姿挺拔、五官俊逸,神情是謙和含蓄,揚一揚下巴又是道不盡的自信。

修哲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我忍不住将視線從屏幕移到自己身上——T恤、短褲、拖鞋,和一個幾近頹敗的靈魂。

我想起自己先前出于自己也道不明的原因,沒有和修哲同床做那種事,還表示不介意他在這方面另找其他人時,修哲氣得一腳踹翻了椅子。

我自己也對自己犯惡心了。

他願意和我這樣相處已經很寬容,我不該再将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自以為是地強加給他。修哲幫了我許多,我不能惹他生氣,我應該知足。

我在空白的日子裏思索了無數次,思索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

想來想去,大概是怕自己不夠好,也許哪天修哲發現了我這麽多不好,我就不屬于這個家了。

2013年4月3日 星期三 晴

老媽真的來看我們了,所以今晚我和修哲睡一間房。

我洗了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拿着手機漫無目的地看時事新聞。修哲在一旁的搖椅上看劇本,還說如果我想睡了就跟他說,他就關了大燈開臺燈。

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開口便道:“我不太困,你忙你的。”

修哲用手支着腦袋笑:“你在等我嗎?”

他平常不這麽揶揄人的,而我完全不擅長對答:“不、不是的……不對,應該是吧,我的意思就是不用管我,我也不知道……”

修哲聽我講話,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大概是看我真的講不下去了,才轉口問:“最近睡得怎麽樣?”

我答他:“挺好的,有時候不吃安定片也能在十點半、十一點睡着。”

他說:“那藥能停就停,吃多了對身體不好,畢竟有依賴性。”

我認真聽他講話,點點頭。

修哲從搖椅上站了起來,放下劇本,看樣子是要去關燈。

他說:“林先生,幫我按一下夜燈。”

待我按亮夜燈,他才把壁頂的燈關了。

他上床時,走的也是有夜燈那一邊,我往另一邊挪了挪,給他騰出位置。

“我忘了給你多拿床被子了。”修哲進被窩的動作突然頓住。

我搖搖頭:“蓋一床就行了。”

修哲這才躺上了床,我能感覺到旁邊的床墊微微下陷,仔細聽,似乎還能聽到修哲的呼吸聲。長大之後,我很少和人同床睡,故而這種體驗對我來說也算新鮮。

我們中間隔了些距離,很安靜,我恍惚聽到心跳聲,也不知道是誰的。

睡不着,餘光瞟到小夜燈柔和的光,我猜修哲也沒有睡,就好奇地開口問:“你會怕黑嗎?”

修哲耐心地回答我:“如果周圍環境太昏暗,我的眼睛就會看不到,這個世界就好像都變成黑色了,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會本能地恐懼,黑暗裏我也許會不安,但不會有太過激的反應,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害怕。”

“那閉上眼睛呢?閉上眼睛世界也會黑漆漆的。”

“所以我會讓自己每天累一些,這樣閉上眼很快就能催促自己睡着。”

我聽修哲陳述着這一切,心尖上像被淋了檸檬汁,澀得我腦袋都暈暈乎乎。

在被子裏,我伸手拍了拍我們中間的位置,我說:“手伸過來。”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修哲誇獎過我那個幼稚的魔術,那時他問我他也是孩子嗎,我答了“有童心,就永遠都是孩子”。

修哲一直這樣喜歡我的魔術,他一定有顆童心。

修哲将手伸過來了,我伸出小指,慢悠悠勾住了他的。

“閉上眼睛,”我小聲對他說,“池先生,我們馬上要開始夢境一夜游了。”

“哐當哐當。”

“火車正駛入隧道,隧道有一點長,你多點耐心。”

“多等一等,等到車廂穿過隧道的一瞬間,會有和煦暖陽、莺飛草長。”

“你不要怕,不要不安。”

“黑暗裏說不準也藏着寶藏,”我更用力地勾緊他的小指,我說,“你拉好我,我帶着你,走不丢的。”

我聽見修哲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他呼吸很沉,兩根小指恍惚像長在一起的藤,彼此纏繞着。

