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銅木雙絕
暮雲四合,半影黃昏。
幽深巷口,小小閣樓。
屋子裏很安靜,安靜得不像有人在。
但屋子裏的确有兩個人。這兩個都是扔到人群裏,一眼就能認出來的那種人。
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
唯一煞風景的是,他們臉上的神情都十分嚴肅,像是焦慮得很。
江玉郎起身,看着對面的女人,道:“我去找他。”
杜簫擡起眼皮,蛇一般柔白的手臂屈起,緩緩颔首道:“好。”
江玉郎盯了她片刻,道:“如果我們沒有回來,你就去找江別鶴,他知道一切。”
杜簫懶洋洋笑了起來,媚然道:“你不怕我殺了他?”
少年不為所動,從喉頭擠出一聲諷刺的哼笑,道:“我不信你能殺了他。”
女人的笑容像是一朵萎謝凋零的昙花,緩緩零落成泥。杜簫心煩意亂地揮手道:“你趕緊滾罷。”
江玉郎也似懶得與她廢話,披起一襲玄色織錦披風,背對杜簫低頭系着系帶。
兩只柔若無骨的玉手,卻猛然自身後攫住了他。
江玉郎不及反應,杜簫出手如風,順着他腰身一連點上“京門”“帶脈”“章門”三處穴位。
他實在吃了一驚,瞪大雙眼道:“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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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簫把他拎了過來,撂到對面的椅子上,拭着手指淡淡道:“即便你惹我讨厭,我也不能讓月央的孩子去死。”
江玉郎胸膛不住起伏,奈何穴道被制,手腳酸軟,咬牙道:“我要去救人!”
杜簫道:“那個鬼靈精都中了招數,你過去只有送命的份。”
江玉郎道:“我自有打算,怎會白白送上門任人魚肉?”
杜簫瞟了他一眼,嗤笑道:“算了罷,你若是又碰上一個像是江小魚一樣的難纏鬼,準備什麽都不管用。”
江玉郎大眼睛轉了轉,忽地眉心一皺,繼而緊蹙雙眉。他咬着下唇,面上血色轉瞬褪盡,如遭雷亟,額角也逼出了薄薄細汗。
杜簫正翹起纖纖玉指在燈光下瞧着自己光潤的指甲,見他神色有異,忍不住道:“喂,江玉郎,你怎麽了?”
江玉郎虛弱地張開雙目,眼中滿布痛楚之色,□□着道:“你方才把我甩到椅子上,我胸前那傷口好像崩裂了……”
杜簫已有起身查看之意,但仍端坐在椅子上,狐疑道:“真的?”
江玉郎眉心深鎖,牙關緊咬,似是痛徹心脾,難耐哀求道:“好姐姐,我不逃了還不成麽?你也不必為我解穴,只要過來幫我稍稍止了血也好。”
杜簫見他臉色慘白如死,不似有假,乃起身走了過來,伸手在江玉郎胸口摸揉按壓,蹙起柳眉道:“摸起來無礙……是這裏?”
“不是,”江玉郎閉目蹙眉,喃喃道:“往下……這裏……就是這裏。”
杜簫半句未出口的話化為一聲驚呼,江玉郎翻腕扣住她脈門,竟已靈活地蹿了起來,順勢用腳尖踢上了杜簫幾處穴道。
失去力氣的女人徹底軟癱在了椅子上,瞪着眼道:“你……”
江玉郎拍了拍手,微笑道:“我會的那部分《五絕神功》雖不全,也足夠沖破你的點穴手法了。”
杜簫花容失色,鳳目中終于丢失了一份算計通透的安然,嗄聲道:“江琴不會幹什麽好事,你絕不能去他說的地方!”
江玉郎恍若未聞,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
杜簫銀牙咬碎,嘶聲道:“江玉郎,你敢去!”
正向外走去的江玉郎轉身微微一哂,悠悠道:“我本不敢。只是認識那小子之後,已經做過那麽多我原本不敢的事情了,再多做一樁,又有何妨?”
