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解衣抱火
已是半夜,夜風都歇了聲息。
江岸近處,江上漁火高燃未醒,與天上繁星為伴,煙雨蔥濛,靜谧無聲。
一條人影飛掠。
星光照上他的臉,正是江玉郎。他一襲輕捷的漆黑夜行衣,立于江岸,目光凝注着遠方天色微泛的魚肚青白。
他記得方才父親說話時,眼底一瞬閃過的了然與不言而喻。他瞬間從頭到腳冰涼徹骨,伴随着百倍放大的難堪。似被冰水所淋,一顆心頓時也濕透冷透,冰冷砭骨,不堪觸手。
用這樣惡劣且羞恥的方式麽?
只願今夜小魚兒切莫讓自己找到他……
正當惘然思忖間,江玉郎聽到了草地不同尋常的沙沙聲。他閃電般回頭,對上一雙熟悉不過的眼睛。
“你怎麽來了?”
小魚兒本打算在這裏吹吹冷風,稍作冷靜,沒想到另有收獲:“莫非半個時辰不見就想我了麽?”
江玉郎擡起了臉,令月光恰到好處地照亮雙頰暈紅,嗫嚅道:“我……我來尋你。”
小魚兒瞧着他這般模樣,心下饒有興趣地揣度這小狐貍又有何主意,笑道:“怎麽?方才還親熱得很,現在倒是羞了?”
江玉郎絲毫不知自己毒發猛烈時做過什麽,堪堪只有幾個殘影,難免有些七上八下。他深吸一口氣,暗暗告誡自己莫要多言,欺身湊至他面前,吻住那張幾欲繼續嘲譏的嘴。
月光傾瀉,銀如碎玉。
挾帶燦爛星辰,遍灑眸底,映照夜色佳人。
小魚兒下一秒毫不遲疑地扣住他的後腦。江玉郎趁勢直入,溫馴狡猾地去勾他的舌。刁橫地,任性地,像是捕獵中志在必得的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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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兒只當他是毒發難忍,罕見沒有強勢,而是半推半就地令他肆意妄為占領上風。
那溫軟舌尖輕輕拂他的唇,若即若離後轉而小貓一般去咬他的唇角,酥酥麻麻的微妙感受清晰傳來。小魚兒不免心安理得地微阖了眼,逡巡在對方腰間的手再次摟緊。他是從來明白他的聰明的。
難免沉淪。
江玉郎緩緩睜開了眸。本該滿是蘊氣的黑眸中深邃清醒,冷意森森,黑沉漩渦中飛濺出譏刺複雜的清冽漣漪。
終于讓他江玉郎騙倒了他江小魚一回。他是天生的戲子,這是他出世後便注定的。
袖中利刃鋒銳之感格外明晰。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動,心跳聲響徹耳畔,密集戰鼓驟然敲起,在這一隅天地裏擾得他心神動宕。
千鈞一發,時機難再。趁此機會近身重傷對方,再好不過。
隐隐有心願得償的激動感潮汐湧落,沖刷理智的高岸。袖中短劍滑至手中,鋒利劍尖抵住掌心紋路,緩緩磨砺開來些微刺痛。
只要用這把鋒利的薄刃,随随便便插入小魚兒身上任何一處重要穴道,或脆弱之處,譬如腰間雙肋,再點住他的穴道,回去交給爹爹處置。
江小魚就會萬劫不複。
萬劫不複。
腦中忽然閃現小魚兒笑嘻嘻的臉。回憶中江風正飛揚,在殷殷夕陽之下,少年随風飄揚的黑發流鍍金光,俊俏面龐眉眼俱笑。他無法想象,這張永遠神采飛揚的俊美臉龐重傷失血時的慘白模樣。
江玉郎動作滞了一滞,心跳更是狂躁不安。
緊接的模糊畫面便是在那迢迢客棧裏,熟于封閉的他心扉初開,他目光憐憫溫柔,如一脈含着春風的流水泠然。
然後是另一片月光。在段宅中,他俯身吻他,溫柔而暴躁,那是屬于幼狼的交頸。銀輝從少年背後漏過,他立在他身前,披了滿身流淚的月光,而他眼中只有他。
小魚兒與他之間有千萬般的針鋒相對明争暗鬥,他卻偏偏記得那些不經意的溫柔。
就是這些欲斷難斷的溫柔,害得自己竟……不能下手。
但這明明是自己期待已久,令小魚兒無計可施,俯首聽令,落于指掌。而自己也不會有性命之虞,服下暫時抑毒的丹藥後爹爹會帶自己去找他認識的神醫,解掉情毒,從此他們便再無瓜葛。
但……他此刻竟不願動手!
