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逢疑夢

銅先生與木夫人漫步行出。

夜涼如水,月光似銀。江南的夜,一派安靜祥和的柔暖溫軟。

銅先生走在前面,木夫人垂首随後。銅先生驟然掠起,向着江府方向掠去。

木夫人驚道:“姊姊……”

銅先生頭也不回,冷叱道:“你留在院子裏,看着他們二人。我去找江別鶴算賬。”

木夫人欲言又止,終究只是望着他湮沒在暗青夜色裏的背影,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銅先生身形快如閃電,飛掠間高妙輕靈之姿竟與花無缺有八分相像,卻似比他更高明。須臾間,便掠到了江府。

銅先生徑自落在冷清走廊,獨身走向那間小魚兒和江玉郎所熟悉的花房密室。他竟似十分熟悉這裏的環境,腳尖随意一踢,就踢中了機關。

密室大門緩緩移開,江別鶴端坐在其中大理石椅上。

江別鶴倏然一驚,忙從椅子上退開,賠笑拱手道:“不知是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他僞裝得很好,眼角迅速流過一道狡黠的精光。他本知道銅先生會來的,但他偏偏要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模樣。

銅先生負手立在門前,一雙冷若冰霜的眸子自眼洞裏望着他。片刻,冷冷吐字:“你很好。”

江別鶴毫不改色,佯裝道:“不知前輩說的是哪一件事?”

他裝得簡直再高妙也沒有,若是小魚兒在此定會贊一聲,不愧是江玉郎的父親。只可惜銅先生卻是個不吃軟的人,他身形一動,霍然逼近,冷冷道:

“你故意告訴江玉郎我的行蹤,把他騙過來。你知道我顧慮那‘情蠱’不會殺他,卻會護着他,因此能利用我護好你自家的孽障,這樣你自己就好辦事了,是麽?”

他猛然伸手,出其不意地掐住江別鶴的脖子。那是一只帶着手套線條柔美的手,纖指修長,手掌單薄,微微露出的一線手腕蒼白皮膚光潔細膩,勝于女子柔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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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這雙手的勁力,卻顯然很大。江別鶴在他的手下,簡直手無縛雞之力。

“但你莫忘了,我不能動他,我卻能殺你。”

江別鶴蒼白的臉帶上一絲缺氧的潮紅,斷續幹咳道:“是……是晚輩逾矩。還請前輩……恕罪。”

銅先生手掌松懈,冷冷哼了一聲,收回手來。江別鶴緩緩撫着喉上紅痕,恭謹地低垂眸子,沉默着一語不發。

銅先生披風一卷,人也似風一般轉瞬立在了門前。他沒有回頭,只是冷冷道:“你的兒子和江小魚有什麽感情瓜葛,你清楚麽?”他語聲中帶了些心知肚明的譏笑與鄙夷。

江別鶴愣了愣,換上一副笑面,勉強笑道:“他們……”

銅先生突然心煩意亂地喝道:“罷了,我不願聽。”繼而倏地回首,冷冷道:“你若再敢鬧出風浪,你兒子會怎樣,我便不清楚了。我不能教他死,但能教他生不如死。”

江別鶴俯首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晚輩……謹遵教誨。還請前輩,放犬子一馬。”

話音未落,他眼底極快閃過一絲悲涼擔憂。銅先生背着身自然也沒有看到,看似滿意地淺淺颔首,飛掠而去。

獨留江別鶴一個依舊站在書桌旁,垂着頭,目光冷然落寞。

“殺我?那麽多人都想殺我,我死了,又有何可惜……只是玉郎……我絕不能讓他死……”

他長嘆一聲,坐了下來,繼續提筆完成方才正在做的事情。

燭光斜斜照到紙上,明亮的光輝被柔軟狼毫筆尖一挑。雪白宣紙字跡斐然:

“致吾子玉郎……”

待銅先生和木夫人出了屋子關緊了門,江玉郎才敢出聲,輕聲道:“他們究竟是……”