天色漸漸晚了,這正是酒樓客棧生意最好的時候。
城外西郊,一處大客棧內空寂無聲,只有一間屋子亮着燈火。
——天字一號房。
說來也怪,這客棧本不小,卻只住了一個人。
院中綠樹成蔭,濃綠葉海在冷風中飒飒作響。
這時,只聽一陣衣袂風動聲,兩個人影飄飄而落。為首的一個人白衣飛動,好似高山之巅皚皚白雪,面上帶着個銅質鬼臉,頗為駭人。随後的是一個翩翩少年,正是花無缺。
銅面人與花無缺翩然落地,前者轉過身來,道:“花無缺,你出宮前,移花宮主吩咐了你什麽?”這人語聲怪異冷硬,像是刻意裝出來的一般。
花無缺道:“殺死一個叫做江小魚的人。”
銅面人道:“很好。”
他不再多話,飛身掠上一棵大樹樹梢,很快帶下一個人來。花無缺定睛一看,吃了一驚。
那被帶下的人正是昏迷不醒的小魚兒。
銅先生正是躲在江別鶴家密室的那位“高人”。他果然如同江別鶴和江玉郎所料,來到密室就被擄走。
銅面人道:“你自然已知道我是銅先生。”
花無缺一驚之下,定了定心神道:“是。家師曾吩咐弟子,見到銅先生和一位木夫人,便如見家師。”
銅面人像是冷冷笑了笑,劈手将小魚兒向花無缺一推,道:“不錯。我要你現在殺了他。”
花無缺趕忙扶住小魚兒,聞言一呆,目光有些複雜。
銅先生目光如炬,厲聲道:“這本是你師父的命令,現在也是我的命令,你為何不動手?”
花無缺道:“弟子現在不能殺他。弟子與他有三月之期,未到三個月,我絕不能殺他。晚輩決不能做食言背信之人。”
銅先生厲聲道:“你想要抗命麽?”
花無缺微微猶豫,不卑不亢道:“弟子不能毀約。”
銅先生凝注着他,又看了看還無意識的小魚兒,目光又忽然變得比火還熾熱。他狂笑道:“你既然堅持,我作為長輩也不好逼你!三月便三月,你解開他穴道,我要他親耳聽着!”
花無缺依言拍開了小魚兒的穴道。小魚兒睜開眼睛,笑道:“花無缺,是你!”
銅先生喝道:“江小魚,你聽着。既然你們有個三月之約,那麽這三個月花無缺自然不會殺你。”
小魚兒慢吞吞地扭過頭看他,笑道:“呀,你終于想通了?”
花無缺聽見他對銅先生說話的語氣當真是又驚奇又好笑,小魚兒卻滿不在乎,依舊滿目無辜地眨着眼睛。銅先生繼續冷聲道:“花無缺,你走罷。”
花無缺看了小魚兒一眼,仍有些擔憂他的處境,道:“那麽他……”
小魚兒倒是渾不在意,他自六歲起已和狼犬虎豹打過交道,面前這銅先生看起來絕不會比那些野獸可怕就是。他一笑接口:“我自然是要留在這裏的,讓這位銅先生好生看顧我三個月,是麽?”
銅先生冷冷道:“這三個月,你就在我眼下待着,不會有他人傷你。”
小魚兒笑道:“你把話說得這麽滿,我就放心了。只是我若不小心死了,豈非有損你的臉面?”
銅先生斷喝道:“你放心,你絕不會死的。”他語聲微愠,顯然被小魚兒三言兩語說得心下惱火。花無缺在旁瞧得甚是驚奇好笑,這銅先生看似水火不侵,小魚兒當真是他的克星。
銅先生厲聲道:“花無缺,你還不走?”
花無缺面露難色,躬身道:“弟子還有事禀報先生,不知……”
銅先生似乎皺了皺眉,道:“何事?”
小魚兒在旁笑嘻嘻道:“你不妨直說好了,反正這三個月我跟定了這位銅先生,也不怕我說出去。”
銅先生冷聲道:“不錯,三個月之後你就是死人了,更不會說出去。”
花無缺見銅先生示意,便躬身道:“有關燕南天複出一事。弟子在城外花林遇見燕南天,他聽了弟子是移花宮門下要與弟子一戰,後來見弟子不餒纏鬥後認為……認為弟子頗有風範,讓弟子離開。”
銅先生冷笑道:“我本還擔心燕南天死了,他此番複出倒正合我意。你告訴他,江小魚就是在我手裏,令他三月後去看你們的決戰!”
他語聲寒冷低沉,卻十分清晰,在空曠的庭院間回響,伴着簌簌葉聲。
花無缺躬身領命,最後瞧了小魚兒一眼,飛身離去。
小魚兒聽到這消息當真是又驚又喜,終于忍不住眨着眼笑道:“我真不懂,你和燕南天有何仇恨……”
銅先生冷哼一聲,輕飄飄地一甩流雲長袖,不予回答。
小魚兒道:“你與移花宮有交情,莫非和移花宮主是同仇敵忾麽?”
