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月夜情仇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城內,一片紅火。在這個時候,這白日熱鬧喧嘩的城才又活了過來。
酒樓飯館招攬生意的吆喝、客棧人滿為患的喧鬧……夜市這些雜亂的聲音,皆一字不漏地傳入了揚子江酒樓二樓,某個人的耳中。
江別鶴正獨自喝着酒。他眉頭深鎖,一張平素溫潤如春的臉上神色無比冷肅。酒樓上高朋滿座、座無虛席,但獨身一人坐在角落的江別鶴,卻平白生出兩分蕭條兩分凄涼。
他還在想着方才的事。
暴怒的銅先生深夜駕臨,不知有沒有把氣洩在玉郎身上?想來不會罷,江小魚一事是銅先生最為看重,他大概不會做出損害江小魚的事情。
他握了握袖中那個冰冷小瓶。瓶中紙聲窸窣,莫名地令他安下心。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但願這瓶子能落入玉郎手中。
玉郎啊玉郎,镖銀我也還了回去準備收山,你何時願意認回我這個爹?
世人皆道僞君子狼心狗肺,卻又有何人知道他也是個渴盼親情步入後半生的中年男人,一個父親?
就在這時,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主人,花公子也來喝酒了。還有……一個看起來十分落魄的窮漢。”
窮漢?
江別鶴目中一凜,示意那來報信的手下悄無聲息地退走。他伸出指甲修剪得圓潤的修長手指揉了揉太陽穴,調整出一個修養極佳的神情,向着樓梯口望了過去。
一雙與江玉郎有幾分相似的桃花眼猛然睜大,那個久違的身影倒映在瞳孔裏,蕩漾出一圈圈不可置信的眸光。
卻說那邊廂的花無缺與燕南天。花無缺本是送了鐵心蘭出城尋父後遇到了燕南天,寥寥幾句那人卻要對他這個移花宮傳人出手,而花無缺毫無畏懼,最終與他不打不相識,無意間提及一句“小魚兒”生生了令燕南天住了手。
他從銅先生處回來後,燕南天知曉小魚兒失蹤,便也扣着他不肯放,兩人似敵似友地一同尋找小魚兒,在城中城外游蕩。
他們茫無目的地兜了幾個圈子,還是花無缺微微一笑道:“燕大俠,既然今日找不到小魚兒,銅先生也說過不會動他,不如先歇息片刻,去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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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天新奇地望着他,忽笑道:“好,咱們就去喝兩杯!”
他們正巧行至揚子江酒樓下,便徑自走了上去。在重重人影、觥籌交錯間,花無缺還是在江別鶴瞧見他們的一瞬間,一眼認出了江別鶴。
他自然不會多心,微笑着招呼道:“江兄,好久不見!”
他們自因鐵無雙一事不了了之後,就再未見過。花無缺雖因小魚兒的話有些懷疑江別鶴,但也僅僅是有些,此刻見到後依舊又驚又喜。
江別鶴笑道:“賢弟,當真久違。這位是?”
燕南天上下打量他,笑道:“這位就是江湖中近來盛傳的‘江南大俠’江別鶴?燕某久未行走江湖,若是眼拙,還請恕罪。”
江別鶴直勾勾地盯着他,見他并未認出自己就是江琴,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驚喜,蹙眉忖道:“奇怪,他竟然未認出我?這些年我的容貌并沒有什麽變化呀,不過他的模樣卻是變了不少……”
他心眼閃電般轉得飛快,表面功夫也做得極是到位,當即拱手道:“不敢,正是晚輩。燕大俠,花賢弟,請坐。”
花無缺和燕南天順從地坐下,江別鶴沒等他們說話,立刻笑道:“晚輩正是久仰燕大俠俠名,今日得見,實在欣喜若狂。若是燕大俠無事,可否賞臉與晚輩喝兩杯?”
