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婚
今夜,對蕭家人來說,自然是難眠之夜,府內各處燈火通明,幾近一夜未熄,在天将轉曉時,才有一處安靜滅卻,轉為提燈在前,在将明的天色中,一路無聲地随主仆輕步,破開輕淡的暗色,浮至蕭家大門之前,即将離開這座幽靜無聲的府邸。
“迦葉!”
寂色中突然響起的輕喚聲,令這一團明亮光暈在門前頓住,也讓提燈的奴仆多壽頓步轉首,驚訝地朝來人行禮道:“大公子。”
一夜未睡的蕭羅什,邊負手走上前來,邊看向多壽身前的少年,和顏溫聲道:“難得回家一趟,在家住上幾日再走吧。”
少年蕭迦葉卻搖了搖頭,“寺裏的功課,不能落下的。”
蕭羅什靜看他須臾,又勸道:“那在家用過早膳後,再回寺裏也不遲,何必這麽早走?!”
蕭迦葉道:“現下回去,正好能趕上寺裏的早課和素齋,回寺用早膳也是一樣的,我吃慣了寺裏的素齋,一日不用,還要想呢。”
蕭羅什望着燈光中少年眉眼溫和清淡,似對己身處境,沒有半點怨意,不由在心底,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都是借口罷了,真正迫得他要如此早走的因由,他們心裏都清楚,只是不好明說,從前,彼此以為不是親兄弟的時候,兄弟間倒能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後來知曉真是血脈相牽的一家人了,卻不得不疏遠了許多,有些話,隔着一層,難以說出口來,蕭羅什回想自知迦葉身世以來種種,于心中默然慨嘆片刻,又對身前的少年道:“你打小身體就不大好,得好好調補才行,不要總跟着寺裏和尚吃那些沒油水的素食,無事時就離寺走走,多下館子,好好吃些山珍海味補補,別誤了長身體的時候。”
蕭羅什雖因母親禮佛之故,如家中弟妹一般,得了個佛家之名,但對佛事,實無半分熱衷,更不會把那些清規戒律放在眼裏,他向身為俗家弟子、帶發修行的弟弟迦葉,推薦了好幾處廚藝精湛的京中名館,又從袖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銀锞子,遞與蕭迦葉道:“拿去使吧,用沒了就讓多壽回府找我再拿。”
蕭迦葉連忙推辭道:“父親每月都給我許多,我都使不完……”
他們一個堅決不要,一個堅持要給,正來回推讓時,忽聽多壽聲音微顫道:“夫人……”
兩兄弟登時都僵住身體,蕭羅什悄将裝有金銀锞子的錢袋,掖在身後,見将明的天色中,真是母親走了過來,直直望向迦葉問道:“不待在緒風齋中,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蕭羅什想與其讓迦葉站在這大門口受母親冷臉,處境局促尴尬,倒不如讓他早些回伽藍寺去,遂幫為代答道:“迦葉要回伽藍寺了,這就走了。”
他說着攬住弟弟的肩,要送他出門,卻又聽母親嗓音泠泠道:“急什麽,且在家住上三四天再走。”
蕭羅什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身邊的弟弟更是如此,難以置信地擡頭望向母親,幽亮的眸光,在晦暗将明的天色中,微微閃爍着。
母親一如往常,不願多看迦葉、與他多言,說下這一句後,轉身便走了,蕭羅什望着母親遠去的背影,忽地明白過來,三日後,觀音妹妹回門,母親留迦葉在家,是為了讓觀音回來時,能看到家人都在,心裏能多少高興一些。
畢竟眼下這樁婚事,沒有半點能讓她歡喜的地方。
蕭羅什回想今日宇文泓親迎鬧出的混亂場景,根本是在羞辱蕭家,對觀音這位新婦,也沒有半分尊重,再想今夜洞房花燭,自己皎潔如月的好妹妹,要被這麽個悍蠢莽夫癡兒亵渎糟蹋,強忍的郁恨直往上湧,簡直糟心地想要嘔出血來。
他忍了又忍,暗挫着後槽牙,且将這憤恨壓下,盡量和聲對弟弟迦葉道:“好了,母親都發話了,別再多想,回緒風齋歇息吧”,猶怕他又悄悄離開,索性将話說明道,“三日後觀音回門見你在家,心內會歡喜的。”
因為母親竟然開口留他,而迷茫懵怔中難掩隐隐歡喜的蕭迦葉,聽到兄長這句,才明白了母親的用意,他幽亮的眸光微黯了黯,又想及姐姐這樁令他憂心忡忡、郁結難解的婚事,一顆心越發下沉,如臨深淵,直至聞到風中幽送的春日花香。
姐姐愛花,所以他也喜歡,那包那伽花種,不是住持贈他,而是他知曉此物存在後,向住持開口求來,而後就一直帶在身上,等着姐姐來伽藍寺看望他時,第一時間送她,但,那日明明是與姐姐每月約見的日子,他一直等到入夜,卻都沒有見到姐姐的芳影,反是另一個可怕的消息,如驚雷般,傳到了他的耳中。
因此寅夜急回的他,不慎在路上丢了花種,後來走時,也沒有去父親那裏歇睡,而是連夜回程,想找回遺失的那伽花種,幸運的是,一路找至天明時,他終于尋回,盡管因此染了風寒,但在今日回家見姐姐前,早已好了,沒有叫姐姐為他擔心。
這包作為賀禮相贈的那伽花種,能讓身不由己、嫁為人婦的姐姐,心內稍微歡喜些嗎?