銅先生身子一震,厲聲道:“你知道些什麽?”
小魚兒笑道:“移花宮主恨的是江楓,而江楓有很大可能是我爹爹,她們要殺我無可厚非。但我想不明白,為何偏要花無缺親手殺我?”
銅先生冷笑道:“她們的用意,你永遠不會明白的,直到你死,都不會明白。”
小魚兒搖頭嘆道:“女人果然都是瘋子。”
銅先生突然怒道:“你母親難道不是女人?”
小魚兒道:“天下能有哪個女人與我母親相比,她溫柔美麗,娴雅動人……”
他雖然未見母親一面,但哪個孩子對母親沒有美麗的憧憬?
銅先生的眼中悄然燃起火焰,猛然提住小魚兒前襟,喝道:“你胡說,你根本沒有見過你母親一面!我告訴你罷,你母親又瘸又醜,又麻又禿,乃是世上最醜最惡的女人!”
小魚兒大怒道:“放屁,你才是胡說八道!”情急之下他不忘琢磨銅先生的話語,眼中光芒一閃,喝道:“你怎知我未見過我母親?”
銅先生眸子閃爍着瘋狂之色,冰冷的手掌竟直直扼住了小魚兒的脖子。以他現在的武功,竟毫無還手之力。
小魚兒咬牙道:“你說過不殺我,怎能食言背信!”
銅先生厲聲道:“只因你滿口胡言!你若是承認你母親是最醜最惡的女人,我就放你一次!”
小魚兒瞪着他,大聲道:“好,那你殺了我罷!”他平日雖然最喜見風轉舵,但是銅先生既侮辱了他的母親,他絕不能忍受。
風吹木葉,樹影斑駁,葉片沙沙作響。這微不足道的聲音卻像是驚醒了着了魔的銅先生,他眼神一冷,松開了手,回身輕輕松松地拎起他掠進屋子,将他扔到了床鋪上,寒聲道:“你就乖乖地待在這裏,三月之內,我絕不會讓你有所損傷。”
他探出手來,閃電般點了小魚兒幾處穴道。小魚兒只覺眼前白影一花,這人出手之快可謂當今少有,更令人奇怪的是,他竟連手都不願被他人見到!
小魚兒忍不住開口道:“我母親與你又有何仇恨?”
銅先生狹長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仿佛是仇恨,又是痛苦,更是瘋狂……
他冷笑道:“多嘴,不如趕緊睡一覺!”
他又伸出了手,按住了小魚兒的睡穴。小魚兒只覺一股巧妙的力量和詭異的寒涼之意幽幽滲入穴位,竟真的昏睡了過去。
“江小魚,小魚兒,醒醒……”
小魚兒再度醒來之時,眼前一片輕霧般的朦胧景象。
屋內沉浮着層層似藥似花的幽香,他眨了眨眼,目力清楚了一些。
只見镂花木窗外天色黑沉,屋中僅被窗外繁盛星光微微點亮,想來不過寅時左右。
他定一定神,分辨出床前一身黑衣的人。小魚兒不免驚呼出聲,不知是喜是憂,皺眉道:“江玉郎,你怎麽在這裏?”
