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當年
風和日麗的杏月時節,貴族子弟常往京郊圍場狩獵游樂,神都城寬闊大街上,常有錦袍男子飛馬在前,十數扈從乘騎在後,舉鷹牽犬,呼嘯而過,來往民衆平時都已習以為常,懶怠多看,但今日,卻都被吸引住了目光,不由紛紛駐足,擡首望去。
不僅僅是前呼後擁、背弓擎鷹的扈從過百,人數衆多,遠超尋常大家,令人咋舌,不僅僅是那正中兩匹神駿上的年輕男子與翩翩少年,容貌俊美,風姿特秀,引人注目,也因這一衆高大乘騎中間,竟有一輛紗羅輕覆的碧油香車,內有倩影幽映薄紗,春風偶爾吹起一線車前羅帷,隐約可見佳人窈窕,容光勝雪。
貴族男子出門狩游乃是常事,但這般相貌出衆,又攜女眷出行,便極少見,時人慕色,美人出游,常被人圍觀,甚有“擲果盈車”之事發生,來往路人既貪看錦袍俊郞,又好奇那車中女子,一邊圍看,一邊議論,究竟是這兩名男兒,攜姐妹親人出游狩獵,還是那車中佳人,是那位看着年将弱冠的英俊郎君的美貌妻室。
熱鬧的議論聲,漸傳入了路中一行人的耳中,驅馬緩行的宇文沨,眸光帶笑地看了眼身邊的大哥,微側首,對另一邊的二哥宇文泓笑着道:“路人無知之言,二哥不要往心裏去。”
宇文泓才不把這些話往心裏去,他人坐在馬背上,心神卻像是早已飄到了西苑圍場,恨不得立即插翅飛到那裏,對因碧油香車跟行,而致衆人驅馬緩行、不能鞭馬狂奔一事,極為不滿,回頭望了眼前進得慢慢吞吞的馬車,有些氣呼呼地轉過身來,忍不住着急道:
“我說不要帶她一起,你們卻都讓我帶着,現下這麽慢慢吞吞地走,得什麽時候才能到西苑圍場?!麻煩!娶妻子就是麻麻煩煩,從一開始就麻煩得很,我說我不需要成親,一個人高興地很,母妃卻非說我大了、一定要成親,成親有什麽好,連馬都不能自自在在地騎……”
宇文清聽宇文泓起先還是低聲嘟囔,漸漸充滿怨氣的聲音越來越大,也不知傳入後頭車中沒有,輕斥一聲,打斷了他的怨詞,“別混說,成婚首日,就将新婦一人扔在屋中,像什麽樣子?!你昨日親迎喊門那出鬧的,活像土匪搶親,已在京中傳了出來,也就是父王疼你,才不與你計較,若換了其他兄弟,早挨打了,做事別太不像樣,弟妹好歹是世家女兒!”
北雍朝堂與世家大族牽連甚深,蘭陵蕭氏雖不及風頭正盛的十大望族,近年來式微,在朝堂上也不顯著,但也已綿延百年,不應輕待,至少在人前,禮節應當做足,不留話柄,宇文清有心同宇文泓講說講說,但見他被他低斥了一聲後,頭垂得像只鹌鹑鳥,緊抿着唇,一聲不吭,也不知是被訓服了還是在憋氣,再一想,說與他,他也不定能聽懂,白費口舌,也就不再多說什麽,只忍不住狀似無意地回看了身後馬車一看,暗想那車中之人,有沒有将二弟那番怨語,聽進耳中去。
正想着時,圍觀的人群中,忽響起一聲男童驚呼,“二傻子!”