他這話說得當真是滴水不漏,既能套出燕南天與花無缺是否身兼要事,又能探出燕南天的口鋒。
燕南天是個直來直去性子豪爽的人物,也未能辨別出江別鶴巧妙的說話技巧。花無缺颔首微笑道:“不瞞江兄,在下與燕大俠正要去尋找小魚兒,因走累了才再次稍作休息。”
江別鶴心裏倏然一驚。絕不能讓他們找到江小魚,那小子若是被他們找到,自己總會被拆穿的!況且,玉郎還在他身邊。
他暗中沉下了氣,微笑道:“是江某唐突了。不過燕大俠若是要走,不如待江某敬你三杯,再與花公子啓程去找江少俠。”
他料定燕南天的性子。果然,在他三杯喝過後,燕南天顯然十分喜悅,大笑道:“你我初次相見,倒是真該喝幾杯才是。燕某敬你三杯!”
江別鶴不動聲色地笑了,與燕南天花無缺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拖住他,絕不能讓他去找江小魚,若是找到了,自己總會騎虎難下。
他一雙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砭骨的光亮。若有必要……
在座三人,各懷心事。因而也未曾注意到,窗外身輕如燕一閃而過的黑衣女子,眸中的決絕瘋狂。
夜已深。
寒露落葉,風吹木枝,沙沙作響。
夜市已散。三條人影,正醉醺醺地走在通往城外的青石路上。
燕南天喝得滿面通紅,昂首高歌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将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花無缺亦醉态可掬,白皙的俊臉上微帶紅暈。只有方才默不作聲地偷偷吞了好幾顆醒酒丹的江別鶴,十分清醒。
走着走着,看到了一家客棧。江別鶴眼珠一轉,轉首微笑道:“燕大俠,這家客棧,你可要再進去喝兩杯?”
就這樣,燕南天的手又握上了酒杯。
縱然他酒量再怎麽好,在喝過兩回後,還是不免醉了。燕南天終于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而花無缺酒量更是不大,早已伏在桌上,半睜半閉的一雙眼睛醉意迷離。
江別鶴靜靜坐着,看似也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實際上卻一直在監視着花無缺。花無缺的眼睛合上的一瞬間,他坐了起來。
江別鶴面上帶着因激動而産生的紅暈,目光灼灼,在黑夜中如火般盯着燕南天。他的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在吶喊,在糾結。
殺了他!他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叫嚣。殺了他,那些被風沙鮮血沖褪顏色的過往便無人可知了,自己依舊會是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江南大俠”!
殺了他,江小魚終究會無所依靠,最終被花無缺殺了,玉郎依舊會回到他的身邊。他永遠不可能,讓玉郎像月央一樣,離他而去!
江別鶴眼睛愈來愈亮。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願錯過!
他打定主意,霍然起身,暗中運氣後一掌就向着燕南天的頭顱擊下!
就在這時,花無缺突然睜開了眼,跳起身來,掌風迅疾而來,裹挾着一聲盛怒的清喝:“江別鶴!江小魚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個僞君子!”
哪知方才還醉得不省人事的燕南天比他更快,縱身躍起,鐵掌已擊在了江別鶴胸膛上。只聽“砰”地一聲,江別鶴竟被直接震飛到牆上,一時間渾身劇痛,渾身骨節像是都碎了,幾乎呼吸困難,舉步維艱。
花無缺肅然起身,驚喜道:“原來你也沒有醉!”
燕南天大笑道:“我正想看看,這厮吃了百八十顆醒酒丹要灌醉我,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回過頭來虎目一厲,一步步逼近,大喝道:“江別鶴!你我無冤無仇,你為何要殺我!”
江別鶴面色慘白,胸口氣血翻湧,“噗”地一聲噴出了一口血花。鮮血在他青色的衣襟與一旁的牆壁上染出了朵朵血紅盛開的桃花,于夜色掩映間,豔麗非常。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絲,強笑一聲:“不過是嫉妒罷了。有你這一個大俠在,哪裏還有我江別鶴的位置?技不如人,江某自當服輸。”
燕南天目光似火灼人,厲聲道:“憑你心胸狹窄,也難當俠之大者!燕某見你終究做過好事,便給你一條全屍!”