他欠他的債本就夠多,本就已經還不清。
何況他漆黑荒涼的內心深處,仍在期待着他春風複來的溫情。分明自己無可回應,卻依舊厚顏無恥地不斷索取他所能給予的一切溫柔容忍,玩弄片刻便将其棄若敝履。置身冬日的人放不過春天。
從始至終,都只是他對不起他。
江玉郎,你這個沒用的廢物!
有朝一日,當戲子粉妝後的那顆心也顫動起來,他是否還有氣力去做一場濃墨重彩惟妙惟肖的戲?
到了那時,戲中情。
未免也成了真。
死死握住劍柄的右手發顫。複雜思緒滾雪球般愈來愈沉,終被切斷。
手腕被溫熱手掌握住,電光石火,江玉郎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
他大驚之下拼命想要掙脫,奈何內力不敵,掙紮間那吹毛斷發的小巧利刃遽然落地,刺耳“咣啷”一響。
“你——”
冷汗疊冒,江玉郎瞬間汗濕全身,萬般錯愕恐懼自心底噴湧而出,語聲細弱顫抖,隐隐有軟弱無力的失措。
小魚兒笑容不改,黑曜石樣的瞳孔死死鎖住江玉郎的眼神,令他無處可逃。
“你想幹什麽?”
有什麽沉寂已久藏匿多時的界限被一瞬間打破,熱烈滾燙着奔流四溢。
“你……你……”
他定了定心神,随即慌不疊地藏入自己的面具後,垂首道:“我沒有想……”
小魚兒看着他,幾分洗耳恭聽的模樣。眼中卻悄然燃開一片火。
這算什麽?以身□□?江別鶴當真無一不用,竟令江玉郎做出這樣的舉動。
江玉郎心亂如麻,掌心冷汗淋漓,手腕腰身卻仍被那人緊緊箍住。他掙紮無果,只好故技重施,顫聲道:“魚兄,我……我不是認真要……”
聲線到後來愈來愈小,幾乎不聞。他甚至都不相信自己的拙劣辯解。
小魚兒忽然又笑了,眉眼之間淡淡浮動幾欲噴薄的寒冷神色,如身後月光般銀寒空靈,令江玉郎不覺瑟縮。
“我當然知道你是開玩笑的。所以,我們繼續罷。”
他伸出手,動作不符語中嬉笑之意,勁力之大,不下于聚力破敵。
江玉郎毫無防備,天旋地轉之間,小魚兒将他狠狠按在柔軟草地上,笑道:“你既然來了,就不要浪費這個晚上。”
江玉郎頭暈腦脹,被掼在地上的感覺極為惡劣,因此對方的話只是變成了嗡嗡鳴響散在風中。一聲驚呼被堵在了喉嚨裏,小魚兒的雙唇惡狠狠壓上了他的,繼而粗暴碾過臉頰、下颌、脖頸、喉結,帶過一路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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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敢……!
江玉郎無可遏制地開始打戰,先前拼命壓下的屈辱慌亂迅速膨脹,将他神經緊繃到一觸即發。
他拿出随機應變的圓滑本領,壓下翻湧的氣血,忽地扯起一個乖巧微笑,媚然道:“魚兄,我、我當然可以配合你,但是這裏……”
小魚兒不為所動,俯耳輕笑道:“放心好了,沒有人來的。”溫暖氣息流轉之間,将少年瑩白薄軟的耳廓熏出半朵紅暈。
江玉郎氣得臉色發白,咬牙厲聲道:“滾開!你……你信不信我殺你!”