原是路人中有些昨日也好奇圍看了宇文二公子去安善坊蕭家親迎,認出了那在兩位貴公子身邊驅馬的,不是個穿得好些的扈從,正是宇文家的二公子,但認出了,他們也只是竊竊私語而已,只童言無忌,直接喊出了神都城民衆私下對宇文二公子的稱呼——二傻子。
這一聲下來,其他民衆,也大抵猜知了這一行人的身份,立安靜了,并有無盡的惶恐蔓延開來,那驚呼出聲的小男孩,早被他家人按跪下來,戰戰兢兢地伏首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為這一聲懲處平民,似太過了,可若不管不問……宇文清看向二弟宇文泓,見他似是什麽也沒聽見,還是一味地低着頭,縮得像只鹌鹑,埋首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像是仍在為車馬緩行的緣故,暗暗生着悶氣。
在他身後不遠,碧油馬車輕紗窗帷掀起一線,又無聲落下,悄看了眼車外情形的蕭觀音,微垂着眼,望着自己身上胡袍袖口的金線蔓草花紋,心思也似這些繞纏的蔓草絲,糾葛在一起,亂麻一般。
她原不想跟行,一是雖已嫁為人婦,但同她的夫君,仍似陌生人,與其同他與他家人出游,倒不如留她一人,安安靜靜看書撫琴,二是狩獵見血,她不喜歡看這等場景,原見宇文泓似不願攜她同往,也是推辭不去的,但世子殿下道他在西苑附近有座別業,若她無意狩游,在別業內歇歇,在附近走走,賞看春光,踏青散心也可,她還要推辭時,年少的四公子又追着問她,是不是他要跟去所以嫂嫂不去,如此那他就不去了,說話時強忍對狩游的向往期待,還有隐隐的委屈,弄得她無法,只能随行跟來。
從雍王府出發時,時間已經不早,如此不緊不慢地抵達西苑圍場,已近午時,宇文清建議先往別業用完午膳,再行狩游之事,但二弟宇文泓卻忍等不得,揚鞭縱馬,就這麽一騎當先地往林場奔去,揚聲讓兄弟速速追上。
宇文沨叫着“二哥”,便揚鞭跟了上去,幾十名扈從鞭馬跟随,蕭觀音剛被攙扶下車,連夫君的臉都沒瞧見,就見幾十匹飛騎踏得煙塵滾滾,絕塵而去,她怔立原地片刻,見宇文清打馬過來,和聲問她是否需用午膳。
蕭觀音微搖了搖頭,宇文清又讓人牽了一匹紅鬃馬過來,供她驅使,極少出游的蕭觀音,其實不大擅長騎馬,一手牽着缰繩,一腳踩着馬蹬,在侍女阿措的攙幫下,剛坐上馬背沒一會兒,那馬一甩脖子,她差點就沒能控住這匹駿騎。
宇文清見狀,差點就在衆目睽睽下伸手去扶,幸而收住,他看她緊張地抓着缰繩坐穩、暗舒了一口氣、還輕摸了摸馬首試着安撫的樣子,不似先前超乎年紀的沉靜,露出幾分小女子的可愛,不禁唇浮笑意,下馬對她道:“弟妹騎我這匹馬吧,我這馬旁的好處還是其次,最大的好處就是聽話,我叫它乖些,它必溫溫順順的,定不會驚着了弟妹。”
說些輕揪着白馬馬耳湊近低語幾句,好像真同白馬說了什麽,不待蕭觀音推辭,即笑催着道:“弟妹快些,不然二弟他們越跑越遠,我們就追不上了。”
蕭觀音暗想宇文家男兒都極會說話,說話總叫人推拒不得,謝過之後,轉騎了白馬,宇文清騎了那匹紅鬃良馬,兩人在扈從簇擁下,朝原先宇文泓與宇文沨離開方向,追了一陣,仍不見人影,不知他們跑往哪裏去了。
西苑圍場山林起伏、占地廣袤,随意尋追,怕會天南地北,越追越遠,宇文清遂命扈從分成幾隊,往不同方向尋追探報,而後驅馬慢行,邊等着回報,邊笑對蕭觀音道:“我這二弟自從病後,性子就像小孩兒一樣,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想做什麽便做什麽,雖說沒有壞心,但有時無意間或會傷人,弟妹只當童言聽罷了,不要往心裏去。”
蕭觀音聽說過宇文泓是在十歲那年大病一場後,才失智癡憨,如同三歲小兒,出于慈心,關切問道:“這病,就治不好了嗎?”
宇文清微斂了面上笑意,搖了搖頭,“其實這些年,家裏一直有為二弟延醫問藥,我每聽說有好大夫,也立會請來看看二弟的病,但……”,沉默片刻,望向四周濃郁的深林,嘆息着道,“當年二弟就是來這西苑圍場狩獵時,不慎摔馬,傷到了頭部,才會生了這癡病。”
蕭觀音從前只聽說是病,還是頭次聽到這內情,怔怔看向宇文清,聽他繼續道:“當時二弟流血如注,幾天幾夜昏迷不醒,大夫們都束手無策,只能由聽天命,後來雖天命庇佑,二弟人從鬼門關走回來了,但心智,卻自此丢了……”
長久的沉默後,他道:“其實,二弟當年極聰明,一衆兄弟裏,沒有比得上他的”,陽光垂覆的林枝,在男子眉眼間覆下幾絲陰影,宇文清微頓了頓,聲音輕道,“我也不如。”