小魚兒斂了笑容,一言不發地把那小瓶打開,在鼻端嗅了一下,确認無誤後倒出兩顆。自己先吞了一顆,感到體內沿着經脈瘋狂流轉幾欲爆裂的寒冷內力平複許多,又嘔出一口血後,氣息明顯均勻許多。

他這才放心給江玉郎吃。江玉郎瞧見他又吐血吓了個半死,卻看見小魚兒生龍活虎地命令他張嘴吃藥時,心裏也安穩了大半。

銅先生雖是個怪物,但也是個厲害的怪物。他的靈丹妙藥,畢竟不是等閑之物。

小魚兒又嚼了一顆藥,竟仿佛将銅先生那瓶珍貴的補藥當成了糖丸炒豆,悠然道:“你被捉了也不錯,至少無需我再想着你了,還有白白得來的保镖。”

江玉郎心亂如麻,聞言心底一酸,垂首淡淡道:“……是我信了江別鶴的話。我以為他好歹不會騙我。”

小魚兒眨着眼,眼底光芒一閃一滅,笑道:“你往常并不是這樣輕率的人。”

江玉郎頓了頓,擡眸揚起一片星光,毫不相讓地輕車熟路避開陷阱,微笑道:“人總有犯錯的時候,不是麽?”

“讓你說一句擔心我怎地就這麽難?”小魚兒嘆氣,伸手把他拉到懷裏,氣息熱烈地侵襲那蒼白微冷的頸間。

江玉郎不近人情地一把推開他,問道:“那兩人武功究竟有多高?”

小魚兒道:“大概與移花宮主不相上下。”他答得萬分正經,手裏則拉過江玉郎纖細修長的手搗亂地輕捏。

江玉郎驚異得忘記抽回手來,沉聲道:“這兩個人,為何會……與他聯手?”

言下之意,這樣兩個武功超絕的武林高手根本不必與江別鶴聯手,單憑他二人已經可以縱橫江湖。

小魚兒道:“想必是因為他們想要做一些事情,但這些事又不能或不足以讓他們親自出手。”

江玉郎眼珠轉了轉也不說話了,微抿的唇線柔軟僵直,似乎滿腹心事,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神态。

小魚兒眼睛一轉,目光聚焦在江玉郎已經紅腫一片的右頰,探手撫上灼熱的傷處。“疼麽?”

江玉郎怔色轉瞬即逝,輕聲道:“沒事。”

小魚兒捧着他的臉仔細打量,眨了眨大眼睛,展顏笑道:“不錯,沒破相,還能看。”

江玉郎無可奈何地甩過一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也是我自找的,誰讓我偏要來救你。”

小魚兒嗤地笑道:“如此說來,我當然是要感激你了。”

江玉郎順着話頭處處針鋒,悠然道:“魚兄不必太過,千八百個響頭就足夠。”

“那還是算了罷,我這腦袋這麽好,磕壞了怎麽得了。”

小魚兒煞有介事,沒等江玉郎啐罵出口,在他手上暧昧一捏。

江玉郎驚得一跳,低聲道:“你……你做什麽?”

小魚兒悄聲笑道:“他回來了。咱們先将他氣跑,再做長談。”

他輕輕一瞥,江玉郎順着看去,門外果然有一身影,瞧那身形高矮,似乎是銅先生。

他狐疑地擡眼,小魚兒已裝模作樣地開口,柔聲道:“玉郎,你還疼麽?”

他這一反常态的語氣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落在江玉郎耳中卻令他背脊一冷。他湊到小魚兒耳邊,用極細極小的聲音笑道:“魚兄,你有些令我反胃……”

言畢,江玉郎自覺不能不配合如此敬業的搭檔,便迅速入戲,權當挑戰一次:“還有些痛呢,幫我揉揉嘛。”

他想了想,嬉笑着軟聲喚道:“魚哥哥……”

小魚兒罕見一噎,門外那怪人顯然也是一顫。

行,江玉郎,你贏了。

他江小魚生了十多年,颠倒惡人谷闖蕩江湖什麽沒聽過,卻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能被叫得這麽顫聲柔氣忸怩作态。