江玉郎見他無事,緊蹙的眉頓時一展。他拉起他的手,低聲道:“我當然是來救你,快走罷,他們剛好出去了。”
小魚兒心知不對,銅先生絕不至如此輕易地将他一人抛在這裏,即便他已被點了睡穴。他推開他道:“江別鶴要你來送死你就來麽?快走,否則一會就走不了了,我自有法子。”
江玉郎反問道:“莫要騙我,你若有法子至于耗到現在麽?我親眼看見那人走了的,放心。”
他制住杜簫後徘徊數次,跺了跺腳,自恃心計靈巧,終究還是來了。江玉郎性格多疑,按兵不動,直到銅先生出門。他在房外探察半晌,直到他人影不見,估計銅先生已遠在數裏外,這才竄了進來。
小魚兒清楚江玉郎太過輕敵,又急又怒道:“笨蛋,那人神出鬼沒,你快……”
他的語聲忽而頓住了,江玉郎反手捂住小魚兒的嘴。他眸子睜大,目泛驚駭,停留在地上。
只見那門前的光滑地面不知何時被打開的門外漏入的星光照亮,而紛雜粲然的星光中,赫然立着一個纖細寧靜的影子。
“沒有人可以救他。”
一個輕靈幽靜的聲音緩緩響起,這個聲音并非銅先生,卻是一樣的寒冷。
那陌生語聲十分平靜,平靜得仿佛沒有屬于人類的情感起伏,仿佛是在宣判命運最終的歸途。
“若有誰想帶走他,只有死。”
小魚兒和江玉郎只覺得眼前一花,一條黑影如飛花般蕩了過來。
清脆的“啪”的一聲響過,江玉郎已被掴了一掌,半面蒼白側臉立刻顯出了一個鮮紅掌印。他踉跄後退,驚駭擡眸,心膽俱裂。
江玉郎雖然不及小魚兒,但也背過殘本五絕,已可算是武林中少年高手。加上他生來聰穎過人,現在修煉多時,已可與江別鶴比肩。此人竟能令他毫無還手之力,他不得不恐懼。
只見那人一身黑衣,身材曼妙,臉上帶着個沉香木雕成的面具,一雙美麗的鳳眼自面具上兩個枯幹的眼洞裏望出。
那黑衣女子似乎仍要出手。小魚兒不及思索,反應極快,一把将他拖出了她的掌風,反手同她對了一掌。
他只覺一股如寒玉冰涼的內力自雙手掌心生生逼了進去,直達骨底心間,絞得他氣血翻湧,難受已極,一口鮮血已湧至喉口,“咕嘟”兩聲,自嘴角蜿蜒雨下。
小魚兒髒腑受傷,心裏則更沉重。他自己知道,他同這黑衣女子對的這一掌不但掌勢雄渾,且滿含怒意,天下寥寥的幾名武林名家才可匹敵,但那女子不但毫發無傷,還用她那奇異的冰冷內力将他打敗。
江玉郎那邊廂卻未想得太多。實際上,他看到小魚兒吐血時,已經想不了任何事物。他為他拭着嘴角血絲,顫聲道:“嚴重麽?”
小魚兒安撫地摸了摸他的後背,故意道:“她的一雙纖纖玉手,怎能打痛我?”他目光閃動,忽而繼續出言大笑道:“銅先生,你這老怪物,怎麽還躲躲藏藏?”
窗邊風聲驟疾,一條白影如鬼魅魇怪,無聲無息地落在門前。
那人步履無聲,面帶銅制的猙獰面具,正是銅先生。
江玉郎瞳孔一縮,幾乎失聲驚呼出來。自己明明看到他早已去遠,飛身而入和小魚兒交談也不過區區數秒,他怎會如此迅速地去而複返?莫非這世上真有輕功卓絕如鳥翼滑行般的人不成!
銅先生負手而入,一雙眼神含着些微的譏诮,淡淡道:“你們耍這些花樣,總是瞞不過我的。”
小魚兒不甚在意地擦擦血跡,挑眉笑道:“他與我中了‘情蠱’的劇毒,我們兩條命連在一起,他若死了,我也完蛋大吉。你的計劃若是還想湊效,就得好好保護着我們兩個。免得我這邊沒出事,他倒是在外面有所損傷,害得我也被反噬,你們豈非不值了麽?”
銅先生冷冷地看了他們半晌,那黑衣女子走過來,閃電般探手叼住兩人的腕子,片刻後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小魚兒笑道:“如何,我說的沒有錯罷?”
黑衣女子道:“你就是江小魚?”
小魚兒笑道:“是我,但你……你是誰,我可沒有見過你。”
黑衣女子道:“你既知銅先生,為何不知木夫人?”
小魚兒恍然笑道:“呀,不錯,你們二人當真是……天生一對。”
木夫人眼底竟微微露出了淺淡的笑意,小魚兒和江玉郎這才發現,她語聲雖寒冷,一雙明澈動人的眼睛卻比銅先生溫暖得多。
銅先生疾步走來,冷冷瞧向江玉郎,道:“你是江別鶴的兒子?”
“不……不敢,正是小人江玉郎。”江玉郎勉強擠出一個恭謹微笑,眸子中驚懼與慶幸參半,身形顫得更厲害。
“江……玉郎?”銅先生眸色奇詭狠戾,冷笑道:“……哼。好個江別鶴。”
他扔過一個瓶子,道:“今明二日記得吃顆藥,多半沒事。你,跟我出來。”
木夫人像是對他順從得很,慢慢走了過去。銅先生忽地回頭,叱道:“你們跑不了的,還是在這裏好好待着罷。”
小魚兒笑道:“放心,這裏有吃有喝還有你們保護,我們才不逃出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