江別鶴扶着牆壁,咳出了兩口血,靜靜地看着地上的血跡,眸中波光流轉,為一張眉清目秀保養很好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妖邪之氣。燕南天見他不作聲,只當他是膽怯,狂笑道:“此刻你便怕了麽?若是怕了,為何不少做些虧心事!”
江別鶴緩緩一笑,竟像是不怕了,篤定地擡首,如玉的臉龐在月光慘映下慘白如死。他一字字道:“你若是殺了我,就休想知道江琴在哪裏!”
燕南天霍然一驚:“你認得江琴?!”
江別鶴一寸寸挺直了略顯單薄的背脊,不疾不徐道:“不錯。他是我的至交,天下之大,唯有我一個人知道他的所在。”
燕南天是一條鐵骨铮铮的大俠,哪裏能容忍他的彎彎繞繞,心直口快地大喝道:“莫要拖延時間!你說,江琴在哪裏?!”
江別鶴溫雅一笑,舉手投足間竟又恢複了平日儒雅謙和“江南大俠”的氣派,悠悠道:“你若想知道江琴的下落,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我要你答應我兩個條件。”
燕南天鋼鐵般的胸膛不斷起伏,終究是心急難耐,咬了咬牙,道:“說!”
江別鶴被鮮血染得紅豔的薄唇微啓,吐出的字眼無比自信:“第一,你們絕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江琴的下落。”
第四個人,自然是除了燕南天、花無缺與江別鶴外的任意一個人了。
燕南天回頭看了花無缺一眼,花無缺緩緩颔首道:“燕大俠若無異議,我自也無他言。”
燕南天回視江別鶴,厲聲道:“好,下一個呢?”
江別鶴嘴角爬上一絲與江玉郎神似的罂粟般笑意,一字字道:“我要你們永生永世,不得傷我毫發。”
燕南天思忖片刻,狂笑道:“好,燕某便應了你!你這般卑鄙小人,縱然燕某等不動手,也會有人替天除害!”
狂笑聲未絕,他已又一把拉住了江別鶴的前襟,喝道:“你快說,江琴到底在哪裏!”
江別鶴的笑意緩緩擴大,道:“我就是江琴!”
我就是江琴!
晴天霹靂,燕南天如遭雷擊,花無缺也驚愕地霍然擡首。
江別鶴大笑着接道:“而你們已經答應,永生永世不傷我毫發!”
燕南天一腔怒火無所發洩,一個箭步上前,捉住了江別鶴的衣襟将他提了起來,聲如洪鐘地怒叱道:“你這奸賊!”
江別鶴雙目一瞪,厲聲道:“怎麽?堂堂燕南天燕大俠,竟要出爾反爾麽!”
燕南天一個踉跄,目光盡赤,渾身骨骼咯咯作響,額頭青筋畢露,顯然是用足了力氣才克制住自己的憤懑。花無缺在旁看得心情激蕩,也不禁熱血上腦,咬緊了唇。
燕南天猛然松手,嘶聲道:“你……你滾罷!”
江別鶴早已料到此着,不慌不忙地向後退了幾步緩住身形,微笑着躬身抱拳:“多謝。既然如此,在下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他大笑着揚長而去,屋子裏立刻變得一片死寂,只有燕南天沉重的呼吸聲,屋頂也沉重得像是要壓了下來。
月影當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無缺忽然長嘆一聲,道:“燕大俠,我終于服了你了。”
燕南天慘然一笑,道:“我以拳劍勝你兩次,你不服我;我一聲叱吒,便令群賊喪膽,你也不服我,如今我眼睜睜瞧着仇人揚長而去,竟無可奈何,你反而服了我麽?”
