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絕筆之書

伴随着花無缺語聲的落定,一時間室內靜寂無聲。

江玉郎緊緊抿着嘴,眼眶濕潤,黑白分明的眸子浸得水潤晶亮,卻閃爍着本不應出現在此時的冷靜。

他微一拂袖,将遺書掃入袖中,微笑道了一聲失陪,神色無波地匆匆起身。小魚兒本想陪他出去,江玉郎卻默不作聲地按了按他的手腕。

燕南天神色不豫,小魚兒卻道:“燕伯伯放心,他不會走的。”

花無缺平日看來清雅華貴,亦是個心明眼亮的聰明人。他當即翩翩起身,颔首道:“我……我去看看他,燕大俠,小魚兒,你們先談。”

小魚兒目送他出了門。待門板吱呀一聲重新歸位,燕南天沉聲道:“小魚兒,你先看看那封書,再說說這是怎麽一回事?”

小魚兒點點頭,展開那紙卷。清麗秀美的字跡一看便是出自女人手筆,寥寥幾行,頤氣指使而運籌帷幄:

江小魚,你若是見到這封信,我想必已死了。我若是沒殺成江琴,我也認了。

我死後若是有人大發善心想幫我安葬,無需什麽風水寶地,蓬草裹屍天地為冢是最好歸宿。這些年來我征蓬漂泊,縱情聲色,我早已不是為自己而活。

我唯一的心願便是尋回玥兒。無論如何,請你答應我的請求,若是有心,便到龜山魏無牙一帶尋找屠嬌嬌他們,玥兒被我托付在他們手上。我扯謊告訴他們一月之後我來尋她,僅一月之期,我唯恐過了期限,玥兒會有什麽不測。

多謝你,我很抱歉。

且祝你和江玉郎莫擾千仇千事,但只長情長安。那小子狡猾得很,卻仍義無反顧地跟随你,想必是真的動了情。——本也是遲早的事,我覺得或許只有你能壓制他滿腹的算計精明。不過我這樣的人,也沒有資格對你們的感情品頭論足。

望來世安穩,歲月靜好。

杜簫絕篳。

白紙飄落,小魚兒一時無言,眼角已濕了,喃喃道:“該死的女人,将這些寫下來,非要別人為她傷心不可?”

杜簫終究是個可憐的女人,一輩子無處依歸。這天下之大,無容身之處的滋味,想必不會好過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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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個狡猾的女人。小魚兒嘆息,江玥的安危,也被她牢牢系于他的身上。

恰逢燕南天緩緩道:“小魚兒,在那為女子死去前,她托付我請你去龜山尋找一個姑娘,是她的女兒,叫江玥。”

小魚兒暗中搖首。杜簫對女兒如此放不下,為何又抛下她,為仇恨而死?愛與恨,情與仇,究竟孰重?

他還未張口回答,燕南天已微微皺眉,道:“我瞧她情真意切,你若是識得她……”

小魚兒心中一動,略微釋然。這一代豪俠到底性如烈火,真情真意,他不由沉聲道:“放心罷,縱然她不說,我也會去找她的。”

燕南天欣慰地點了點頭,又道:“她和你,還有那小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小魚兒暗中嘆氣,他并不喜歡解釋,但說清楚了對誰都好。在他徐徐道來途中,燕南天的神色變幻莫測精彩至極。

待他說完,燕南天忿然道:“江琴果然是個混賬!小魚兒,你當真……當真是……”

小魚兒正色道:“我确實喜歡他的兒子,即便我恨他。”

燕南天雙眉緊鎖,緩緩長出一口氣,道:“小魚兒……”

“您不必勸我,我心意已決。”小魚兒雲淡風輕一掠而過,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前輩您看,我都如此坦誠相告,前輩您不說說您的來歷麽?”

燕南天一愣,小魚兒嬉笑依舊,眼底不着痕跡地閃過一絲清晰冷靜的鋒芒。他很喜歡笑,只因笑是隐藏自己思緒的最好屏障。

燕南天回了回神,凝目于他,沉聲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小魚兒道:“惡人谷中的‘鬼醫’萬春流和燕伯伯本應同行,但我見你來時并無他的身影。若是他有何不測,燕伯伯理應提起他才是,但前輩卻避之不談,仿佛從不認識這一個人一般。”

“燕南天”回了回神,如釋重負般豪爽地哈哈笑道:“不錯,你燕伯伯果然說得沒錯,你當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我自以為瞞天過海,誰知道還是沒有瞞過你。”

小魚兒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敢不敢……不知前輩高姓大名?”