換了別人,此時的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可笑的話。

但我知道,我這樣說給修哲聽,他是不會笑我的;就好像魔術表演,只有願意相信的人,才能領略到它真正的魅力。

我很懦弱,只有确認修哲相信我,我才有勇氣相信自己。

這晚我們都睡得很好,直到起床,我才想起來自己睡前忘了吃安定片。

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 多雲轉晴

揪着夏天的尾巴,我和修哲把魔術表演秀的日期定在了今天。

時隔三年,我再次站上了舞臺。

我也曾想過,我總有一天會再站上來的,卻未料到這天來得這麽快,思來想去,應該是修哲改變了一切的運行軌跡。

一年多來,他幫我改掉了許多壞毛病,幫我找回我險些丢掉的東西。他沒有催促我走,只是引着我,跟着我的步調向前,慢慢悠悠,慢慢悠悠,也走到了今天。

我的藥已經完全停掉了。某一晚修哲發現了我夜裏會做噩夢,在那之後,我們一直睡在一起。他說被魇住時,有人叫醒會比較好。

漸漸地,那些殘忍的夢也越來越少。

我開始一點點回憶,曾經的我和我的魔術究竟是什麽樣的。

我憶起觀衆席上久不斷絕的掌聲和一雙雙閃着光芒的眼睛,憶起表演者與觀看者從彼此身上獲得的巨大滿足感。

光彩下不能琢磨的神秘,變成吸引人們不斷向前的內驅力。對這個世界失去好奇的成年人,也會在一瞬間相信下一刻會生發出無數可能性。

不可知才是最迷人的地方。

歷盡千帆被磨掉的棱角,久經滄桑沉澱下的老練,都抵不上始終堅信人生中的“不可思議”。

因為不知前路通往何方,旅程才會讓人充滿期待。

魔術就是讓大人變成孩子的游戲。

而自卑、退縮、恐懼,都不應屬于一個造夢者。帶着這樣的情緒,是沒辦法為旁人編織美夢的,所以我不敢再為大家變魔術,我怕我會搞砸一切。

原本我已經成為這麽糟糕的大人了,修哲還是會叫我“小朋友”。

小朋友,小朋友。

他常常這麽叫我,我很信他的話,恍惚覺得自己并沒有完全失去為大家帶來快樂的資格。

于是我漸漸開始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不斷矯正自己的想法。當我的生活真的開始走向正軌時,我才驚覺修哲是怎樣厲害的人。

原來并不只是斥責怒罵才能讓人幡然醒悟,寬宏與包容同樣可以。這是他教會我的,他還身體力行教會了我許多,我太清楚自己在這方面的笨拙,我認同并感激他為我帶來的一切。

就是這樣一個勇敢又優秀的人,在我不敢邁步走向臺前時,替我整理外套,告訴我:“你行的,林彧初無所不能。”

他說:“我會一直看着你,為你加油。”

修哲相信我,從來都是。我為什麽還要停在原地顧影自憐?

所以我邁開步子了,我向前走,每一步都幾不可見地哆嗦,可我的心從未如此堅定。

修哲說,他會一直看着我,我不可以讓他失望。

一段和從前每一次表演都差不多的開場白,我斷斷續續說了将近五分鐘,周圍陸陸續續有人為我鼓掌,我卻反而更怯懦幾分。

修哲坐在觀衆席的第一排,我甚至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我看着他,我隐約覺得自己不是在求助,我在求救。

磕巴一次,磕巴兩次,磕巴三次,我傻站在原地,說不出一句完整像樣的話,我想逃了。

可是修哲看着我,他在看我,他的眼睛緊緊鎖住我。

我不能走,我努力這麽久,我希望他能為我驕傲。

可我只是沉默地一動不動。

忽然,坐在觀衆席上的修哲環顧起四周,他上身前傾,将口罩向下扯了扯。

他無聲沖我道:“加油。”

緊接着,我看到他的嘴唇上下碰了一下,又張開,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口型。

他在叫我。

“小朋友。”

仿佛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池修哲為這三個字賦予了無限力量。

我真的做到了。

我的魔法在三年後又奏效了——我看到了數不清的笑臉,他們被我的魔術所感染,而我很清楚我的力量從何而來。

于我而言,池修哲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人,我過往所有的能力在他面前都會變成小把戲。可他卻仍然願意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我,讓我重新相信自己的可能性。

我一心想将困頓麻木的旁人由大人變成孩子,卻在自己困頓麻木時束手無策。

池修哲太酷了,他是我戰無不勝的英雄,他救了我。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晴

修哲喝多了,我去包間裏接他時,他身邊還坐着兩個漂亮的女孩子,穿得都很清涼。

我別開眼睛不去看她們,我對女人的胸脯和大腿沒有感覺,我以為自己這樣做是出于禮貌,但其實胃裏已經翻滾得不成樣子。嘔吐感已經到達嗓子眼,我深吸一口氣要壓回去,聞到了一股要将人熏暈過去的香水味,更難受了。

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自控力才避免自己像個潑婦一樣上前攆走那兩位狐貍精女士,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古裝劇裏的皇後永遠都是處事不驚的,我得有點母儀天下的樣子。