花無缺正色道:“我正是見你讓江別鶴走了,才知道燕南天果然不愧為一代之大俠。你要殺他,本是易事,世上能殺江別鶴的人并不少,但能這樣放了他的,卻只怕唯有燕南天一人而已!”
他長嘆接道:“所以,世上縱有人名聲比你更令人畏懼,縱有人武功比你更高,但卻也唯有你,才能當得起這‘大俠’二字!”
燕南天慘笑道:“但你可知道,一個人若要保全這‘大俠’兩字,他便要忍受多少痛苦,多少寂寞……”
花無缺長笑道:“我如今終于也知道,一個人要做到‘大俠’兩字,的确是不容易的,他不但要做到別人所不能做的事,還要忍別人所不能忍……”
他游目瞧着燕南天,展顏一笑,道:“但無論如何,那也是值得的,是麽?”
燕南天精神一振,大笑道:“不錯,你果然是我的知己之人!”
花無缺展顏道:“能當得起燕大俠的知己,實我之幸。”
燕南天豪邁笑道:“這一次雖讓他逃了,但他人定也能殺了那奸佞小人!”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聽到一聲慘呼。那慘呼如垂死兇獸的長嘯,二人不禁面色一變,拂袖而起,飄然向響聲傳來之處掠去。
重重林木之間,月色空明。沐浴在這如水月光下的兩人,卻都是面色慘白。
其中一人赫然是方才得意至極的江別鶴。他肋間有一處刀傷,鮮血正不斷滲出,浸濕了錦袍。
他從容不迫地盯着對面的人,一字字笑道:“簫兒,你終究不如我。你若是懸崖勒馬,今日我還可将解藥給你,看在舊日我與你和月央的情分放你一馬。”
杜簫一身的黑色夜行衣,乍一看并無異處,但細看她那段細膩玉頸時卻能見到一枚殷紅細孔。
她豐滿胸膛不住起伏,冷笑一聲,暴喝道:“江琴,你還有臉提起月央!我真沒想到,你竟已下作到這種程度。”
江別鶴置若罔聞,微笑道:“這‘美人淚’乃是我前些年自己研究的一種毒素,不消片刻你便會渾身酸軟,涕淚橫流。我知道女兒家都不願露出如此醜态,你還是快快停手罷。”
杜簫将手中刀柄勾在手上輕巧打轉,一聲嬌喝再度沖了過去。江別鶴面容無波,迅速應對,一時間刀影掌風,簌簌不絕。
酣鬥之時,江別鶴只覺身側一冷,那是久經江湖的人才能覺出的不祥之氣。他飛快閃身間扭臉一瞥,水光似虹,晶冷透亮地四散成一朵花,落在地面。他瞳孔猛然一縮,只見水花濺出,草木枯黃焦黑,嘶嘶作響。
他失聲道:“五毒天水!”
杜簫一擊未中,緊抿櫻唇,纖影蕩開,玉手上已又捉着一個物什。江別鶴眼前一花,數以千計的細小銀光撲面而來,暴雨般洶湧。
他到底在武功方面無愧“江南大俠”的名號,見勢立即雙腳點地一縮一直,身子向上一彈,躲開了似雨銀針。
杜簫面色漸冷,手已在顫抖。金光一現,一個金黃圓筒骨碌碌滾落在地。
江別鶴定睛一看,更為驚詫,望向杜簫的目光裏殺意畢露。這正是江湖中失傳已久的“天絕地滅透骨針”,他若是再慢一點,只怕就要成為針下亡魂。
不過這五毒天水和透骨針都是世間有價無市的寶物和兇器,這丫頭一介女子絕不會有如此手筆如此臉面讨來這些東西,莫非是撞了大運?
江別鶴保養得法的面上閃過一絲貪婪和冷酷。這丫頭果然不能小瞧,待她毒性發作,他定要逼她說出這些失傳兇器所在之處。
思緒流轉間,杜簫竟已渾身簌簌發抖。她蒼白美麗的臉開始扭曲,薄唇開合間不自覺吐出痛苦的音節,雙膝一軟,慘然跪倒在地。
江別鶴神色莫測,輕喚道:“簫兒,你可是不适了麽?”