“你既然方才是開玩笑的,現在也不會殺我的,是麽?”那人笑嘻嘻地說着,雙手靈魚般游走。
“而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見他居然還有閑心出言調戲,江玉郎簡直快被氣昏。面前的人是典型的軟硬不吃,讓他所有的掙紮反抗全像是打到了棉花裏。
複雜算計的眼不複深邃,兩瓣墨玉籠了薄霧。霧裏看花的美,引人着迷。他終于忍不住開始乞憐,軟紅唇瓣微張,抽噎道:“小魚兒,江公子,我、我求求你……”
小魚兒望着他,荒謬地覺得那人乖順求饒的模樣極美。一條陰毒蛇蠍被削去鱗甲,一條赤紅野狐被囚籠牢困,竟有一種掌中之物的極致美感。
江玉郎用力側開臉,避開他的目光,望見不遠處落地的刀刃。他抗拒地緊閉牙關,迫使那人只能一遍遍以舌尖描繪自己的唇形,語聲軟顫,卻在說着威脅的話:“你……莫要逼我恨你。”
小魚兒望入那雙清冽的眼,笑道:“你會麽?”
江玉郎一時無言,同樣帶着迷茫地回視那對清亮坦然的眸子。
他會麽?
遠處的利刃閃着寒光,像抹了一痕冰雪。江玉郎不願承認,但他是不會的。若是當真痛恨,方才他便不會猶豫不決,現在便不會落入這種境地。
一次次被觸碰從未有人動過的底線,一次次相鬥又相救……到底是全因情蠱,抑或只因某些情感?
早已被救贖,被蠱惑。
原來的嫉妒成恨,現在早已……不是單純的恨意了。
小魚兒放過江玉郎的唇,依舊緊緊盯着那雙隐泛水色的眼,如兩泓深不見底的湖,湖面錦鱗出水,共天一色,波光粼粼。複雜情愫波動糾纏,恐懼,慌亂,絕望,羞怒。
還有一絲,拼命抑制的渴/望。
他輕輕嘆道:“乖孩子,莫要哭。”
他眸底滑過一道代表勝利的淺光,修長的手在少年後脊富有技巧地按揉片刻又繼續上行:“我知道,你還是輸了。”
語聲低迷,字字篤定,纏綿悱恻。
不枉他的心意。
江玉郎淚光隐隐的眸子清明一瞬,驚聲道:“你……”
他明明早已察覺!
心下不期然地柔軟松動,滿是得以重新見光的釋然,随即被憤恨無奈占據。
明明發覺自己的愛恨參半躊躇不定,還偏要做這些用以試探……分明是個該死的混蛋,自己為何要對他心軟!
迷惘不忍瞬間化為咬牙切齒,胸前忽然傳來的陌生感受生生擠走了喉頭欲言話語,盡數化為意外地軟綿羞人的咬牙輕哼。
……【删減部分內容】
“你、你不要把我……當成女人戲弄……嗯!”
小魚兒又氣又笑,目光明亮地盯着那雙由紛亂情愫充盈的眸子,輕聲道:“我只對你這樣做過,也只會對你這樣做。”
心弦忽被話語撥出铮铮清音,高山流水,靜靜流淌,潤澤萬物,落入世紀封鎖腐朽已久荊棘叢生的心房。
漫天星光高映下,少年眉眼俊逸。
惹人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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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兒挑弄江玉郎散落的幾縷黑發,笑着道:“告訴我,舒服麽?”
江玉郎張開迷蒙的眼睛,隔着一層氤氲煙雲,好似多面水晶折射出失真的純潔。他難以阻止自喉間流淌而出的甜蜜音節,便讨好地把蒼白的頸袒露給對方。
小魚兒盯着他不斷滾動的小巧喉結,玩心大起地低頭舐了舐,吐息低柔:
“江玉郎,告訴我,你有沒有感覺?”
溫柔卻不容拒絕的語氣。江玉郎墨色細眉微微擰起,濃密羽睫略帶緊張地垂落,遮住兩泓幽深水域。倔強否認之詞在柔軟舌尖和唇齒彈跳數次也沒能沖破唇關,他無法忽視從心底發出的陣陣愉悅和怦然悸動。
晚風拂過,風木窸窣。
小魚兒眼神掃過遠處簌簌而動的樹叢,暗中撇了撇嘴,狠狠吐出一口氣。
該死的人,怎麽如此不識時務,在這時候開始有所動作。
他卻不得不動了。揮手用衣服蓋住身下的人,在江玉郎耳旁悄聲道:“江少爺,起來的時候記得裹住衣服。”
話音未落,他按在一旁的手就輕輕一動,從江玉郎衣側順手牽羊、此時早已扣在掌心的暗器遽射而出。
遠處一聲慘叫響起的同時,小魚兒摟住江玉郎,敏捷地撐地翻身躍起,揚聲道:“出來!”