江玉郎壞主意得逞,感覺到身畔人明顯的一頓,趕忙掩口憋笑,一雙眼則是已成兩彎瑩亮半月。

小魚兒趁機摟他到懷裏,道:“來,親親你就不痛了。”

江玉郎未及拒絕,如期而至的輕吻已在發熱面頰上缱倦流連,久久不離。月光如水,二人眼前也不知怎地蒙上一層濛濛水色,隐約勾勒出面前少年清隽熟稔的輪廓。

眸裏映月,月上渡你。

江玉郎不作聲,環過去的雙臂擁緊了他半分。小魚兒似乎愣了愣,随即撫了撫他的背。柔軟的唇順着臉頰上移,印在額心眉間。

猶恐相逢是夢中。

門外傳來一聲難掩怒火的冷哼,銅先生的語聲清晰傳入,顯然是有渾厚的內力,壓抑着怒氣道:“你們想逼我,我偏不動手。”

他說着像是要推門進入。小魚兒眼睛一眯,大聲道:“喂,我們脫都脫了,一件不剩,你可莫要進來!”

他這一說,吓得本來正在心裏多愁善感傷春悲秋的江玉郎眼睛發直,也無暇顧及這傷感溫柔的古怪氣氛,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道:“你怎敢這麽說話……”

小魚兒低聲笑道:“等着瞧。”

按理來說,銅先生身為男人,本不應害怕。但他偏偏站住了,語聲中的怒意更甚,交雜着無法察覺的微窘,喝令道:“快給我穿好,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小魚兒道:“你這人可奇怪,難道你睡覺不脫衣服麽?”

銅先生怒道:“你竟敢這麽對我說話!”

小魚兒道:“天下人都怕你,唯獨我不怕。你若是煩我,不如進來将我殺了罷,一了百了。”

銅先生映在門上的影子氣得微微顫抖,只聽一聲震耳清嘯,似乎有巨物倒塌的轟響。風聲簌簌,顯然他已掠到遠處。

江玉郎手心出了汗,纖細手指不覺扣緊了小魚兒的衣襟,悚然道:“他……”

小魚兒笑得像是偷了腥的貓,不忘緊了緊圈住那人的手臂,道:“莫要害怕,他不過是又劈倒了一棵樹而已。”

江玉郎聞言瞪大了眼睛,須臾後才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麽?”

他眼睛本就不小,此刻更圓溜溜的黑白分明,比起平日桃花蕩漾自命風流的模樣更添可愛。小魚兒鬼使神差地擡手揉了揉他的發頂,道:“此事說來話長,不如我們秉燭夜談。”

江玉郎當真起身點了燭,回身正色道:“我先問問你,你當真是對上他就手無縛雞之力?”

小魚兒嘆道:“不錯。我別了你之後,到那密室裏翻找,根本找不到解藥。我發覺你我大概是被江別鶴騙了的時候,忽覺到身後有人,與銅先生拆了幾招後實在不敵,就莫名其妙地昏了過去,醒了後就在這裏。”

江玉郎皺眉道:“這般武功,倒是少見……說實話,天下除了移花宮主和燕南天,我再也想不出第四個了。這是哪裏來的隐士高人,居然和我爹聯手?他可曾跟你透露過什麽?”

小魚兒道:“他想必與移花宮主交情不錯,因為花無缺出宮前就已經聽說過他,并且移花宮主還叫他見了銅先生如見她們姐妹本人;他自然也知道移花宮主要讓花無缺親手殺死我的命令,說不定還知道其中秘密。”

他想了想,追加道:“那銅先生還恨透了我爹娘,之前我與他提起時,他将我娘十足十地诋毀了遍。”

江玉郎垂眸,半晌道:“你的父親與移花宮主有仇,說不定與此事有關。你有沒有想過,若是花無缺父輩也與你的父母有過節……”

小魚兒道:“但移花宮主姐妹脾氣最是冷酷無情。就算是為了花無缺祖輩複仇,按移花宮利落決斷,捉到我應該直接殺死才是,不會如此執着。況且那銅木二人也是十分古怪,一身絕世武功還不惜受我的氣也要看緊我,避免我死在別人手上。”

他面上雖笑着,笑意卻未達愈發幽深的眼底:“說不準,他們能從我和花無缺的決鬥取利,得到什麽……”

江玉郎呆了呆,皺眉道:“那又能是什麽?他們和移花宮主武功蓋世,縱橫天下,什麽得不到的呢,還要受你的氣?”