端着點兒。

我是這麽想的,但內心所想似乎和實際動作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出入——我挺慶幸這幾天在修哲的督促下,我有好好鍛煉身體,遂一手一個拎小雞似的把兩位狐貍精女士從修哲身上拎起來了。

今晚約修哲喝酒的是他表叔。他表叔的事兒我多少聽修哲說過一些,之前那男人就約過修哲許多次,想将他的兒子塞進修哲公司,修哲應了之後,又要修哲給他兒子點好資源。但按修哲的話來說,他表叔的兒子既沒天賦又懶,給了好資源也是白瞎,又不好扯開親戚面子,只得一直搪塞着。這次算是被磨得沒辦法了,才應了見一面。

笨修哲,笨修哲,喝不來酒不會推掉嗎?去喝杯牛奶喝杯茶也能聊天呀,幹什麽非得喝酒?也不知道有沒有在別人那吃虧——

“離我遠點兒、遠點兒。”修哲閉着眼睛,人也看不到,就伸手推我,嘴裏小聲嘟囔個不停。

他也只有在喝多了的時候會撒潑,我沒辦法,就站着扶住他肩膀,怕他一不留神躺倒在沙發上。

“表叔。”我還是回轉過頭叫了那人一聲。

那男人眼神亂飛,也不直視我。

我心裏有竄天的火也不好向他家人發,只得一字一頓把我想說的講給他聽。

“能幫的修哲都願意幫,這中間你們要協商什麽,可以好好協商——只是修哲不太會喝酒,這事兒家裏人都知道,您下次別把他灌成這樣了,人迷迷糊糊的也談不成事情。”

興許自知理虧,他局促地坐在對面沙發上,滿口答應。

我心裏仍然憋氣,卻只想帶着修哲趕快離開這裏,再晚一步,我大概就要被狐貍精女士的香水味熏得翻白眼了。

我要帶修哲起來,像抓大貓咪那樣用手卡住他的胳肢窩,勁兒沒使對,他一頭撞進我小腹上。不知怎的,剛想推開我的那只手就停住了,還環着我的腰。

原來修哲并非不能睜開眼睛的,他埋在我肚子上,又仰起頭,努力撩起眼皮看我。

“小初,小初。”他緊緊摟住我,含糊地叫着我,還拿頭蹭我的肚子,完全是一副狀況之外的樣子。

我把這個行為判斷為撒嬌。

周圍表叔、表叔旁邊的女士連帶那兩位狐貍精女士,一共四個人,連聲大喘氣都沒有。

修哲還是抱着我不斷蹭腦袋,“小初、小初”叫個沒完,尾音還被懶懶地拖長了。

如果不是我真的了解他酒量很差,我可能會以為他是犯了什麽錯想要求原諒。

小初、小初。

小初、小初。

我覺得他這個叫法比平日裏偶爾說的流氓話還讓人臉紅。

別叫了,別叫了,還這麽多人在呢……有什麽都等到回家再說呀。

我心裏的小人已經羞成了一只鴕鳥,可面上的我卻是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地挺直了脊骨,是很窮嘚瑟的樣子。

正宮娘娘的地位永遠不會被任何小婢女動搖——我是這麽想的。

我拉開修哲緊緊摟住我腰杆的手,幹脆利落地将他的胳膊扛上了我的肩膀。

表叔問:“要不要讓工作人員幫忙?”

我想:什麽工作人員?兩位狐貍精女士這樣的工作人員嗎?我才不要。

迷迷糊糊的修哲還算配合,也能慢慢跟着我的動作,我答:“不用了,車就在樓下,我一個人就行了。”

于是留給表叔一個潇灑的背影,臨出門時,我還不忘用冷冷的腔調穩固一下自己的身份——不對,這個說法目的性太強,我只是想簡單闡述一下修哲的實際情況。

“還有,修哲不喜歡女人。”

包間的門在背後合上,我覺得自己帥呆了。

甩了甩耷拉在額前的劉海,我又拖着人往前邁一步,一瞬間,肩都要沉下去一半。

我小聲抱怨:“修哲,你怎麽這麽重啊?”

最後,我在一個正經服務生的幫助下,把死沉的修哲塞進了副駕駛。

我給了那個服務生一點小費,要他別告訴別人他幫過我,尤其別告訴剛才那個包間裏的男人。

修哲酒量實在是差,連我都不如,酒品也一般,像此時,被安全帶捆着還要左搖右晃唱唱歌,一直問我“你是不是林彧初呀”。

我說:“是。”

他又問:“你是不是林彧初呀?”

我說:“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