杜簫咬牙不答,一雙鳳眼裏雖滿是痛苦之意,那道仇恨的雪光仍不曾黯淡。她,絕不會開口求面前這個惡魔。
江別鶴溫和笑笑,桃花眼裏潤光流動,不知從哪裏拔出一柄短劍,遠遠擲了過去。他生性多疑,心思缜密,不确定杜簫是否還有傷人之力,便用此計策。
杜簫果然避無可避。女人柔軟的身子蜷成一團,短劍寒光如練,勢若千鈞,正遠遠飛來直插入她的身上。
“嗤”地一聲悶響,刀鋒切入血肉,杜簫絕望地悲鳴着,試圖拔出深入玉肩的利劍。奈何手力盡失,她嘗試了半晌,反而使血流如注的傷口更為慘烈。
江別鶴這才緩緩踱了過來,長嘆道:“簫兒,你又是何苦?”
杜簫閉起了眼,并不答話。江別鶴輕蔑一笑,道:“簫兒,你若是說出那些秘寶藏地,我便讓你死得舒服些,千萬莫要像月央一樣,被刺了幾刀才死去,那可是痛苦得很。”
杜簫霎然睜眼,目眦欲裂,鳳目血絲畢露:“江琴!”
江別鶴還未答話,她卻已扭曲着臉笑了起來:“江琴,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我告訴你,我要殺你的事情江玉郎早已知道,但他卻沒有阻止我!”
江別鶴神色一凜,杜簫毒性發作,涕淚橫流,卻依舊狂笑不止,模樣可怖,宛若瘋狂:“到頭來,你除了和你那些贓物過一輩子還有什麽?連你的兒子,哈,被你親手養大的兒子都恨你!是你逼他的——是你逼他走上這條路!”
她切齒地齧着血絲,低喃:“你沒愛過一個人,你也不配!你不配愛你的孩子江玉郎,更不配愛月央……!”
江別鶴身子一震,一腳踩上杜簫的肩頭,咬牙道:“死丫頭,給我閉嘴!”他繡紋精美暗沉的皂靴尖端狠狠撚着她,鞋尖幾乎陷入她的肩頭。
杜簫恍若不覺,笑聲未止,已噴出一口鮮血。
江別鶴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流轉,忽又笑了。
他柔聲道:“簫兒,我知道是你一時胡說,我不會怪你。只要你告訴我你從哪裏得到這些絕世武器,我就救你一命。”
他話鋒一轉,慢條斯理道:“若是你還什麽也不說,那麽我只好站在這裏,看着你這張如花似玉的臉蛋扭曲得不成樣子,你沒有理智的時候還會涕泗橫流地求我,低入泥裏,和市井間下作女子沒什麽分別……你今日若是死了,我照舊可以逍遙自在。況且,月央若是看見你這樣子……唉……真是可憐,恐怕她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的。”
月央!
唯有那個清麗如花的江南女子是面前這個看似無孔不入的美豔女人顯而易見的軟肋。知道這一點的人并不多,可惜江別鶴偏偏是這些人裏的一個。
杜簫驕傲的鳳眸裏終于透出了驚恐,雙股戰戰,牙齒發抖,喃喃道:“不……嗚……月央姐姐……莫要看到我……”
她不覺驚惶地流下淚來,顫聲道:“我說了,你真的會放過我?”
“自然。”江別鶴笑得如同天下最溫柔體貼的情/人,雙目透出狂熱的光芒,與月光揉成凄冷的一片輝色。
杜簫猶豫半晌,終于開口。花瓣似的嘴唇張合,聲音微弱道:“那地方就在……”
話語時斷時續,江別鶴聽了好一會也未聽出所以然。他不由蹙起眉頭,終于蹲下了身子,沉聲道:“你說什麽?”