小魚兒歪了歪頭,托着腦袋嘆道:“這正是我在想的,只可惜我還沒有完全知道個中奧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與花無缺定有什麽奇妙的聯系。”

江玉郎目光閃爍,遲疑道:“……不過有一件事,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

小魚兒道:“什麽事?”

江玉郎神色微凝沉吟道:“那銅先生,或許實際是個女子。”

小魚兒這才驚了,緊緊盯住他:“你如何看出來的?”

江玉郎道:“木夫人正是女子無疑;銅先生比她略高幾寸,身形卻與她同樣纖細靈活,腰細如柳,步若浮雲,不時輕撫發絲,分明是女子動作;而他全身上下的皮膚被盡數包裹,想來是不願被別人發現他的真實性別。方才借着月光我也沒有看清,但依稀見得他并沒有喉結。”

他看着小魚兒變化的面色,笑了笑,沉聲道:“在你和他插科打诨地說我們衣衫不整的時候,他竟然當真不敢進來。就算他不敢傷了你,但他為何不敢推門而入?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看到其他男子的身體并非什麽大事。”

小魚兒腦海中電光石火般掠過先前他耍弄銅先生的畫面,定定地望住江玉郎的眸子,驚喜道:“不錯,他抓我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敢讓我碰到他胸前……他語聲雖然甚是粗啞,但也正是因此才更像是僞裝的。他那麽痛恨我娘,也許正是曾經喜歡過我爹的女人,只有女人的嫉妒心與懷恨心才會這麽重。”

他頓了頓,道:“世上能有如此高絕武功的女人有哪些?”

四目相對,意味不言自明。

移花宮,邀月,憐星。

——這樣一切仿佛都串通了。世上只有邀月憐星知道那秘密,而她們為掩人耳目,就化作這兩個名不經傳的怪人,好親自來監視花無缺的任務完成如何。

江玉郎憂慮道:“若是如此,你那樣對移花宮主,豈非死定了麽?”

小魚兒笑道:“她們算定我會死在花無缺手裏,自然也不着急。不過銅先生與木夫人若真是移花宮主改扮,她們又為何要瞞着花無缺?又有什麽事,能讓心高氣傲的移花宮主甘願受我的氣,花無缺親手殺我,難道真的如此重要?”

江玉郎也想不明白,只好道:“……這麽晚了,不如先睡罷。”

小魚兒捂着嘴,打了個哈欠道:“好啊,勞煩你吹熄燭火,我也有些困了。”

屋中光亮方一熄滅,江玉郎就被他拉了過去,緊緊摟在懷裏。他兀自徒勞無功地掙紮兩下,最後一聲長嘆,還是倚在那人臂彎之中睡了過去。也是奇怪,聽着那另一人安穩的心跳,他竟然不怕了。

縱然身陷囹圄,縱然被疑似移花宮主的人囚禁,他竟然,不畏了。

或許是因旁邊的這個人罷。

在那潮水般困意襲來前,江玉郎的心頭仿佛掠過了一道不祥的暗影——只可惜,他很快就睡着了。

事實證明,江玉郎心有靈犀般在睡前感受到的一絲不安,還是有道理的。

他們不知道的是,在繁華城內的一家酒樓,有一個窮漢和一個白衣少年,與衣着光鮮的“江南大俠”見面了。

他們也不知道的是,在城內陰暗一隅,身着黑衣的女人擦亮鋒刃,眼神比刀光還要冰寒。她身形一展,沒入黑夜。

作者有話要說:

江爸爸口嫌體直,他是很愛玉郎的~

盒飯預警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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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被,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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