一名黑衣勁裝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自遠處灌木叢裏走了出來,肩頭赫然血流如注,其間一枚銀針流過厲芒。
江玉郎目光一轉,失聲道:“是你!”
此黑衣男子江玉郎怎會不識,正是他那所謂“仁義無雙”的爹爹江別鶴私下訓練的暗衛之一。
黑衣男子不敢擡頭看他,只垂首道:“少主……”
江玉郎想上前去,身子卻依舊酥麻,根本無法自如行動,只好低聲道:“你……你快解開我的穴道。”
小魚兒置若罔聞,反而伸手把他攬進懷裏。江玉郎氣急咬牙,臉上依然泛紅,強作無事地對着那手下厲聲道:“你是想在這自戳雙目,還是趕緊從我眼前消失?”
黑衣男子如蒙大赦,躬身謝恩後古怪地掃了小魚兒一眼,立刻掠回城內。
小魚兒沒能忍住,撲哧笑了出聲:懷裏的狐貍徹底奓毛還偏要扯着陰森冷笑威脅他人的模樣有趣得很,也可愛得很。
江玉郎一雙大眼睛立即瞪向了他,惡狠狠道:“快幫我解穴!”他此時完全丢失先前宛若冰冷蛇蠍的發狠神态,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黑貓。
小魚兒從善如流地拍開他的穴道,江玉郎瞬時從對方懷裏彈了出來:“你早就發現他了?”
“嗯。”小魚兒摸着下巴道:“不過我沒想到那是你的人。”
江玉郎稍稍一頓,道:“……那大概是我爹爹派的人,我事先也不知道。你方才做那些,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
“算是罷。”小魚兒嘴角又抑制不住地上揚,若非方才大膽之舉,他還不會知道江玉郎竟會那般可愛。親吻時他發覺江玉郎袖中的暗劍确實頗為憤懑,但覺出那人心思踟蹰不忍時,複又愉悅不已,甚至想愈發大膽地撩撥那人逆鱗,于是順勢把他推在草地上,肆意試了一番。
江玉郎心思剔透,這理由實在勉強,恐怕故意掩護是假,伺機揩油是真。他也不追究,只是暗暗羞恨自己竟會表現得那般沒出息,語鋒一轉,語聲急速降溫,冷冷道:“我回去了。”
小魚兒打量他一眼,嗤笑道:“就這樣?”
江玉郎低頭一瞧,才明白方才那暗衛的怪異眼神是怎麽回事。夜行衣被撕開一個極大裂口,其間難掩零星紅痕,深深淺淺,紅梅覆雪,兩相映襯,煞是好看。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江玉郎冷笑道,渾然不覺自己的語氣竟有幾分像是撒嬌。
小魚兒輕咳一聲,伸手去把自己外衫解下,遞給了他:“穿上。”
江玉郎強忍住雙頰莫名微熱,故作平靜地披上那衣服,道:“我走了。”
小魚兒久久望着他,啓齒問道:“他會怪罪你麽?”
江玉郎垂眸斂了兩泓墨潭熹光,淡淡道:“……他到底是我爹。”
小魚兒依舊定定凝注着他。江玉郎躲開那道灼灼目光,只覺冷汗又出一層,心道這小子該不會還在記仇,幹笑道:“魚……魚兄,還有什麽事麽?”
“你記住了,江玉郎,”正當此時,小魚兒兀地探手捏住對方的下巴,強迫将江玉郎的臉擡了起來。江玉郎不及出口抱怨,已聽眸光熠熠的俊朗少年大聲道:“即使我方才做的事情是假的,但我……我的心是真的!”
他說……什麽?
江玉郎茫然瞧着他,瞧得小魚兒臉色微紅轉瞬即逝,卻話語不停,步步緊逼,雙眸明亮至極,似兩輪落入紅塵的驕陽,那般活力潇灑地孕在他的眼睛裏。“你明明對我有感覺……我可以讓你想想,但你若要逃開就是做夢。——你是我的!”
這一剎那,漫天星子璀璨奪目。少年雙眸中流動着蒼藍錦繡為底的璀璨星辰,閃耀着小小光河。花在他眼裏開放,星在他眉間融彙。
甚至令天地蒼穹,俱都為之失色。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沒有脖子以下我說倦了,這只是重發,上次都過了的,求放過1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