逐漸泛白的天光中,薰風愈暖,風中花香更濃,蕭迦葉望着天際一輪淡月,想到他在回家前,曾在寺中,心念着姐姐的這樁婚事,為姐姐拈了一支簽。
那簽上寫的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月落日升,溫暖的陽光,在花香浮漾的薰風中,照向人間,映亮青廬,蕭觀音在澈亮的晨光中,迷迷糊糊醒轉,正對上一雙漆亮烏眸,正圓溜溜地盯看着她,登時一個激靈,困意全無。
烏眸的主人,雙手仍被紅線束綁在頭頂榻柱上,見她醒來,越發湊看了過來,雙眸晶晶亮道:“你是要和我玩小人書上的生寶寶游戲嗎?”
蕭觀音一怔,而後醒覺他指的是那本春冊上,将女子雙手綁縛于頭頂的一張圖,霎時臉紅,忙坐直身體,幫他去解系柱的紅線。
原本毫無睡意,一直沉默地坐在榻邊,守待漫漫長夜過去,想着等天快亮、宇文泓醒來前,再幫他把這紅線解開,卻不想,自己竟迷迷糊糊靠着榻柱睡着了,雙頰微紅的蕭觀音,連忙幫宇文泓松開雙手後,又要同他解釋時,廬外忽響起侍女問詢,聽聲音像是昨夜司禮的那位姑姑,“公子和夫人醒了嗎?若醒了,奴婢就領人進來伺候梳洗了。”
領着芸香等人入廬伺候的沉璧,見二人腕間紅線已解開了,暗想難道是昨夜公子動作狂放,令這紅線松扯開了不成,但她如此想着,近榻收拾被褥時,卻又見正中那方雪帕幹幹淨淨,不似有過行房痕跡,心中不解,一時也不好問詢,只是先将那紅線繞系在昨夜剪好的尾發上,恭喜公子與夫人正式禮成,自此互稱“夫君”“娘子”,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循禮,新婦入門首日清晨,當向公婆敬茶,這是新婚大事,新婦當華衣盛妝,不得馬虎,故而二公子梳洗更衣畢許久,被衆侍女圍着的夫人,依然還沒梳妝好,小孩心性的二公子,耐着性子坐等了一陣兒,就失了耐性,先行打帳出去透氣,松快筋骨,似還想繞廬跑上幾圈。
守在廬外的承安,怕公子跑出一身汗去見王爺王妃,忙勸攔了下來,在陪公子玩了會兒逗雀喂鷹之類的安靜游戲後,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低聲問道:“公子昨夜……可有按照那‘小人書’……‘輕薄’夫人?”
二公子直接搖了搖頭,“好麻煩好麻煩,我不想生寶寶了”,又道,“不過娘子好像想生寶寶,早上有按照那書中所畫待我,似想輕薄于我……”
承安萬沒想到聽到這樣的回答,正呆在當場時,又聽帳簾聲響,是沉璧姑姑等簇擁着夫人走出,如雲破月出,有神光離合,第一次見到夫人真容的承安,登時看直了眼,只覺是幸見仙女下凡,心一瞬間噗通狂跳起來時,又想起公子方才所言,暗想夫人生得如此絕俗若仙,不染凡塵,私下行止卻那般……奔放風情……不由心情越發複雜,驚怔半晌,萬千心緒,最終在心內化為一句,夫……夫人真乃神人也!
被暗暗視作“神人”的蕭觀音,在衆侍随從下,與夫君宇文泓,同往王府正堂去,宇文泓似不覺今日與往日有何不同,走近正堂,便直接奔了進去,笑喚“父王”“母妃”,走跟在後的蕭觀音,按儀微低着頭,餘光見堂內兩邊站滿了人,錦袍玉帶,衣香鬓影,應是宇文家的公子小姐以及後宅女眷,皆在堂中。
承載着滿堂關注目光的蕭觀音,一步步地走近前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熱茶,跪向屏風前的兩位,先向當朝丞相兼太師——雍王殿下敬茶道:“父王請用茶。”
宇文焘伸手接茶的動作,在望見新婦面容的瞬間,微微一頓,随後低頭啜茶半口,又眸光微擡,從新婦清滟的眉眼處,輕飄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