杜簫勉強張開眼睛,語聲依舊低不可聞。江別鶴忍不住湊了過去,杜簫附耳而來,沙啞的語聲一字字響起。
“我說,你逃不掉了。”
詛咒般的話語緩緩回蕩,江別鶴不及擡身,背心卻傳來一陣徹骨劇痛。他低下頭,望着穿胸而出的刀尖。
心下一陣嘲諷與渺茫的釋然。
終究……
杜簫一字一句的虛弱語聲再度響起,帶着勝利的意味:“你不要以為,所有人都像你,把命放在第一位。從她死之後,我已經死了。”
刀尖上滴着血,血滴中映着月。
血很紅。
月很美。
男人不甘地長聲痛嘯,轟然倒下。
女人心結已了,笑容枯萎。毒素擴散到分分寸寸,她不禁渾身扭結,真實地呻/吟起來。
巨大的痛苦……酸麻而刀割般的感受。
她閉起了眼,等待死亡的來臨。
月兒……
玥兒……
燕南天與花無缺趕到時,已是一片狼藉。
遠處的地上滿是焦枯黑黃的痕跡、無數細如牛毛的銀針釘入土地,閃爍着寒光、紅黑血跡凝結在碧綠草海……
近處,江別鶴倒在地上,身旁是一個女人。
花無缺不及驚呼,忙掠過去蹲身,首先摸向江別鶴的頸間。觸手一片死寂的冰冷,再無心跳的活力。他緩緩嘆息,回首對上燕南天一雙虎目。
草葉細微的窸窣聲令他轉過了眼。女人雙目緊閉,身子卻在有規律地抽搐着,嬌媚絕美的蒼白尖臉上無意識地扭曲。
他急喚道:“姑娘!姑娘你還有感覺麽!”
燕南天飛掠而來,與花無缺一同扶起女人的上身。女人渾身癱軟,眸子勉強張開一線,瞧準了花無缺的臉,緩緩笑道:“是你……”移花宮的純良小子。
花無缺細細辨認,還未出生燕南天已面色驟變,喝道:“你是‘十大惡人’中的蕭咪咪!”
花無缺一愣,杜簫已虛弱地咯咯一笑:“呵,你說是就是罷。”
花無缺道:“姑娘,你中了毒,莫要動。”說着迅速摸出一個玉白小瓷瓶,倒出一粒清香撲鼻的藥丸,送在杜簫唇邊,俊雅的臉上滿是焦急:“這是我移花宮的素女丹,能克百毒,姑娘快快服下。”
杜簫自喉頭擠出一聲嘶啞低笑,努力抑制住渾身的酸軟扭曲:“沒有用,我流了太多血……咳、死……是一時半刻的事。”
她毅然別開了臉,避開花無缺的手,勻了勻氣息掙紮着把手向着衣衫裏摸去。她拿出了一個纖細竹管,裏面塞入了一個紙筒,微弱道:“你是花無缺,而你就是燕南天,你們都認識江小魚?”
燕南天和花無缺一怔,皆不明白這年輕美麗卻是江湖中人人畏懼“十大惡人”之一的婦人怎會與小魚兒扯上關系。燕南天急問道:“你認得他?他在哪裏?”
杜簫閉目,輕不可聞地嗤笑:“但求你們……給他……”
一語至此,她渾身不住戰栗,一口鮮血自微張的唇裏飛濺,浸濕了花無缺雪白的衣襟。她張張口,已說不出話。
花無缺和燕南天彼此對視一眼,前者将耳朵湊近她的唇。斷續的語聲傳入耳中:“還有,求求你們……告訴他……到龜山幫我找一個年輕女子……她是我的女兒……”
花無缺道:“蕭姑娘,你說的是哪位姑娘?”
杜簫胸口起伏不定,嘶啞地□□道:“她叫……江、月……我請求你們……”
江玥!花無缺神色一變,杜簫卻已咬牙拔出了自己肩上的刀,用力刺入胸膛。這一驚之下非同小可,他忙兜住她的身子:“蕭姑娘你!”