“燕南天”笑意微斂,神色謹肅,緩緩開口道:“我姓路,是燕南天平生第一好友。”

江玉郎手裏握着那薄薄的信封,走出了客棧。

遠處夕陽西下,天穹之末一片熟紅,沉澱着的天青恣意向上面的燦爛浸染而去,高飛的歸雁影影綽綽,映入無垠天邊。

紙張的微涼源源不斷傳入同樣冰冷的手心,兩股涼意緩緩交彙,最終沉甸甸地壓在了心上。

爹爹就這樣死了。到了這個時候,他還無法接受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他勉強控制住自己流淚的沖動,用力将嘴角脆弱柔軟的弧度抿成一條堅冷的線。站在街角凜冽冷風裏,開始讀那封遺書。

首當其沖的是“遺書”二字,字體剛勁有力,風骨畢現,氣度從容,宛若在臨摹什麽名家真跡。其下綴有“吾兒玉郎親啓”六字,筆法亦和煦淡然。

致吾子玉郎:

為父業已歸天,此信寥寥幾語,便是我遺下給你的話。

這封信想必是間接落入你手中,你要好好道謝那将信傳給你的人。

我若是死在杜簫手下,你大可不必尋仇,想必我們是同歸于盡。那丫頭武功不過爾爾,我料得若是我有不測,她亦只能以性命為搏,才能令我死在她手下。何況,我本就欠她,欠月央一筆血債。是我殺了知曉我暗地裏勾當的月央,而我現在終于要去見她。

我的家産,自然全數歸你。我知道你早已偷偷進過密室,那些名單、毒藥、珍稀工具,都是為父多年來的心血。你心思缜密不願開口多說,但若是決定了也再無更改,我只望你若要金盆洗手,也給自己留下些,鋪一條足以生存無憂的路。

至于江小魚。我知你是個性情似我的孩子,你既然願意跟随江小魚離開,就是對他動了真情。既然如此,你便牢牢拽住他罷,你為他舍棄這麽多,千萬莫要松手。我看以他的性子,絕不會在日後讓燕南天為難你。他是江楓的兒子,我和江楓花月奴間那筆恩怨,應當還予他們,你若有心,可召開大會,洗清他的身世之謎。至于你我過往沆瀣之事是否要全部公之天下,我相信你自有分寸。

最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是認得十二星相之首魏無牙的,曾經便是與他串通,陷江楓于不複。

這些年我們有密切來往,我聞他有一養女蘇櫻,妙手回春,醫術絕世,就是我曾讓你去龜山尋找的那位神醫。我告訴他你的毒勢,他言你自可去尋他,他會給你引薦那位蘇櫻姑娘為你治療。

無需擔憂他出爾反爾,我已備好我歸天後和他數月來往寒暄的簡單書信,每月都有暗衛助我寄出一封。那老頭子深居簡出,勢力又早已大不如前,你先莫要為我緊鑼密鼓地出殡,他便絕不可能知道。他認為我還活着便會顧忌我,定會為你盡心。

此事耽誤不得,江小魚和花無缺的決鬥迫在眉睫,而我身先死,你須要先給自己找到後路才是。書後附了一張地圖,你按圖索骥在龜山找到他義女洞府便是。

玉郎,但願你原諒爹爹。我殺害了月央,謀奪了杜家家産。但我是真的愛過她,只是年輕氣盛,不願看我的獨子身死。

不論你是否相信,但我真的沒有過“情蠱”之毒的解藥。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相連之人,我未曾騙你。

至此,我心願已了,無話可說。你既已自此全身而退,就再也莫要回到這風起雲湧的暗流。你若一世無憂,我便笑眠黃泉。

江別鶴留。

書後果然附着一張薄如蟬翼又其韌如絲的地圖,正是當年江別鶴僞造藏寶圖所用的紙。其上彎彎繞繞繪出繁多線條,炭筆所畫的細線注明“無牙門下常出沒之地”等危險警示,其中一條醒目的朱紅線條最終指向一個繪得精致的亭臺樓閣圖象,旁注“蘇櫻居處”。