杜簫笑道:“我不願身體扭曲而死,我畢竟是個女人……成全我,好麽?……還有、我叫杜簫……杜、簫……”
話音戛然而止,她的頭軟軟垂落,唇角尤帶幸福的微笑。
黑暗洶湧而至。冰冷刺骨的迷茫間,一輪明月卻自海岸徐徐升起,撒落萬丈清輝。
杜簫努力瞪大了眼睛。
月裏,雲中,往事如畫。
那是——
杜府下人的刑訊密室。彼時尚是垂髫之年的綠裙丫鬟跪領杖責,半身猩紅斑駁,額前碎發濕透。月白衣裳的半大小姐急急拾裙推門而入,拉起小婢女的手:“停手!你們不許打簫兒!”
百花争豔的杜府後園。清麗的藍衣小姐,嬌媚的翠衫侍女。小姐側坐撫琴,玉指舞動,琴音似織;婢女侍立吹簫,朱唇微啓,簫音彌漫。月色迷蒙,孤雁長空,青女素娥,皎皎成雙。
紅火熱鬧的盛大喜宴。俊俏郎君微笑與各路來賓熱絡攀談,鮮紅蓋頭下,盛裝出嫁的小姐一張含羞帶怯的微醺俏臉冷落黯然。忽然蓋頭被輕輕挑開一線,身旁翠衫褪去着了紅衣的婢女眨眼一笑,遞來一塊糕點。少女新娘嫣然一笑,紅唇輕啓,咬在清甜的桂花糕上。
……
記憶兜兜轉轉,紛至沓來。杜簫恍惚不定,忽見月中景色千變萬化,竟化成一個午夜夢回裏無數次出現的倩影。
月白裙角随風飄揚,介于少女與婦人之間的女子蓮步款款,鬓發輕挽,嫣然一笑,宛如昨日。
教人生出一種流淚的沖動。
“簫兒……好久不見。”
杜月央對她伸出一只手。清瘦但細膩的手掌,指尖白軟,是奏慣琴瑟的窕窕纖細,沒有一絲一毫污穢血跡。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這麽多年,連累你為我受累。”
杜簫笑了,握住她的手,癡癡迷迷走入那團雪白耀眼的濃暈。窈窕淑女并肩攜手,身姿如柳,氣華勝雪。
“月央……”
“簫兒,我們一起走。”
今夜有月。
昔有伊人,宛在月中央。
靜默良久。花無缺放下女人的屍首,黯然道:“我沒辦法救她……”
燕南天強打精神,慘然一笑:“她一心求死,你就算救了她,她也會自己尋死的,你不必難過。江琴他……”
二人望向江別鶴的屍首。花無缺輕輕嘆息,扶起屍首:“我與他相識一場,雖然他罪大惡極,我總該為他收殓屍身。”
他扶起江別鶴的身子時,一樣東西竟自他袖間滑落。
花無缺俯身拾起。那是個寬大素白的信封,封上赫然寫道“遺書”,其下注明楷體小字“吾兒玉郎親啓”。
二人面面相觑。花無缺訝然道:“他竟随身帶着這遺書……”
燕南天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嘆道:“原來如此。”
花無缺失聲道:“莫非他算準了這位杜簫姑娘會來找他尋仇,他也早已作了必死的決心,因此才……”半句未完的話哽在喉頭——江別鶴他,其實也有些愧疚和懂得不是麽?
燕南天默然,花無缺微抿起唇。
月色哀傷平靜,兩個屍身并頭躺在那裏,竟有些安詳之意。月光閃閃,落在江別鶴和杜簫的臉上。
男人面容安詳,面如冠玉,嘴角依稀帶着意料之中的笑意與無奈的哀悼。
女人嬌容含笑,眼簾垂下,無憂笑意依稀迷離神往,恣意盛開。
一如曾經。
恰是少年,風華正茂。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有關江別鶴×杜簫的自相殘殺同歸于盡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