江玉郎無心仔細浏覽,折起地圖收好。

他迎風站了很久,然後若無其事地擡起頭來。

有時愈加控制眼淚便流得愈兇,他總算是懂了這一點。

忽而身後遞過來一張雪白絲帕。

握着絲帕的,是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不是像江玉郎那樣過分孱弱的蒼白纖細,亦不是像小魚兒那樣微帶風塵漂泊的疤痕薄繭,而是恰到好處的骨節分明。

只能是那位神祗般的無缺公子了。

江玉郎略略扭轉身子,紅腫着眼道了一聲多謝,直接大大方方接過。綿軟絲滑的一片冰涼如水覆在眼睑,用力按了按,恰能拭去眼角一顆淺淚。

花無缺溫聲安慰道:“江公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令尊在天之靈也不願你大悲傷身。貴府我已留人看守,在公子離開這些天,不會有人随意上門叨擾。”

他語聲溫柔淡然,脈脈流淌出的細致關懷,情真意切。好似根本不知道江別鶴的真面目,只是在關懷一位普通不過的喪父友人。

江玉郎扯了扯嘴角,果真是一位謙和溫雅的無缺公子。他調整了自己的神情,回過身子,神色感激道:“多謝花公子了。在下家事還需勞煩公子,實在過意不去。”

花無缺微微一笑,神似春風,容勝百花。

這一瞬竟無比奪目,江玉郎晃了晃神,不合時宜地想起江別鶴的話。若說小魚兒像那“天下第一美男子”江楓,在他看來,周身彌漫着貴公子般謙雅貴氣的花無缺似乎更為相似罷。

江楓。江楓。花無缺。江小魚。

他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來,似乎在幽暗一角得以窺見了什麽驚天的秘密,但頭痛欲裂的感受迫不得已令江玉郎終止了那個怪異的想法。

卻聽身後熟悉的語聲:“江玉郎,花無缺,你們站在這裏幹什麽?”

小魚兒和燕南天不知何時來到了他們身後,微微笑着看着他們。江玉郎和花無缺皆頓了一頓,小魚兒搶道:“有什麽事不如回去說罷,站在這裏小心受涼。”

江玉郎便也不再多話,垂了眼跟着三人進去,一副乖乖順順好揉捏的樣子。

小魚兒卻最是懂得他這個時候常常是在耍心眼,步伐不由慢了慢,在他身旁停頓一下,傳音入密道:“他寫了什麽?”

江玉郎揚起個笑,目光輕擡,淡淡道:“他令我回去收拾殘局後再去龜山尋魏無牙那醫術獨絕的養女治病。原來他是認得魏無牙的。”

小魚兒瞥見他潤紅得豔麗的眼角,心下一嘆,表面卻淡淡一笑,俯身戳了戳往常如白玉現下卻蒙了層水紅的鼻尖,語聲輕松道:“……莫要哭了。看你眼睛紅得吓人,鼻子也紅紅的,像兔子。”

他的确是個聰明人,也的确是最了解江玉郎的人。在這種時候,細致入骨的安慰或許能幫助很多人,但絕不是江玉郎所能接受的。一次安慰也罷了,若是無微不至的照料安慰,只會讓層層虛僞被剝落的狐貍感到羞辱難堪。

江玉郎能屈能伸滿嘴人話鬼話,因而他的自尊藏在很深的地方,強大又脆弱。

不如若無其事,也好讓強撐着的狐貍自欺欺人地找回些面子,總聊勝于無。

江玉郎露出一個真正的笑,雖仍有些勉強,但總算不再是活死人的氣息。他擡手輕輕握了握小魚兒未及離開的手指,仰頭将唇湊了過去,虛張聲勢地淺淺親了親,溫軟的舌甚至無意觸到了指尖。

他很快松了手,細眉微微一挑,眸裏星星點點的漣漪恣意漾起,在深不可測的水潭裏平白蒸騰出粉紅的溫柔。

多謝。

小魚兒難得一愣,望了望方才被那一抹溫熱接觸過的指尖,臉上淺淡閃過一抹緋紅。

江玉郎險勝一局,正難得摒了哀愁的片刻,帶了些洋洋自得。殊不知眼眉間真真假假的柔和還未散盡,揮揮灑灑,清淺染上銳利的眸。

那是峨眉山旁的微風拂柳、長江水上的戲魚淺浪、江府圓月的清寒皎明。

此刻,盡數化作繞指綿柔。

于是也突如其來,繞上誰的心頭。

作者有話要說:

父子親情啥的,按我的理解不管是原著還是新劇裏鶴玉感情都很深XD

按頭,都給我哭【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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